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日,蘇瓦松

最先從議事廳出來的是法律公民委員阿納托爾·伊萬諾夫·葉甫謝耶維奇,他有副貴族小姐般白淨漂亮的面龐,一頭燦金色的長髮在革命後別出心裁地扎成馬尾辮。傍晚的橙紅日光照在他喜氣洋洋的臉上,阿納托爾樂呵呵地向帕里斯廣場上湧動的民眾們揮手,彷彿在說:瞧,咱們是多麼高興,多麼幸福!

阿納托爾·葉甫謝耶維奇是諾夫哥羅德來的貴族,莫斯科公爵的兒子,純粹的外國人,原本是沙皇派來的外交使節,不知怎麼設法混進了三級會議。因為他講高盧話時一副純正的蘇瓦松口音,也許還因為他在紐斯特里亞呆得太久了,大家好像都已經忘了阿納托爾是個外國人。據說他在爭取禁衛軍轉向革命的密謀中發揮了關鍵作用,但誰也不知道這作用具體是什麼。他最先在三級會議上提出廢除君主制的議案,這激進的提案雖然未獲幾票贊同,卻為阿納托爾贏得了革命大天使的名聲。幾天後這位天使長又向議會提議建立神權統治。在多數教士和不少起哄議員的支持下,這個提案險些真的被通過。從那以後直到現在,阿納托爾的提案包括廢除軍隊、將所有男女老少編入軍隊、沒收全部教會財產、私人財產公有化、國家和私人財產全部轉交教會、宣佈國王的絕對權力和解散三級會議。起先議會對這個永遠帶著真誠而歡快的笑容的公子感到困惑。「葉甫謝耶維奇在想什麼?」議員們私下議論,「他是真的有什麼創見,還是只是在開玩笑?」這種困惑並未持續太久,阿納托爾好亂樂禍的行事風格很快使議會的多數代表達成共識:這純粹是一個把革命當成兒戲的小孩子,一個政治上的福斯塔夫爵士。他們決心不再理睬這位精神錯亂的大天使,對他的提案一概否決,並且準備在正式的公民會議中把他排除出去。然而到了選舉結果公佈時,議員們驚訝地(恐慌地)發現,莫斯科公子阿納托爾·葉甫謝耶維奇被蘇瓦松的市民以絕對多數票選進公民會議,成為支持率最高的代表。議員們在這個結果面前不知所措,不少人開始反思自己對普選制和婦女選舉權的支持是否過於草率。穩健派代表的領袖巴爾扎克及時解決了困境,他提議把阿納托爾任命為目前尚無任何權力的法律公民委員,以便把他「作為革命的一面旗幟懸掛起來」。議員們喜歡這個巧妙的說法,提案在歡聲笑語中以高票通過了。

帕里斯廣場上聚集的市民們對走出議事廳的革命花瓶阿納托爾熱烈地鼓掌。阿納托爾在廳門口的台階上站定,靈巧地揮動手臂,做出樂隊指揮家的動作,在廣場上激起一片放肆的笑聲。這位年輕漂亮的法律委員走下台階,民眾們就在他面前自動分出一條道路,如同紅海面對先知摩西。高個子的莫斯科公子假裝脫帽,然後深鞠一躬,向庶民們致以文雅又詼諧的謝意。人群中響起一片興奮的歡呼,伴隨著零星的大笑,經久不斷的掌聲更加熱烈了。阿納托爾十分享受人民的愛戴,打從心底覺得自己值得接受這些歡呼,並因此而感到滿足。他的腳步輕快,幾乎是蹦蹦跳跳地走路,並且左顧右盼,不時微微點頭並露出可愛的微笑。偶爾他認出自己熟悉的面孔(通常是女士),便朝對方眨眨眼睛、挑挑眉毛或擠擠鼻子,就像剛剛完成惡作劇的少年對自己的同伙作出狡黠而幼稚的表情。

