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已經過了幾天。這幾天以來,楊安一直有悄悄留意着酒吧內的情況。
白天的酒吧還是如常,並非很多人客,但總會有些少客人想日間來喝酒。不過晚上的酒吧卻遠比平日的夜晚冷清。
這段時間裏浩峰一直沒有出現過。這段時間他的更都是另一個叫做Marco的調酒師頂替的。當然,他也是反抗分子的一員。但是楊安與他沒有太熟。楊安試過問他知不知道浩峰什麼時候會回來,他也只是苦笑着搖搖頭,然後給她遞上一杯可樂。
董莉還是每天都會出現,一個人靜靜坐下喝酒。但是每次楊安見到她拿起手機看看,然後重重地歎一口氣,她就知道又有成員退群了。
寶生也是常常會來,基本上放了學便會準時出現。他還是會常常圍著楊安轉。楊安也是不介意,就是仍是不希望他再嘗試向自己表白。
Tommy到目前為止還是未能保釋出來。憑警察在他身上搜到的東西,撇除鎚子螺絲批那些工具,哪怕只是些反政府標語,也已經足夠入罪。反抗勢力內自然有律師為他辯護,可是就連律師也在來Sunny Beach喝酒時,在董莉和楊安面前承認情況不容樂觀。
楊安自問已經恢復得差不多,她便告訴董莉想要參與行動。可惜董莉還是不同意。
「剛剛才發生這麼大的事,你讓我如何放心讓你出去到處跑?你到現在還是被通緝的逃犯,被捉到可是肯定回不來了。」董莉喝着酒跟楊安說:「不如我們送你出國吧。只要你能夠取得政治難民身分,你便能夠在外國展開新生活。你還年輕,有着大好前途,能夠走還是早點走比較好吧。」
可是楊安怎會願意,她自問既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也不是能夠離棄同伴一走了之的人。「不要。」她斬釘截鐵地說:「我不要拋下大家自己一個離開。我們不是有個約定:『廣場見』的嗎?廣場的鐵欄未被我親手拆下,我不要離開。」
董莉知道這個孩子的堅強,換個說法就是固執。但她心中還是有個大大的「但是」:「但是我們實在無能力保護你。現在的我們無能力讓你光明正大走出這個門。難道你願意這輩子偷偷摸摸生活下去嗎?」




反抗分子總是需要面對着現實的壓力。要是真能武裝起義倒也還好,要麼就是光榮戰死,要麼就是推翻政府。兩種結果都稱得上是光明正大。可是現在的反抗分子既無資金,也無戰鬥力。就連手持幾幅橫額都能入罪的今天,誰有能力組織大規模革命呢?
無法推翻政府,也無法逼使政府撤回惡法苛政,這就是反抗勢力無能的現狀。所以董莉很明白,楊安不走的話,她的通緝令可是永遠都會存在的。
也不知道楊安是不明白還是太過初生之犢,還是堅決拒絕董莉的提議。董莉只好叮囑楊安再三考慮,擇日再談, 便離開了。
然而這場簡單的對話過後,楊安整天都悶悶不樂的。 是不是自己成了大家的負擔, 所以董莉才要求自己離開? 她不禁這樣想。 這樣的話,她就需要證明自己並不是一個負擔。她如此下定決心, 採取行動的衝動變得更大了。
凌晨。整個城市就像睡着了一樣。老區的住宅沒有燈光,只有街燈發出淡淡的黃色光線。街道上空無一人。涼風吹過,捲起路上人們隨便丟棄的宣傳單張。廢紙在空中轉幾圈,落在正悄然趕路的楊安身上。
楊安一把撥開廢紙,再拉一拉自己的斜背包,急速地踏上路途。
忽然,遠處有車頭燈照射過來, 有兩車子從遠方駛過來。
楊安嚇得馬上停下腳步, 躲進旁邊的小巷裏,雙手緊握着斜背包的肩帶, 生怕自己被發現。
車子的引擎聲呼嘯而過,很快便漸漸遠去。原來只是路過,並不是來捉他的。楊安鬆了一口氣。看着車尾燈越來越遠離自己,直至消失不見後,她又回到了路上繼續她的旅程。
走了幾分鐘,她的目的地已近在咫尺,就是街尾的警察局。藍白相間的建築風格是警察局獨有, 雖然只是個小警察局,建築的層數也不多, 但它的威嚴依然存在。




