復活節長假,列向丙陪施詠雩到尖沙咀藝術館去。列向丙不懂得欣賞藝術品,他一直跟在施詠雩身後,陪她逛着。同一幅畫、同一個雕塑,施詠雩看接近二十分鐘。列向丙站着、站着,開始累了,更打起呵欠來。他上了趟廁所洗把臉,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回去展覽的路上,經過電梯對出的落地玻璃,列向丙被眼前的海景挽住了腳步。
最近一直下着微微細雨,這天早上本是稍稍遏停了,卻在接近中午時雨粉再度歸來。維港上空就像蒙了一片薄薄的灰色臉紗,微煦的陽光在雲層中透射而出,與點點滴滴的毛毛細雨相映成趣,使列向丙看貪了眼,他不自覺地哼起了歌:
Raindrops keep falling on my head
But that doesn’t mean my eyes will soon be turning red
Crying’s not for me
Cause I’m never gonna stop the rain by complaining
Because I’m free
Nothing’s worrying me*
施詠雩回頭尋覓着列向丙的身影,才想起他已經走開了許久。她在展場內走了一圈都找不到列向丙,於是便到外面的open area試試尋看。此時,窗外的烏雲已漸散,零星的碎雨和陽光交匯着,折射出七色的光線,那束幻彩般的光映照在藝術館的落地玻璃上,而窗前的列向丙彷彿置身在彩虹之中,虛幻又閃爍。施詠雩站在一旁看了很久,等到光影退散才走過去。
「剛剛那道光很好看,就像你,亮麗又耀眼。」


施詠雩打從心底覺得列向丙是個耀眼的人。他的世界很簡單,他這個人更簡單。但就是因為這份簡單,使列向丙總能保持着對人的真誠。施詠雩渴望這一份純真簡單,在她眼中,列向丙就是她可望卻不可成為的人。天真並不是一種幼稚,而是一種幸福,因為並非每個人都可以保存着一顆天真的心。
列向丙被誇得不好意思,他尷尬地說:「我有甚麼好的?還說我耀眼。」
施詠雩一臉高傲地說:「你可以質疑自己的相貌,但不能質疑我的想法。總之我說的都是對的,聽到嗎?」
列向丙被她說得有點懵,卻還是傻更更地點點頭。單純的人自有單純的好處,例如會在女朋友面前不作反抗,乖乖地當一個聽聽話話的男朋友。

四月尾的一個週五早上,季四海順道載季秋怡到中環碼頭去。季秋怡下車時,季四海再三叮囑她要記得吃暈浪丸才肯開車離去。季秋怡背着行李,望着正在駛遠的私家車,她的心情也不知不覺地放鬆下來。
中五地理科的兩日實地考察定在梅窩和長洲,第一天上午會於梅窩考察農業系統,下午到達長洲後進數據整理。翌日會在長洲各處收集天氣數據,再進行分析處理與討論。
早上八點半,開往梅窩的船上乘客不多,Miss鍾與二十多個學生集中坐在下層後排位置。季秋怡向來與其他同學不熟識,許諾言便陪她一起坐。為免惹來老師與同學們的猜測,季秋怡與許諾言之間隔了一個空位,放着各自的背囊。二人時刻都謹記着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許諾言坐近窗邊的位置,他把窗開到最大,船的全速前進迎來了撲面而來的海風,空氣中混雜了海水和機油氣味,有點刺鼻。他看看季秋怡,她仰頭倚坐在座位上閉目養神,臉色有點蒼白。
許諾言連忙道:「妳臉色很差,怎麼了?」


季秋怡緩緩張開眼看看他:「我沒事,只是有點頭痛。」
她的聲音很弱,許諾言更擔心,道:「是不是暈船浪?要不要吃顆藥?我有帶。」
季秋怡搖搖頭:「上船之前已經吃了。」
許諾言在背囊拿出一包梳打餅遞給她:「先吃點梳打餅,對暈船浪有幫忙。」
季秋怡想伸手去拿,吐意卻先一步湧上來,她馬上一手掩着口,一手指着自己背囊的側袋向許諾言指示。許諾言立即就懂她的意思,迅速在側袋找到一個膠袋遞了上去。看着季秋怡吐得很辛苦的樣子,許諾言的心感受到隱隱約約的痛楚,疼痛正一點一滴、一絲一縷地侵蝕着他的心房。
剛剛吐完的季秋怡乏力得很,Miss鍾擔心季秋怡的身體會吃不消,落船後便讓許諾言陪她在碼頭附近坐下來休息,不用他們跟着大隊到農田考察。
許諾言在附近的超級市場買了一瓶寶礦力和一個海綿蛋糕,他把瓶子打開了才遞給季秋怡:「慢慢喝,妳剛剛才吐完,要補充水份。」
季秋怡點點頭,喝了幾口。
許諾言又把蛋糕的包裝袋撕開,遞給季秋怡:「沒有朱古力味,吃原味吧!」
「Thank you。」季秋怡道。


