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25
Day 6
 
清晨的陽光,從地牢的幾個小窗裡射進來,是剔透而充滿聖潔光芒的純白色。
她的身影,完美地融入那片白光之中。
她的頭頂、頭髮邊緣、身上每一寸皮膚……全都散發著柔白的光芒。
就像天使一樣。
天使的臉上帶著美麗的微笑,眼內滿是神采。
她的潔淨,點綴了這個黑暗腥臭的地牢。
在那片中人欲嘔的腥臭裡,那片鬼哭神號的呼天搶地裡,那混濁骯髒的滿地暗紅裡,她宛如一個聖女。




 
咔嚓的一聲打斷了刺耳的尖叫,失去動力的身軀拖拉著鐵鏈弄出一串細碎響聲。隨即,一個中年女人的頭顱噗通地掉進地上的血泊裡,滾動了幾圈直到碰上旁邊的一顆頭才停下。
兩顆頭顱臉上都是一樣的表情——瞪大得快要掉出來的眼睛,張到極限的嘴,因恐懼而緊繃的臉部肌肉。
巽榣低頭望了望,掛上滿意的微笑點點頭,才把腳步稍移。
 
旁邊的女人發瘋似的搖頭掙扎,拖動手銬撞在石壁上敲出哐哐哐的響聲,邊流著眼淚鼻涕邊尖聲大叫︰
「阿榣你癲咗!你癲咗呀?!你做咩要咁樣做呀!!唔呀呀——唔好殺我——我係玫姨呀!我同你媽媽咁好感情,我——」
阿榣凝視著她,輕笑著,小嘴微動︰
「……」
「……咩嘢?你話……」




「……玫姨,拜拜啦——!」
咔嚓!
噗通!
哐噹噹——!
又一串熟悉的連鎖聲響,麻痺著眾人的神經。
被手銬鎖著的其他人彷彿已經嚇得叫不出聲,地牢裡一時之間安靜得宛如鬼城。
 
就在這片死寂之中,我終於稍為清醒︰
「阿榣……」
聲音發出來,方知道自己顫抖得厲害。




巽榣動作緩慢地回頭,抬頭,彷彿現在才發現我站在石樓梯上。
然後,她的笑聲一下子冷卻、崩裂了。
「阿迅仔……你……你不係走……走咗啦……?」
我握緊胸前的紐結,只覺鼻子裡的酸意倒流到心臟,刺痛不已︰
「我……本來想叫埋你……一齊……走……」
她想笑,卻變成了扭曲的苦笑,只有那雙又大又圓的紅眼睛,彷彿含情脈脈地望住我。
 
明明是不對的時間,不對的地點,不對的人物……我卻完全被她的眼神吸引住,不由自主地說︰
「無所謂架,阿榣……呢度嘅事,無人會知道……而家仲嚟得切……」
她眼裡噙滿淚,正想說什麼之際,突然傳來一把尖銳而熟悉的聲音︰
「阿迅——!救命呀!佢係殺人兇手嚟架!就係佢殺死阿葵同阿英!救命呀!救我地呀!」
轉頭一看,聲音來源竟是桃姨。
還活著的十數人裡,桃姨跟玎公公在一則盡頭,而瑚阿婆則在稍遠處,如往常一樣被一眾村民擁簇著。
這是我們抓人進地牢時決定的次序。當時,我一心只想逃跑,想都沒想過事情竟會變成這樣……
 




聽到桃姨叫我,我不由得呆了幾秒,才驟地醒過來!
仆街!我係咪傻撚咗?
而家咁恐怖嘅情況,梗係救咗人先架啦!
我想都沒想就直向阿榣跑去,打算正面搶下她手上的斧頭。
我本來以為自己好歹是個比她高大的男人,要制止她應該易如反掌,誰知,她把身體輕輕一側,竟輕易躲過我的攻擊,並隨手拿出防狼電擊器對準我側腰。
又一陣針刺的感覺傳來,我只覺精神散渙。
最後映入我視界的,是阿榣不忍的眼神。
我還來不及擔心自己的未來,來不及想阿榣將會怎樣對付我,便已失去了意識。
 
雜亂的夢中,我又看到了她。
坐在荔枝樹上的她,在樹葉間滲下來的細碎光線裡,悠閒地踢著腿。
我坐在她身邊,看著她甜美的笑容,但覺得別無所求。
假如時光可以停留在這一刻,也許,我願意用一切來交換……
她的眼波流轉,嫣然一笑︰
「真嘅?」




說著,她抱走了我手中的洋娃娃,然後,拉著它的腿。
啪躂。
洋娃娃整條右腿被扳下來了,她的手一鬆,整條腿掉到地上,鮮血染紅了半片草地。
 
我的心臟一陣揪痛,喃喃地說︰
「唔好呀……」
她卻彷彿沒聽到,隨手把左腿和雙臂都扳了下來,一一摔到樹下。
「點解……要咁做……」
她微笑著凝望我的雙眼,卻始終一言不發。不知幾時,洋娃娃的胴體也被拋了下去,她空出一雙手,遞給我什麼東西。
那東西紅色的,很小巧,我曾經在哪裡見過。
看到它,不知為何悲從中來
 
