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憂鬱是我們唯一的共同語言》: 13

「然後呢⋯⋯到活動完咗大家各散東西之後，佢就過嚟同我講⋯⋯其實啱先嗰啲說話仲未係好可以表達到佢想向我表達嘅心聲。」說到這裡的時候，綠田能清晰聽見電話另一頭的阿妹深呼吸了一下才續說：「然後我哋後嚟就⋯⋯不知不覺咁拖咗手。」

「哇嘻——」兄妹倆不約而同地在這一秒雀躍地笑著。

「有少少估唔到⋯⋯」阿妹說：「雖然同以前一樣都係會心跳加速，但唔知點解比起以前同其他人拖手再多出一種好安定同幸福嘅感覺。」

阿妹今年十九歲，綠田記憶中她提過自己以前拍過兩次拖，第一次是中一那年情竇初開地跟一個同班男生談了一個暑假的戀愛，不過那男生過了暑假以後便跟阿妹說突然沒有感覺了，綠田記得阿妹在戀情告吹之後跟他哭訴了一個禮拜，然後才慢慢平復心情。阿妹第二次愛情經歷發生在十五歲，那時她與一個中六師兄戀愛了一年。阿妹經常向綠田提起那男生會經常給她彈著結他唱情歌，到了阿妹的生日的時候，還寫了一首歌唱給她聽。

只是不幸的事就像是一層又一層漣漪般擴散開去，當後來阿妹身體漸漸因為癌症預兆而響起警號的時候，二人就剛好在那個時候分手了，原因未明，阿妹並不願意多說，綠田也沒有尋根問底的意欲。





「估唔到我仲可以感受到啲咁嘅心情。」雖然看不見，但綠田能想象到阿妹說這句話時正莞爾一笑著。

綠田的臉上也一樣泛起了笑容，雖然甚麽也沒說，但微微的笑聲正透過電話悄悄傳到阿妹的耳邊去。

如果三年前那一大堆的事情沒有發生在阿妹和自己的身上，說不定現在二人會快樂許多也說不定——這樣的想法，總是不時在綠田腦海裏迴盪。儘管，他知道沒有任何人能改變過去。

第二天出門的時候，綠田傳了訊息祝福阿芝有個愉快的小旅程，不過他等了一個小時阿芝也沒有回應，可能還沒起床也說不定。不過後來他也埋首在工作上了，所以也無暇分心予對方回覆了否的這件事上。

綠田今天的工作可以說是從昨天倒模一樣地蓋過來，還是處理數據，還是整理之後新聞稿或發佈會需要用的文稿內容。於是，他就像是開著循環線的小巴般來回折返於電腦前、影印機旁、洗手間和茶水間裏，直到時針指向六。





那時候阿芝還沒回覆他早上傳去的訊息，但紅妹彼時說她到了，就在綠田中心附近的一個公園外。

當時中心外的世界正被一層暗黑的天幕包覆著，有點像是會無聲無色地把街道上一丁一點光芒都吞噬掉的那種黑暗。綠田迎著微風走過街口，紅妹就在公園外佇立著，在街燈所剛好沒照在的位置上。大概因為她身穿著純黑燈芯絨外套與長褲，所以她的身影在綠田眼中有時像是要躲進陰影裏一樣。要不是她手臂正摟著綠田的米白色外套，她可能真的跟一道影子無異。

「唔好意思，要你等。」綠田先開口。

紅妹搖頭，嘴角以最小幅度與力氣地微微上揚了一下，便給綠田遞上米白色的外套：「之前多謝哂你⋯⋯件衫我洗過一次㗎喇，應該冇問題。」

「哦⋯⋯好。」綠田接過外套，手心承載著紅妹這段時間所帶來的一點重量：「你食咗飯未？不如一齊食個飯？」





紅妹雙手插在外套的口袋裏，眼神看著前遠方地遊移了一會兒後便點了點頭。她說她沒有想吃的，讓綠田選他想吃的就好。於是綠田帶她繞了一點路去一家冷門的多國菜餐廳，那餐廳開在一條既舊且短的街口尾，街角左右除了五金鋪，就只有一兩間車房和舊式理髮屋。餐廳裏沒有華麗的燈飾或摩登的裝潢，除了淡白混黃的雙色燈管支撐主要照明之外，便剩下靠著兩邊米白外牆的四座卡位和舊式啡黑木櫃檯。綠田與紅妹二人走進去的時候，裏面就只有櫃檯內的店主一人，還有店主正輕抱著的大黑犬。