許諾言坐在季秋怡旁邊,與她一同朝向大海,吹來的海風連帶着濕冷的感覺。
「冷嗎?要不要穿外套?」許諾言問。
季秋怡在背囊拿出一件風褸,道:「我自己有帶。」說着便穿上。
見季秋怡的臉色好了許多,許諾言才放心下來。他道:「妳爸媽為甚麼肯讓妳來?他們不知道妳會暈船浪嗎?」
季秋怡想一想,說:「他們知道我會暈船浪,我自己也知道,但我之前每次都只會頭痛,從不會頭暈,更不會吐。」
「這就奇怪了。今天的船明明開得很穩,而且妳還吃了暈浪丸。」許諾言道。
「其實⋯⋯」季秋怡思量再三才繼續說:「我應該不是暈船浪,是海水和機油混在一起的氣味太刺鼻,加上船上風太大,我受不了。」
許諾言忍不住皺起眉頭:「我有問過妳才把窗開大的,妳說沒關係。妳受不了為甚麼不告訴我?」
季秋怡還是那一句:「無所謂,你喜歡就好。」
許諾言嘆了口氣,他側身看着季秋怡:「季秋怡,妳甚麼時候才能學會重視自己的感受?」
季秋怡也看着他,腦海裏想了又想:「你也是啊!你總是說我,怎麼就不說說自己?你明明對鋼琴和古典音樂沒有興趣,為何就是要逼自己聽?」
許諾言衝口而出道:「因為妳喜歡啊!」
季秋怡馬上回駁:「那麼你跟我又有甚麼分別?」
許諾言因為季秋怡的說話陷入沉思。
季秋怡看着面前的大海,道:「剛剛在船上,你看着外裏的大海與藍天,眼神是多麼的嚮往。你喜歡的是海闊天空,藍天白雲,而不是一木一雕,雅室共賞。」


「我知道。」許諾言自嘲而笑:「我們之間一直都有距離,所以我很努力地想把這段距離拉近,但原來所有人都看得出我的徒勞無功。」
季秋怡回頭,問許諾言:「你有多高?」
許諾言有點懵然,卻還是如實回答:「175cm。」
季秋怡用手指算一算,說:「我157cm,你175cm,我們之間相差18cm而已,不算很遠呀!」
許諾言看着她,靜了數秒:「我⋯⋯需要笑嗎?」
「不用笑,沒有人要你笑。」季秋怡沒好氣地嘆口氣:「我只是想說,你和我之間根本不存在距離,所謂的距離只是因為人各有異。誰又會與誰完全相同?我不想,亦不需要你為了我刻意改變自己,你做你自己就可以。」
季秋怡總是習慣輕描淡寫地說話,予人話不上心的感覺,然而她那雙水靈靈的杏眼彷彿會說話,所有的情感都在她的雙眸表示無遺。看着季秋怡的眼睛,許諾言清楚感受到她真切的情感。那番話不是假的,也不是用來安慰他的虛言,而是季秋怡最真實的感受。
此時,一輛單車在他們面前快速地經過。石壆上的大白鷺一躍而飛,拍翼飛向廣闊的大海與天際,把剛剛一直伴在牠身邊的小白鷺獨留在原地。
季秋怡看着小白鷺,說:「被遺棄的人真可憐。」
「小白鷺不是人,大白鷺也不是。」許諾言道。
「就算不是人也不該被遺棄。」季秋怡道。
許諾言想說下去,卻又停住了。這一刻,他只想靜靜地看着季秋怡的,其餘的事通通都不想再想。
往長洲的船上,季秋怡與許諾言坐在上層最前排的位置。許諾言一坐下便把窗關上,又拿了個口罩和一瓶紫花油給季秋怡。
「戴着口罩把氣味隔一隔應該會好的。如果還是不行就聞紫花油吧!沒有藥油味,不嗆鼻。」
季秋怡接過,問:「剛剛上船前買的?」


「嗯。妳上廁所的時候我去超級市場買的。」許諾言說。
有時候,許諾言覺得自己很矛盾。他明明很想季秋怡長大,很想她學會照顧自已,不要依賴別人。但自己卻總會忍不住照顧她,為她處理好一切。握緊與放手,許諾言永遠難以決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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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詞出自B.J. Thomas〈Raindrops Keep Fallin’ on My He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