我珍惜地伸出雙手接過那紅色的小東西,抬頭想向她報以微笑,竟赫然發現她已不知所蹤!
送我東西的人,變成一具面目模糊的臘乾屍體。它歪著頭,專注地凝望著我。
我嚇得跳了起來,想爬下樹逃跑,卻發現下方的血泊裡,一個少女正徐徐爬起。




少女全身皮膚仿如白玉,映得紅色的血跡格外清晰。她抬起頭來,以沾滿血污的臉凝望著我︰
「……係佢殺死我……係佢……係佢……」
我難過得以雙手捂緊耳朵,少女的聲音卻還是不斷滲入我耳中︰
「……佢殺咗我……你仲鐘意佢……你唔憎佢……你仲鐘意佢……?」
我的眼淚滾滾而下,只能不斷低聲重覆︰
「對唔住,阿葵……對唔住……對唔住……阿葵……」
 
「…………」
在一片吵雜聲中,我悠悠醒了過來。
我沒有死,甚至沒有受傷,只是被綁了起來放在木椅子上,阿榣算是待我不薄。
只不過,這地牢比之前更像一個地獄。
臭氣沖天,是血腥夾雜著大小二便的刺鼻味道。
而那視覺衝擊,更令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滿壁的血污,滿地的殘骸……
不光是頭顱,還有一些手手腳腳的殘肢,如垃圾般四處散落。




天色轉暗,白光裡的天使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身血紅的惡魔。
她那亞麻色長髮已被啡紅的乾血黏成塊,血花灑滿她那張可愛的臉、豐滿的胸口、白嫩的大腿。
從她的背影立姿看來,她肯定已經累了。儘管如此,她還是緊緊握著斧頭,跟仍活著的三人對視。
 
我清醒時,瑚阿婆的話正好說到一半︰
「……雜種呃你架!咳咳……你點解要俾佢迷惑?!點解會做出咁樣嘅事!你真係……真係……你會有報應架!咳咳咳!」
阿榣不答,玎公公反而冷笑兩聲,說︰
「阿瑚,你仲唔明?唔關個雜種事。呢個女人先係主謀!」
「無、無可能嘅!阿榣係我地佛滅鄉出世,我地由細睇到佢大,咳咳……」
桃姨把雙眼瞪得斗大,緊張兮兮地拔高聲線︰
「我知!係咪因為珥姨?珥姨唔忿氣自己無得做天等,所以……」
瑚阿婆如遭雷殛,亂掙扎著截斷桃姨的話︰
「咳!原來係咁……阿榣,你……你身上係咪出現咗……聖物?係喇……係喇……只有咁樣先講得通……原來係咁……原來個聖物係去咗你度……原來係因為阿珥同阿珍係雙胞胎,先至會發生咁多事……」
 
原來阿榣的媽媽就是雙胞胎的另一人!也就是說,阿榣其實也是天等房的血脈!
這消息宛如一道雷,一下子把我腦子裡原有的屏障劈開。
我跟桃姨她們一樣,瞬間感到自己獲得了真相。
然而,阿榣卻對他們的話無慟於衷,只是拖著沉重的斧頭走到瑚阿婆身前。
瑚阿婆急了,開口就說著毫無章法的話︰
「咳咳咳!阿榣,你有聖物應該出聲嘛!只要你出聲……咳,只要我知道,我一定會支持你……」
她說到一半,玎公公突然冷笑插話︰
「阿瑚!唔好傻!佢根本就無聖物!成件事由頭到尾,都唔關聖物事!」
「咳,唔、唔關……咁……咁係關咩事?」
 
阿榣彷彿沒有聽到他們的話,只是沉默地把斧頭高高舉起。
瑚阿婆怕得邊叫邊嚷︰
「啊!啊啊啊!阿榣!我知道你媽媽係好辛苦!但係鄉規……大家都唔想有業報……我地都係無辦法呀!要怪唯有怪點解阿珥會生咗你阿哥……唔係!唔係唔係!係我地錯!係我地……」
她的話說到一半,突然變成高昂的慘叫。
我側身一看,只見斧頭正插在她的右肩上,鮮血噴出染紅了她半邊衣衫,而她的人已經嚇暈過去。
 
阿榣伸手搔搔頭,嘆口氣說︰
「唉……攰到連斧頭都拿不穩啦……快D完啦……」
說著,她伸了個懶腰,準備從瑚阿婆的肩上拔出斧頭。正當此時,玎公公突然說︰
「係因為果個外人,係唔係?」
桃姨先是驚訝,接著馬上對著我叫︰
「阿迅?阿迅?係因為你?咁你快D叫佢停手啦!」
阿榣這才發現我已經醒了,便回過頭來以盈盈的目光看著我︰
「……你醒咗啦?」
我望著她,心中悲涼萬分,口中卻忍不住試探她︰
「你係為咗村口果條乾屍……我有無講錯?阿榣。」
 