在阿納托爾身後出來的是軍事公民委員馬塞爾·德蒙彼利埃,夏爾國王親自冊封的杜赫納子爵。子爵馬塞爾是個低調而不苟言笑的青年軍官,長相端正,面孔稜角分明,中等身高,走路時腰板挺得很直,彷彿時刻都在行軍。也許是擔任宮廷侍衛時留下的習慣,他的身旁常佩利劍。市民們獻給子爵的掌聲整齊克制,那是一種敬佩而尊重的感情,也許還夾雜了些許畏懼。蘇瓦松的民眾不會忘記,在王室下令解散議會的關鍵時刻,正是這位沈默的軍官倒戈支持議會並控制了國王。對於民眾的致意,子爵馬塞爾微微頷首以示回應,沒有向民眾行禮。他沿著阿納托爾·葉甫謝耶維奇分開人群的那條小徑前進,右手握著腰間的佩劍,步子邁得很穩。高興的阿納托爾察覺到子爵的存在,在人群中回過身來,對他說:「告訴您,艾呂雅先生的提案我投的是反對票。我不支持沒收貴族地產,至少不支持沒收您家的財產。」他的語氣十分真誠。





「我投了贊成。」子爵簡短有力地說,並未停下腳步。

「您真有意思,革命革到自己頭上了。」阿納托爾向後退了兩步,然後靈活地轉身,與子爵並肩行走,人群拓寬縫隙給他們讓道。阿納托爾接著說:「他們說,您要麼是個聖人,要麼就是個陰謀家。」

「您覺得是哪個?」子爵隨口問。他並不討厭這個性情與自己截然相反的輕浮公子,反而有點喜歡他。三級會議召開以來,他和阿納托爾常在一起聊天,已經混得很熟。

「您兩種都是,」阿納托爾狡猾地眨眨眼睛,「一個神聖的陰謀家。」後一句話他是用誇張的戲劇腔說的。

子爵難得地笑笑。「我只是個辦事人員罷了,」他輕輕搖頭說,「不過比您這種傢伙認真些而已。」





「我怎麼不認真了?」阿納托爾委屈地抗議,「我的每項提案都是我自己的真實主張。高盧全境也沒有幾個比我更誠實的人。」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彷彿那裡儲藏著可供查驗的真相。

「我相信您。」子爵用多半是假裝的嚴肅口吻說,「但是要讓議員和人民相信這樣微妙的真理,您可能還需要更多的努力。」

「會有這樣的一天的!」阿納托爾揮了揮拳頭,彷彿下定決心要辦一番大事。

其他幾位公民委員也陸續出來了,廣場上的人群向議事廳門口簇擁,子爵和阿納托爾周圍的民眾稀疏下去。歡呼聲、掌聲和激動的叫嚷聲從二人身後傳來。

革命是民眾的節日,子爵馬塞爾心想,對他們來說一切都很愉快。他卻不能像民眾或阿納托爾一樣無憂無慮。作為軍事公民委員,子爵必須面對不那麼鼓舞人心的現實。就在昨天,薩克森女王向議會遞交了最後通牒:如果蘇瓦松的民眾不在本月十五日之前釋放國王,東北邊境的阿勒曼軍團就要向革命首都進軍。與此同時,紐斯特里亞的軍隊已在兩個月的狂歡中徹底瓦解了。總司令德拉伯雷將軍提交的報告顯示,全國七成半的士兵已經自行離隊,在蘇瓦松和東北軍區這個比例則超過九成。留下來的士兵多數比走掉的戰友更無紀律。他們沈湎於縱酒狂歡,把不聽話的長官槍斃,搶劫附近的村鎮和莊園,有時簡直是為了娛樂而隨意殺死無辜的路人,姦淫擄掠一番之後氣勢洶洶地向首都開拔,在蘇瓦松的議會面前彙報自己的革命功勳。而議會不得不給這些人頒發榮譽獎章,因為除了他們已經沒有成規模的部隊願意為革命作戰。公民會議的代表們就革命軍隊應採取哪種組織方式的問題爭論不休:巴爾扎克主席領導的穩健派要求強徵革命民兵,激進派議員夏多布里昂主張完全自願的自由兵役制,保王派提議恢復舊軍隊中的紀律,子爵的朋友阿納托爾則同時提出全民皆兵和廢除一切部隊兩個相反的動議。在子爵看來,目前的問題與其說是如何正確地以革命方式組織軍隊,不如說是能否在革命毀滅以前按無論哪種方式組織出任何一支軍隊。對這後一個問題他並不樂觀。今天早些時候,由少數議員和舊將軍們組成的委員會在數小時煞有介事的討論後做出謹慎的估計:目前能夠有效行動的武裝力量僅有子爵手下那支一千五百人的宮廷禁衛軍,而憑這支部隊戰勝薩克森女王的幾率是零。「其實這根本沒什麼需要討論的,完全就是明擺著的事兒。」北方軍區司令蒙台涅幸災樂禍地總結。說這話時,這位年過七旬的將軍愜意地靠在天鵝絨座椅上,眼睛眯成一條縫,向子爵這位老下屬和新上司投來不屑的目光。「為了您自己,」子爵有些憂鬱地對蒙台涅說,「我請求您不要表現出這麼明顯的反革命立場。」這話並非意在威脅,子爵真的擔憂這位莽撞的老領導會被革命的浪潮吞沒。布勒東和艾呂雅這樣的激進派議員已經在提案清洗反動軍官了。老將軍用鼻孔哼了一聲,沒有回答他。





