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田記得對上一次離開屯門的時候,是跟紅妹剛看完碼頭的冬日夕陽。二人搭著輕鐵回程,而那時分的天空還染著一點夢幻般的粉紫與淡橘色的晚霞。但是此刻他們所離開的屯門,就只有一片寂靜的沉黑而已。

「唔好意思呀⋯⋯」紅妹在綠田掛掉電話後便低聲道歉。但正當綠田決定告訴她不用道歉的時候,紅妹卻再續說下去:「你可能覺得我講太多Sorry⋯⋯但係真係唔好意思⋯⋯阻到你咁多時間。」

這已經是綠田那夜不知第幾次聽到紅妹的道歉,也不知是第幾次他想跟紅妹說不用道歉,但對方所續說的話,還是讓綠田準備說出口的說話都收回去了。那時他凝望著紅妹的側臉,但紅妹並不正眼看他,只是低頭地抱著雙臂:「對唔住⋯⋯我今晚可唔可以咩都唔講⋯⋯?」

甚麽也不說,這是綠田從來沒見過紅妹的一面——至少在以前綠田還是那個自覺極其無聊之人的時候,紅妹就擅長帶起和延續各種話題:從學校聊到生活,從小說聊到電影,從人與人的相處聊到人性和社會,又或者只是聊聊最近便利店值得一買的貨品或一些知道了也不怎麼樣的冷知識,甚麽都可以。

那可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她了,綠田心裏這樣想著。





「可以呀⋯⋯」他看著窗前的紅妹,街燈有時候會微微勾勒出對方的輪廓,可是當燈色褪去的時候,紅妹的身影就渺茫得像隨時都要被誰抹去一樣。

那讓綠田感覺心中有太多話要說,但腦裏的聲音卻彷彿警戒著他,那些說話都屬於過去的他才可以說出——而現在,經已過期。後來他再看了一眼紅妹,唯見紅妹微微而猶如不經意地摩擦著手臂,猶似藏著太多秘密的刺猬一樣。

不過思索了一會兒後,綠田還是決定把身上的棉外套脫下來並遞給對方。

見到外套遞來的當下,紅妹似乎猶豫了片刻,但最後還是道過謝地穿上綠田的米白色棉外套。那是綠田已經穿了好幾年的外套,因為每年他冬天都會經常穿著的關係,所以紅妹以前也見過不只一次,也不只有一次笑著說那外套套在他身上有點太寬鬆,說是好像讓他看起來有點胖一樣——不過對方記不記得這些往事,綠田並不清楚,也猜想不到。

套在綠田身上已算寬鬆,套上紅妹的上身後,那手袖外就更是只有半隻手掌露出來。綠田斜眼一看,但見紅妹摩擦了一下兩手,然後再將兩邊手袖輕輕拉出一點,把手掌都藏在外套裡之後,她才輕輕地把手放在大腿上,然後又一次靜靜地望著窗外。





從一點多的屯門回去旺角的小巴上已經開了快要五分鐘,但沿途除了綠田和紅妹以外,就只有年約五十的男司機一人了。因為綠田和紅妹並沒有任何對話,車上便僅剩下清晰可聞的行駛聲。後來或許是司機耐不住那樣的安靜,在下一個紅燈位停車時,他就輕輕地扭開了收音機。

第一個台是播著韓國流行音樂的,才剛聽到,司機就像吃到大辣一樣刺激到身體反應地立刻轉台,而下一個台則是一把富有磁性的男聲正在說話,司機聽到後,便把手放回軚盤上,準備繼續開車。而那把電台的男聲正說著:「⋯⋯奇怪,因為我床下底其實都係塞咗幾個裝衫嘅衣箱,冇理由會聽到有咩奇怪聲㗎嘛。」

乍聽之下,綠田立刻愣愣地望了望倒後鏡裡司機的雙眼,然後又凝望那播放著電台的收音機。

「⋯⋯咁但係有一次我開完工返屋企,都好夜喇嗰日,我沖涼嘅時候望住塊鏡⋯⋯」那把男聲繼續在說,綠田瞥了一眼紅妹,但見她看著窗外,而黯淡的光反射不了對方的表情。

綠田深呼吸了一口氣,腦海想到待會回到居所後一個人洗澡和睡覺後,便鼓起勇氣地另一個紅燈位向司機開口了。





「唔好意思司機⋯⋯」綠田的臉有點漲紅,不太好意思地靦腆笑著說:「你介唔介意轉個電台聽吓?」

本來還在看著窗外的紅妹聽到綠田的問題後,也難得嘴角微微上揚地看著他。

「做咩呀?」司機皺了皺眉,臉上帶著很爽朗的笑容:「後生仔驚鬼!?」

「少少咁⋯⋯唔好意思!」尷尬地笑著朗聲坦白後,綠田留意到紅妹也在抿嘴一笑。

忽然之間,他心中那對於電台內容的恐懼變得很輕很輕,好像過眼雲煙。

「咁又唔使唔好意思——」司機拖長了尾音地笑道:「我都係搵啲嘢聽吓啫!」

後來他轉了個台,跟上一個台大有不同,是一把尖而刺耳的女聲。

「⋯⋯我哋香港係有啲人心懷不軌吖嘛,佢會危害到我哋國家嘅安全,所以⋯⋯」





「哇屌呀⋯⋯?」司機有點意外地朗笑著,然後又從倒後鏡看著綠田和紅妹說:「喂後生仔!我部收音機剩係收到呢三個台咋喎!」

「咁呀⋯⋯咁都係聽返鬼故台算啦。」綠田笑著摸了摸頭地拜託司機,雖然燈光映照不到,但綠田聽到紅妹開始笑出一點噴氣聲來了。

「吓嘛?」司機又按回轉台,笑著揮揮手:「其實後生仔唔撚使驚啦!呢啲咪又係一班人亂鳩咁講!我都可以話我開通宵日日撞鬼啦,係咪先?我唔去講咁解咋嘛!」

「都係嘅。」綠田點了點頭地和應,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下去。那時他看了一眼紅妹,而紅妹也剛好正笑著看他。那是二人那夜唯一一次沒有迴避對方目光的相視而笑。

雖然整程車裡紅妹甚麼也沒說,但終於也有那麼一刻露齒一笑了。

不過在那笑容之後,紅妹很快又往窗邊安靜地吐了一口氣,而那橘黃的街燈,剛好就微微映照著她那若隱若現的愁眉。

然而她的笑容儘管就只有那麼一刻泛起過,那車廂裡的空氣,還是好像漸漸多了一點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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