警局裏,報案室仍然亮着燈。 不過這並非楊安想去的地方。她沿着警察局外的圍牆繞了一個圈, 最終挑選了一個閉路電視較難發現的地方。 她放下袋子,拿出噴漆, 開始在外牆上肆無忌憚地塗鴉起來。
楊安的塗鴉都不是胡亂塗的。她可是真的花心機畫出充滿活力和激昂情緒的街頭藝術。如果是在諸如紐約之類,一些比較容許街頭藝術的西方地區,想必還能夠獲得政府的支持,當成藝術品來保護。
可是這個城市當然是容不下這些東西的。莫說是反政府的塗鴉,就算只是一幅沒有任何政治意味的話,也不能存在在牆壁上超過一星期。
管他會不會被滅聲,反正我就是要畫。楊安抱着這種心態,在牆上噴塗着顏料。只消三五分鐘,牆上便已出現了色彩繽紛,可愛活潑的四個大字:還政於民。
楊安從未忘記當年第一次上街遊行。她瞞著親政府的父母,騙他們說要到同學家溫習,卻自己一個偷偷加入了遊行隊伍。當日人龍實在太長,足有過百萬人,這也是這次遊行史稱「百萬遊行」的緣故。身在隊伍中央的楊安足足走了一整天還是看不見終點。殊不知原來在隊伍的最頭,已然變成了城市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警民衝突。
當初她踏出了第一步,就是認同了「還政於民」的理念才選擇加入遊行,再選擇加入反抗組織。今日這四個字不僅是證明她有氣力參與行動,更是她用來提醒自己,毋忘初心。
霎時,她聽到遠處傳來一些動靜。 某人提着電筒,正逐漸靠近。她想都沒想,就拾起顏料逃跑去,在圍牆轉角處拐了個彎,偷偷進了一條小巷。
那人「喂!」了一聲,聲音聽起來像是個大叔。 他沒氣沒力的,追了楊安兩小步就不追了,轉而把手電筒照往牆上,這才發現了楊安的塗鴉。
「哎吔!這兔崽子!唉!」躲在小巷裏的楊安聽見對方粗魯的聲音嘆着氣罵道。
楊安不禁得意地笑了。 這種跑兩步便半死不活的老頭是正式錄用的警察嗎?




聽到對方垂頭喪氣地回去警察局裏面,想必是煩惱剛才的事要如何寫進報告去,她微笑着從藏身處走出來,打算悄悄往回走,回去Sunny Beach。 可才沒走兩步,又碰到了另一個男人。
一個她無比熟悉的男人。
「楊安!」那人喊出了她的名字,隨即邁步朝她跑來。她連忙轉身想要逃跑,卻跑不過這敏捷的男人。
「還想逃?」男人一把捉住楊安的袋子往後拉,趁着楊安失去平衡之際,另一隻手再抓住楊安的手,輕鬆把楊安擒獲。
這實在糟透了,楊安心想着,隨即臉上被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
「好痛!」楊安痛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用未被捕獲的左手掩着臉,淚水中能看見自己父親的那一張凶惡的臉。
「你這個不肖女!」只聽見男人狠狠地說:「有家也不回,就跟着那幫人學壞了。我今日就要好好教訓你。再把你送回警察局!」
楊安用盡全力想要擺脫父親,又是抓又是踢的,卻完全是徒勞無功。她賭氣地說着:「放開我!」以作抗議,卻躲不過父親一個又一個巴掌,只能舉起餘下的一隻手護住頭部。
她討厭這個人。
多年來她一直規行矩步,在家中飾演一個乖乖女的角色。努力讀書、幫忙家務、不去玩、不亂花錢、不忤逆、對家長處處順從。可是她從來沒有讓父親滿意過。每次她拿着成績表或者獎狀到父親面前,想要得到一點鼓勵,但換來的永遠只有冷漠的「喔!」。沉醉於看報紙的父親甚至沒有看過一眼她手中拿着的是什麼。她取得的每一種成就,在她爸眼中就像是理所當然一樣,不值得任何誇獎以至正視。
也許在她爸爸眼中,她就只是一個出氣袋,一個沙包。每當有些不如意的事情發生在父親身上,楊安都特別小心自己的言行。萬一做了什麼不合父親心意的事情,自己便要捱棍子。
她第一次真正的忤逆,也許就是參與百萬遊行的那一次吧。她之所以會被當日遊行的主題「還政於民」深深打動,也許是因為她一直期望着,自己的人生也能「還政於己」吧。
想當然她未能夠把去遊行的事情瞞住家人,尤其是已經演變成衝突的大事件。她遭受了父親自她出生以來最為狠辣的毒打,且命她禁足半年。這半年間父親差點連學都不讓她上,幸好有母親為她說話才至少還能讓她上學去。
父親是如此德性,那麼母親呢?
楊安不敢對母親抱有太多希望,因為母親向來不敢反抗父親的威權。