「想什麼呢!」阿納托爾把手伸到子爵的面前,上下揮動。他們已經走出了帕里斯廣場,來到蘇瓦松的中央主街上。商販們吆喝著推銷各式各樣的產品,阿奎丹的奶酪,香檳的葡萄酒,日德蘭的鯨骨雨傘,諾夫哥羅德的狐皮大衣,中國的瓷器,阿拉伯人的椰子乾。國王的禁令廢止不過一周,這些攤販就如雨後的蘑菇那樣從虛空中快速生長出來,布滿紐斯特里亞的大地。

「我要在蘇瓦松的市民里招募一支軍隊。」子爵對阿納托爾說,眼睛望向街道之外的遠處,「大概八千人。只要批給我這些人一個月的口糧就行。軍餉和訓練我自己想辦法。我需要議會的授權,明天就要批准,再晚就來不及了。」

只有少數人知道阿納托爾夜間的工作。在太陽落山之後,這位不太正經的莫斯科公子游走於議會各派的頭面人物之間,推動或阻礙議案的通過,製造聯合也製造分裂,同時散布仇恨與寬容。子爵馬塞爾是瞭解他夜間活動的少數人之一。

「很好的想法,」阿納托爾推諉說,「可是您跟我說這個沒用。我自己的議案還沒有一個被通過呢。我又不是夏爾·洛文。何況現在這個年頭,洛文也好,葉甫謝耶維奇也罷,恐怕都沒什麼用。」阿納托爾在一個出售東方食品的小攤前停下腳步,好奇地端詳起那些珍稀的異域水果來。

「我知道您有辦法。」子爵在他的身旁站下。「您務必得幫這個忙。我明天上午提交一個議案,您今晚先跟那幾個俱樂部領袖說說,讓他們趕緊通過。這事耽誤不得,女王的軍隊進了蘇瓦松,您、我、議員們的腦袋都得一起掛到聖馬可門的城牆上。」

「好吧,但我也只能試試,不保證能成功。」阿納托爾還是那樣輕佻地說。「您為什麼不自己去和議員們說呢?巴爾扎克主席很喜歡您,夏多布里昂先生也是。艾呂雅雖然罵您,但他心底還是欣賞您的。您和他們直接交流,效果要比通過我好得多。可以嘗嘗這個嗎?」阿納托爾指著一個粉色的、狀似菠蘿的水果,向纏頭巾的地攤老闆挑了挑眉。

纏頭巾的老闆點頭。阿納托爾於是拿起那個水果,用力啃了一口。他費力地咀嚼嘴裡的東西,很快皺緊眉頭,十分勉強地咽了下去。

「這也太難吃了。」阿納托爾痛苦地說。





「要剝皮的。」老闆用濃重的東方口音回答。他指指阿納托爾手裡那個啃過的水果,厚厚的果皮下剛剛露出白色的果肉。阿納托爾無奈地聳聳肩,扔給老闆一個銀幣,把剩下的水果丟進垃圾簍里。