「好耐冇見。」他跟綠田笑著揮了揮手，又向紅妹禮貌地點了點頭後，便鬆開了與黑犬的懷抱。黑犬隨即便往綠田的方向走去，又像是尋求懷抱地舉起前腳。綠田蹲下來抱了黑犬一下，又向牠指著身旁的紅妹。於是黑犬又把頭靠往紅妹的右腳去，像是要用牠那黑色的大鼻子嗅出當中的秘密和危機一樣，直到紅妹也蹲下來輕撫著牠的毛髮後，牠才又往紅妹的身上伸出前腳。

只見紅妹沒有立刻回應，沉靜地再輕撫了幾下牠的額，好像要在心裏確定甚麽一樣，才在最後決定微微前傾地擁抱著牠。

這餐廳綠田來過三次，第一次來的時候只是因為看見店主遛狗而被吸引了目光，因為店面外也沒有放著餐牌，網上也沒能搜尋到餐廳的資訊，綠田便決定走進去一試。試過一次之後，他翌日決定再來。再來一次以後，他還是想來第三次。不過來過三次以後，綠田便決定要讓下一次的到臨拖延一段時間，像是要等到真的很想吃、很想帶人來吃的重要時刻才來——好讓心中珍重的味道，不會因為不斷重複出現而變得廉價。

店長是個看起來大約三十下旬的男人，總是戴著純黑厚方框眼鏡與頭巾，而頭巾露出的頭髮自然地帶點花白。他總是在店內播放著以結他刷弦為主的不知名日文歌，而且歌手好像都是同一個人。不過他人並不多話，只在點餐和結賬時作有限度交流的那種人。綠田喜歡這樣的平靜，就算店內只有自己與對方，也不會存在尷尬。

大概選擇了一會兒後，綠田點了一份海鮮焗飯配薯菜，而紅妹點了純素卡邦尼意粉，最後二人還各自叫來一杯熱朱古力。那時候，綠田能留意到餐廳裏正播放著上次臨離開前所聽到的音樂，很輕柔的木結他正在平緩地獨奏著，猶似小孩在雪地踏出一小步一小步腳印般輕。

「前幾日⋯⋯」紅妹輕聲地說：「真係多謝你。」

綠田搖了搖頭，便鼓起勇氣問她：「你⋯⋯你想講返嗰日嘅事？」





唯見紅妹聽到問題後搖了搖頭，很沉靜地婉拒了：「Sorry⋯⋯」

「唔會呀。」綠田一樣搖搖頭地靜望著紅妹，然後又望了望正在啡黃瓷磚上安詳地躺著的大黑犬。

黑犬與綠田四目交投後，便自動自覺地走到綠田那邊去，頭輕輕往綠田的小腿一側，綠田便用手輕輕地在他的下巴處瘙癢。只見紅妹眼神好像有點疲憊卻又帶點好奇地低頭看著黑犬，綠田察覺到了，便再一次跟黑犬輕聲地噓了一聲後指向面前的紅妹。如是者，牠便又來到紅妹的腳邊蹲坐著，靜靜地接受著紅妹溫柔的輕撫。