阿榣的眼神一瞬間軟化了。她雙手握在胸前,彷彿在尷尬應該如何向我開口交代。
良久,她才下定決心似地搖了搖頭︰
「阿迅仔……呢個世界上,有D污穢邪惡嘅嘢,本來就應該要被毀滅……只不過咁岩,做呢件事嘅人係我……」
「咩嘢污穢邪惡……我知道呢度係有好多唔合理嘅嘢,亦都好令人討厭……但係,無咁絕對架……阿葵同阿莜仲咁細,真係一張白紙嚟架……」
我的眼淚湧上眼眶,我只能稍作停頓等情緒過去,再說︰
「我一開頭就同你講……你應該要走,你應該同我一齊走……點解……點解會變成咁……」
 
阿榣別過臉避開我的視線,過了良久,才悄悄地開口說︰
「阿迅仔……你已經知道咗啦?村口嘅……」
「我唔知佢係邊個……但係……你每次經過村口嘅時候,你都會加速……同埋,你次次都唔忍心去望佢……開頭,我以為自己多心,直到頭先,阿妹係佢腳底附近執到一個紅色嘅紐結……個紐結……同你送俾我嘅,一模一樣……」
她皺著眉頭,表情痛苦不堪。
看見她這樣子,我也不忍心再問下去。
我只知道,假如她為了那男人而殺人,那男人在她心裡,一定非常非常重要。
對我而言,光是這一點已經有足夠的殺傷力了,我真的不想再聽關於他們的任何事。
 
我努力想呼出胸口的苦悶氣,奈何心中如有千千結,怎樣都難以排解。
那邊,玎公公突然冷笑起來︰
「迅少爺!我真係諗你唔明!你到底係佢幫兇而家係度做戲?定係真係單純嘅蠢才?如果你真係一個咁單純嘅蠢才,我一早同你講過,你會害死茹小姐!」
我不想理他,但聽到他的話,卻不期然想起很多往事,便忍不住問阿榣︰
「阿榣,我都死到臨頭,希望你可以同我講真話……阿妹……阿妹嘅失蹤……」
她合上眼睛,苦笑著直認︰
「係我做嘅……因為小茹見到我樽氰化物……」
「……阿妹話,佢執到一樽鹽……」
「果樽就係氰化物……係毒藥……我係實驗室偷返嚟,逐少加係村民嘅飯菜度……」
 
我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咁唔通母親嘅死……但係無理由架!母親係天等房嘅人,食飯果時明明分開食……」
她點點頭︰
「呢個係我計劃嘅最大漏洞……用慢性毒藥雖然令人防不勝防,但係,我根本無機會殺到天等房嘅人……」
「咁母親到底係唔係你……」
她再次避開我的眼神︰
「係……果次梅姐出嚟搵媽媽傾偈,臨走我整咗D糕點叫佢帶走食……」
聽到這話,我的心中宛如被插了一刀。
不光是個兇手,還是我的殺母仇人……嗎?
 
阿榣彷彿注意到我的神情,突然說︰
「不過,阿迅仔,你要信我……我由始至終,都無諗過佢地會叫你返嚟……我同你講過,假如一早知道佢地嘅目的,我一定不會帶你上嚟架——!」
連串打擊之下,我的頭腦混亂不堪,直至現在才想起阿榣說過的話——桃姨她們叫我回來,是為了拿我來做祭品。
本來,我對阿榣是百份百信任。但現在,我卻不由得望向桃姨,說︰
「阿榣話,你地叫我返嚟,係因為想係今日母親嘅葬體上面劏咗我嚟做祭品。桃姨,你答我,呢件事,係咪真架?」
 
桃姨著急地說︰
「阿迅呀!而家我地都搞成咁啦!你都仲信呢個殺人兇手講嘢?係佢呀!係佢殺死阿葵架!」
我激動地提高聲線再問︰
「我唔理呀!我只想知道,你地叫我返嚟,到底係咪奔喪咁簡單?」
玎公公算準時機冷笑兩聲,搶著說︰
「係又點唔係又點?就係你害咗梅小姐!當年你一出世就應該死!係梅小姐心軟,先至會留你係度累人累物!」
我心中有了答案,不禁也學著玎公公冷笑起來︰
「咁我明白喇……阿榣無呃我……」
 
阿榣凝視著我,苦笑起來︰
「不係啦,我有……小茹嘅事,小莜嘅事,好多好多嘅事,我都呃咗你……只有一樣嘢係真……我真係希望你平平安安……我本來不知道你嘅存在,無計算過你會返嚟……牽扯到你,係我最不想發生嘅意外……」
我不禁跟著苦笑起來。
對我嚟講,呢一切何嘗唔係一個意外?
 
只聽阿榣頓了頓,繼續說︰
「希望你能夠相信,我真係無計算過你……接近你亦都不係計劃嘅一部份……原本,我只係覺得,同你呢個村外嘅人比較岩傾……後嚟嘅事,真係巧合……非常巧合咁樣……因為你返咗嚟,我先可以,完成到我嘅計劃……」
本來正全神貫注地聽她傾訴真心的我,不由得整個人呆住了,遍體生寒。
 
因為我,她完成了計劃?
——也就是說,因為我,阿葵、細姨、小莜才會死?!


#25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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