楊安一直在捱着父親的巴掌,父親把她的臉打腫以後,轉而打她腰臀。她很痛,但是她卻忍住了,沒有大叫。這麼多年的打者愛也,讓忍耐成了本能,也容許她還能保持理智,想着掙脫父親的方法。遺憾是她想不到任何可行的方法。
這時她看見了自己的母親藏在唐樓的鐵閘內,通過縫隙看着她被父親一掌一掌地打成豬頭。她緊握着鐵柵欄的手顫抖着,眼裡也是滿滿的淚光。
「不要再打了!」母親還是忍不住打開了柵欄,哭著跑來捉住父親高高舉起,即將再次襲來的巴掌。
「女兒啊,你聽話吧!回去自首吧!」母親哭著看着楊安,痛心地說:「我們會等你的回來的,不論你有沒有坐過牢,我們都一樣愛你的!」
楊安沒有說話,僅僅只是不停掙扎着。她認為溝通是沒有用的。「我沒有犯罪」、「我不是殺人放火傷天害理」這種說話早在她剛剛加入反抗勢力,還未被通緝時已經說過無數次。可在兩老眼中,她一加入反抗勢力就是罪犯,只是還未犯罪的罪犯。如今可好了,她是徹頭徹尾的罪犯了。
「我們無時無刻都很擔心你!」母親繼續說着他們版本的故事:「你失蹤的這段時間我們吃不好睡不好,一直記掛着你。」
是嗎?記掛着如何把我送進監牢?
「你放滿櫃的獎杯獎座,你父親每天都拿出來看看,每個都打掃得閃閃發光。他常常擦着擦着就哭起來了,都在擔心着你。」母親說。
是嗎?是擔心我還是擔心我讓你們蒙羞?
「我才沒有擔心!我是在想這種罪犯拿了那麼多的獎項又如何!就只是一個罪犯,監躉。」父親粗暴地打斷母親的發言。
「難得見上女兒一面,你還賭什麼氣!」
「我沒這種女兒!她不去自首,我不會認這個罪犯做我的女兒!」
「老公,別這樣⋯⋯」
「我不需要野蠻的父親。放開我!」楊安終於也開口說了一句,卻還是反骨的話。
父親隨即怒氣沖沖地說道:「我現在就帶你這個罪犯去警察局,盡我良好市民的責任。」隨即轉身想要將楊安拖去警察局




「輕力點!」母親急道。
兩人卻未料趁着父親轉身時,手腕的力度稍微放鬆,楊安右手用力一甩,把父親的手甩開了。她隨即狂奔逃離。
她父母連忙追着她跑。兩者相距數米,楊安依舊還是拉不開距離。她又不想花掉手中珍貴的隱形藥水,只好另闢蹊徑。
前方不遠有個垃圾桶。她跑到垃圾桶旁邊時,一腳把它踢倒,以此作為障礙物,阻擋父母親前進。然後趁着父母分神避過障礙,她瞬間轉進後巷,消失在黑暗中。
父母畢竟不是警員,沒有追過賊,遇到突然的變故也是不懂招架。父親回過神來,也跟着轉入小巷,楊安早已沒有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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