那時老闆端來了兩杯熱氣騰騰的熱朱古力來到木桌上，黑犬嗅到熱朱古力的香氣後，隨即探頭往杯子的方向用力地吸氣。

「佢好鍾意朱古力嘅氣味，」老闆禮貌地笑著說：「希望唔會嚇親你哋。」

紅妹微微地搖頭，臉上浮著淡淡的笑意地說：「佢好乖。」

只見老闆沉默地笑著點了一下頭，沒有多說甚麽便又退回櫃檯去，並拿起了一本像手掌般大小的日本小說閱讀著，綠田認得那是村上春樹的《聽風的歌》日文原著。





「唔好意思。」那時候，紅妹一邊輕摸著大黑犬的前額，一邊像是思考合適語言地輕聲說出：「我嗰日唔係諗住呃你過嚟⋯⋯我係真係有嘢想同你講，都諗過係只可以同你講先搵你。」

「唔緊要，我都冇咁嘅諗法。從來都冇。」綠田雙手輕輕捧著熱朱古力，見紅妹抿著嘴沒回應，便又捧著杯子到嘴前，輕輕地在熱朱古力上吹出一層層的漣漪。

那時候餐廳內正播放著很緩慢而輕柔的結他弦樂，直到某個位置，一把低沉卻通透的男聲才繼續以日文吟唱著歌詞，平緩，從容，像是在沒有哀愁的朝陽前輕聲唱著一樣。

有好一段時間，二人之間就只靜靜地一邊喝著熱朱古力，一邊在平靜的音樂下與大黑犬互動著。眼神偶爾會投往對方，但又總不自覺地躲藏。

「你依家唔驚狗喇？」後來，紅妹一邊輕撫著黑犬的大耳，一邊問綠田。

因為小時候被狗追著咬過，所以有好長的一段日子內，綠田無論遇到多可愛的貓貓狗狗也會左閃右避，無法安定下來。紅妹很清楚，因為二人以往經常去學校附近的一家舊士多買孖條或其他零食吃，而紅妹總是愛跟士多門前看店的大白狗互動。雖然同樣覺得毛茸茸的大白狗很可愛，不過彼時綠田總是在紅妹身後笑而不走近。

「試吓啦！又唔會咬你嘅！」有一次紅妹極力遊說綠田，幾經嘗試後，綠田還是只敢向大白狗的後頸徐徐地伸出顫抖的手，卻又往往在大白狗好奇地向他傾近時縮回手。

「下次先、下次先⋯⋯」綠田愛這樣說著。





直到後來，紅妹捉著他的手往大白狗的前額伸去，像是牽著他的手背一樣輕輕地放在大白狗那毛茸茸的頭上揉撫著。綠田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就像降落於一片棉花天堂一樣，紅妹的手心是溫熱的，白犬的髮膚也是。而當時大白狗只是好奇地看了看綠田，便又慵懶地看著周圍走過的人。

不過後來二人就畢業和變得越來越少見面了，紅妹再也不知道綠田已經變成了不害怕狗狗貓貓的人。

「前兩年做咗一段時間動物義工，相處耐咗就開始唔驚了。」綠田說後，又喝了一口熱朱古力。

「感覺你經歷咗好特別嘅幾年。」紅妹微微地笑著，眼神依然望著身邊的大黑犬。

綠田點了點頭，猶豫了片刻後決定問對方：「咁你呢？你⋯⋯？」
把阿芝送到地鐵車站後，綠田拖著好像失去了一點力量的雙腿，慢慢沿著人煙稀少的天橋回家。整段回家的過程中，剛才那感覺的誤會就在綠田的腦海裏不斷重播。他嘗試回想以往與阿芝在性愛之前的那些微妙眼神交流與身體語言，雖然過程二人沒有特別多說甚麽，但如同這次的誤會卻一次也沒有在從前發生過——哪怕是二人第一次發生關係的時機。
 
想著想著，他只能歸咎於自己或許這幾天的思緒太雜亂，才在剛才突然意會了錯的方向。而彼時他已經太累，只剩下殘餘未洩的慾望在他的身體裏攪動著。
 
回到家後，他用電話選了一段以前看過的成人影片去輔助自慰，不過儘管眼前的男女優在激烈地做愛，綠田卻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所見與所聽到的，就只有阿芝一絲不掛的倩影與嬌喘聲；嗅到與觸碰到的，也只有阿芝身上的淡淡體香與溫熱。直到最後把雜念排出體外後，他才深深吐了口氣，帶著熱血過後的身體一邊沖暖水涼一邊放鬆。