「說好了,您必須得幫忙。」子爵馬塞爾朝阿納托爾轉過身去,用萬分嚴肅的語氣再次強調,說話時身體微微前傾,直勾勾地盯著對方的眼睛。阿納托爾似乎有點被嚇到了。他看看子爵腰間的佩劍,輕輕向後退了一步,像受驚的小狗那樣點了點頭。

「謝了。」子爵滿意地說。

「親王!」一名女性的喊聲從遠處拋來。子爵扭頭看去,是個漂亮的年輕女人,穿著頗為華麗,應該是貴族,至少也是家境殷實的資產階級。女子看到子爵和阿納托爾,立刻提著洛可可風格的厚重長裙從主幹道旁的岔路上小跑過來,急急忙忙地。

「啊。」子爵身旁的阿納托爾輕輕叫了一聲。子爵不解地看向他。

「這下完蛋了。」阿納托爾用災難臨頭的絕望語氣說。

女子走到他們身邊,完全無視了子爵馬塞爾,怒氣沖沖地質問阿納托爾:「伊萬諾夫·葉甫謝耶維奇,您就這麼走了?這樣的人還算是一個親王!」





阿納托爾窘迫地笑笑。他張了張嘴巴,卻終於沒說出話來。

「乾嘛總躲著我?」女子把脖子高高昂起,憤怒地瞪著阿納托爾。「以前您可沒這麼靦腆!」她的臉因氣憤而漲得通紅,子爵馬塞爾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見過這幅表情。

「不是,」阿納托爾下意識地縮到子爵身側,慌亂地答話,「這幾天公民委員會的事情太多,我沒有時間……」

「好啊,伊萬諾夫·葉甫謝耶維奇大人,」女子不依不饒地說,「您現在是尊貴的委員了,按照舊的說法,算是部長、大臣,裂土封疆了。自然沒時間理我們這種小人物,自然是這樣。」末了,這個漂亮的女人還做出理當如此的樣子,深思熟慮地點了點頭。子爵馬塞爾覺得有點好笑。

「對了,您叫我去跟巴爾扎克主席說什麼來著?」阿納托爾求救似的望向子爵。

「什麼?」子爵天真地問。「我什麼時候叫您和巴爾扎克主席說話?」

「就是剛才啊,您讓我去和議會領袖們說什麼來著?」阿納托爾不斷向他擠眉弄眼,子爵馬塞爾全當沒看見。

「沒有,您記錯了。」子爵篤定地搖了搖頭。





「別演戲了!」女子對阿納托爾說,伸手去拽他的衣領。

阿納托爾靈活地閃身,及時躲開了。他假裝女子並不存在,依然面向子爵,厚臉皮地自問自答:「對了,您叫我去談徵兵法案的事。這事萬分緊急,一刻也不能耽誤,我現在就得去了。」他說完這話,忽然又一個轉身,朝街道另一側的小巷子飛快地跑去。找他對質的女子立刻追了上去,可是她受裙子的限制,終究沒法追上輕手利腳的阿納托爾。片刻之間,阿納托爾已經消失在小巷的盡頭。

又過了一會,女子氣惱地回來了,嘴裡還在不住地罵阿納托爾是無賴、文盲、哥薩克和差勁的人。看熱鬧的子爵馬塞爾注意到:她雖然脾氣挺大,罵人的方式卻很文雅。女子回到主街時,子爵十分客氣地向她詢問:「尊敬的女士,不知能否獲悉您的名字?」

「西爾維亞·德羅什福爾。」女子瞥了子爵一眼,冷冷地回答。「您的名字就不用說了,我們是知道的,叛徒。」她撇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西爾維亞,子爵馬塞爾驚訝地想,她是王后身邊的那個宮廷女官。禁衛軍包圍巴爾迪歐宮時,正是羅什福爾家的這位小姐出來向子爵遞交妥協的詔書。阿納托爾是怎麼跟她扯上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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