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logue
漫長的歲月,往往就是由「事與願違」這四字所組成的協奏曲。
或者換個角度去想,不如意的人生正是這「事與願違」裡最重要的一部份。
於是,我們只能無奈地,把那些悲傷都埋葬起來。
然後,把它們變成自己生活的土壤,再在那片小小的土地上,繼續活下去。
 
所以,時至今日,我依然躲在香港家中的房間裡,一邊凝視著書桌上的紅色紐結,一邊輕輕用口琴吹奏那首曲子。
smfs—sfmr—
快樂頌。
 




口琴是我在回到香港很久之後才開始學的,吹奏得很不怎樣。走音、走調、甩拍……
它,永遠比不上我回憶裡的那段琴聲。
亦正因如此,我才會不斷地、反覆地、用盡各種方法去保留、去追溯、去追尋那遙遠的記憶。
我很害怕它會從我的腦子裡悄然流逝。
縱然我知道自己不會忘記那個人,但我卻深深恐懼漫長的歲月會把她的印象沖淡。
哪怕是一句說話,一個笑話,一個小動作……只要是跟她相關的一切,我都不希望忘掉。
縱然,我始終希望自己沒有遇過在佛滅鄉裡所經歷的一切。
——很矛盾對不對?
我承認。但這種矛盾,早已成為了我生活中的常態。
 




我無法忘記,開著三輪車沿著峽窄山路下山的幾小時到底令我有多累。
還好因為腎上腺素高企的關係,我順利完成整個旅程,三人平安地回到初遇阿榣的那條小村——遠田村。
那一刻,我真的懂得了。
什麼叫做,恍如隔世。
 
山下的嘻嘻阿婆居然還認得我。
她看見我們狼狽的樣子,馬上叫她姪兒阿狗叔送珥阿婆去醫院。
然後,嘻嘻阿婆開始激動地用她的單詞問我山上的情況。
山上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只有你們三個?要不要找警察來?……
 




就在我茫茫然不知所措時,我突然看到了她。
那個少女——她來找嘻嘻阿婆,當時正穿著一身簡樸淡素的衣服,逆光而立。
我望著那個少女,記憶卻一下子回到第一天,初遇從棺材背後跑出來的另一個她那時候。
我呆住了。
與此同時,妹妹的聲音卻在身後響起︰
「……葵姐?!」
 
葵。
這個字,像閃電那樣劈進我腦中。
我再望向那名少女,小巧的臉、怯生生的表情、楚楚動人的眼睛……卻不是阿葵是誰?
我心中熱血上湧,夾雜著悔疚、懷念、狂喜、慚愧等等複雜感情把那嬌小的身軀一擁入懷。
「阿葵……太好啦!你無事!你無事就好……無事就好……」
 
那一刻,我怎麼會忘記了呢?
然而,我就是忘記了。




明明親眼目睹阿葵墜下的一幕,在我腦裡卻像夢一樣遙遠。
我只知道懷裡的少女身體溫暖,她,絕對不是鬼魂。
 
「你……你係邊……邊個……」
懷中的少女抖擻著,卻不敢推開我。
我還以為阿葵遇上這麼多事之後失去記憶,便放開懷抱想跟她慢慢講解;偏偏就在這時,我才發現眼前少女遠比阿葵來得豐滿,尤其是胸部。
而且,在稍寬的領口裡,還依稀可看到她的左胸上有一片紅色的印記。
我腦中亂成一團︰
「……你……唔係阿葵……?」
 
少女滿臉懼色,一邊搖頭一邊後退。
嘻嘻阿婆彷彿算準時機似地問我︰
「你!識得?舊年!收養!孫女呵呵!」
我再看看那少女的臉,只覺得她嘅是阿葵,又不是阿葵;這時,妹妹突然在我身後輕聲說︰
「……艾姐……係艾姐……!」




 
我瞪大雙眼看看那少女的臉,再看看她的胸前,只覺得一切都恍然大悟。
少女跟我眼神相遇,卻彷彿遇見鬼那樣轉身就跑。我正要追上去,嘻嘻阿婆突然攔在我的身前︰
「過咗去!不追!過咗去!就過咗!」
嘻嘻阿婆的眼神無比認真,看著她這樣子,我只覺得另有領悟。
其實,她說的對。
有些事情已經過去了,再追究下去,都已經沒有意義。
更重要的是,我還發現了一件更令我吃驚的事——
不知是否陽光折射的關係,嘻嘻阿婆那三白眼的眼珠子,突也閃爍著剔透的紅色!
我突然懂得了,嘻嘻阿婆的意思。
有些事,的確不應該深究下去。
那少女,是阿艾也好,是旁人也罷;嘻嘻阿婆的眼睛是紅色也好,不是紅色也罷,對於近乎全滅的佛滅鄉而言,都早已失去意義。
隨著妹妹跟我生活,珥阿婆精神崩潰入院,那令人噁心鄉下,已經不覆存在了。
 
不過,還有一件令我非常在意的事。




——玎公公死前曾經提到的明太婆。
 
根據玎公公證詞,明太婆才是真正讓佛滅鄉開放的人,而且,一切都似乎在她的推算當中。
到底,那是什麼回事?
後來一次我去探望珥阿婆時,她曾經提到她媽媽明太婆︰
 
「媽媽成日話,固步自封係無意義嘅……佢好鐘意伍長叔叔,伍長叔叔好似佢爸爸咁,教佢讀書識字,教佢功夫……當然,唔可以俾任何人知道伍長叔叔嘅存在……媽媽話,伍長叔叔係打仗時誤打誤撞先至去咗佛滅鄉,咁岩外婆同媽媽散步,救咗佢……媽媽話,細個果時已經好想跟伍長叔叔落山,去睇下咩叫大城市,想同外婆同伍長叔叔三個人一齊去城市生活……但係,佢無得揀……所以,當佢做咗天等,就即刻安排我同阿珍落山……媽媽真係好想改變……如果佢見到阿榣去咁遠讀書,一定好欣賞阿榣……但係,嗚嗚……就係去咗讀書,阿榣先至會……嗚嗚……阿榣……阿榆……」
 
珥阿婆就只能說到這裡,接下來,我又用了兩小時去安慰她說,警察在火災現場並沒有找到阿榣和她大哥的屍體。
沒找到屍體,這是事實。
然而,大陸對付死亡事件的態度,你知我知大家知。
天等房本來就分支路多,還有不知多少地窖和秘道,反正,我理性上完全不信任這警察的報告。
——當然我心底裡,還抱有一絲虛假的希望,安慰自己阿榣真的逃走了……
 
「阿哥——!」




正深陷在回憶之中,妹妹突然在我耳邊大叫︰
「唔好發呆嘛!阿媽叫開飯啦!」
我嚇得整個人跳了起來,慌張地把桌上的紐結和口桌全部塞在書桌抽屜裡,再對著妹妹擠出笑容。
十五歲的妹妹沒說什麼,只在臉上掛上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她當然全部都看見了,不過鬼靈精地裝作沒看見而已!
 
妹妹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想什麼?
那件事之後,我整整用了半年時間,花了不少錢才把她從大陸弄回來。
為了這事,老豆當然又說了好幾萬字粗口。
但當妹妹來到之後,她馬上裝出乖巧可愛的樣子俘虜了一直想要個女兒阿媽。
而老豆雖然口臭,但所謂一物治一物,他到最後還是聽阿媽的。
總之,現在我由一家三口變成一家四口,生活還算過得不錯。
 
我看著妹妹那彷彿看穿一切的微笑,忍不住說︰
「你做咩事?咁望住我嘅……」
「阿哥,你諗得咁入神,諗緊D咩?」
「無、無咩呀……係啦!有個謎面,不如俾你估一估?」
「猜燈謎?」
我不置可否,只是在紙上寫下八個字︰
 
『木質樸心  每日如昔』
 
妹妹只是望了它一眼,眼神突然柔和了下來︰
「阿哥……你係咪好掛住媽媽?」
「阿媽咪係外邊囉!」
「我係話媽媽嘛!」
「……媽媽?」
妹妹指指那兩個句子的開頭︰
「木字加上每字,咪就係個梅字嘛——!」
 
我心念一動,當場站起身叫出聲來︰
「——原來係咁解!木質樸心,每日如昔……每日如昔!」
妹妹好奇地望著我︰
「阿哥,你好奇怪嘛!你到底諗到D咩?」
我笑著搖搖頭,笑容卻有點淒涼︰
「無咩嘢……過咗去啦,真係過咗去啦……」
「真係唔知你做咩嘛——」
妹妹努努嘴,旋即又換上開朗的表情拉起我的手︰
「快D出去開飯嘛!阿媽要發脾氣啦!」
 
我拿妹妹沒輒,唯有匆匆拋下往昔的一切,跟她回到現實生活裡。
那一切一切,都是無數個不能決定自己命運的個體交織出來的悲劇。
生存也好,相愛也好,對我們而言與生俱來的這些東西,對他們來說,卻是最大的奢侈品。
我並不知道,死後有沒有另一個世界、有沒有前世今生。
我只希望,在我所不知道的世界裡,他們從此可以隨心所欲地生存,毫無枷鎖地相愛。
就像我,直到如今,依然愛著那個不應該愛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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