 
洗澡過後，綠田用電腦播放著 YouTube 上的幾小時鋼琴純音樂，一邊聽著一邊伸展著，直到幾分鐘後他收到阿妹傳來的照片，而照片可見圍著頸巾的阿妹雙手插在綠田送她的粉紅貓暖水袋中，微微地向著鏡頭笑著。
 
「個暖水袋超級好用！」阿妹說。
 
「咁就好」
「護士幫你影？😂」綠田的問題被已讀了幾分鐘後，便收到了阿妹的來電。
 
「我出咗個大堂到坐，諗住同你傾一陣！」阿妹的聲音好像有點期待地說完後，便輕聲地問：「會唔會阻住你休息？」
 
「唔會呀。」綠田把電腦播放的音樂停下來。
 
「張相係阿爸幫我影㗎，佢今日嚟咗探我。」阿妹說。
 
「哦⋯⋯」綠田聽後想了一下，自己也有兩個月沒見過對方了，上次父子見面的時候是爺爺的死忌，二人和阿妹去拜祭阿爺後到了大牌檔吃煲仔飯和幾道小炒，那次是綠田這幾年來唯一一次跟父親吃飯，也是他第一次有機會請父親吃飯。
 
「佢同你一樣，好似覺得我會喺醫院凍死咁。」阿妹笑著說：「佢自己織咗一條頸巾畀我，而且係我超鍾意嗰隻綠色，好似牛油果嗰隻。」
 
聽到後，綠田返回二人的對話框中查看那張阿妹剛才傳來的照片，才發現了阿妹頸上戴著的正是父親送她的這條親手編織的頸巾。
 
「佢咁有心。」綠田並沒有跟阿妹說，其實自己所送的暖水袋中，也有牛油果綠的配色。
 
「你哋都好有心啦！」阿妹說：「而且佢仲織咗條畀你㗎，黑色頸巾，你應該都啱。」
 
「啱呀。」綠田點了點頭，雖然阿妹看不見。
 
「你可以之後有時間探我再拎呀～」阿妹說：「不過佢好似又再老咗啲咁，唔知點講。」
 
「唔⋯⋯」綠田沉默了片刻，想像父親比最後一次見面還蒼老的畫面，帶點模糊。
 
「不過！我最想講嘅係呢⋯⋯」阿妹悄悄地笑道：「今日我又見到嗰個男仔。」
 
「你噚日講嗰個？」
 
「係呀，送本書畀我嘅嗰個男仔。」綠田能從阿妹的柔美的聲音中聽出幸福感：「然後呢⋯⋯然後我哋今日就⋯⋯」
 
阿妹話畢的餘音裡帶著一點難禁的笑意，那讓綠田的嘴角也自然而然地上揚起來。
 
「然後點呢～」綠田問後，阿妹嘻嘻地小聲笑著，然後就喃喃地說出答案：「我哋拖咗手～」
 
「哇⋯⋯」綠田不自覺地讚嘆起來：「可唔可以知道係點樣發生㗎～」
 
「可以～」阿妹笑得雀躍地說：「剩係同你講住咋！如果之後見到我啲同學都唔好提起住呀。」
 
「得啦！」
 
「事源係今日『同行』個社工同我哋幾個講，因為我哋幾個都認識咗大家一段時間，知道咗大家嘅故事，所以就想等大家喺今日活動嘅最後畀啲鼓勵說話大家咁。」阿妹說：「咁然後大家嗰時都係輪流講少少嘢啦咁。」
 
綠田閉著眼地背靠在梳化的懷抱上，面帶微笑地想像著那情景。
 
「然後呢⋯⋯到活動完咗大家各散東西之後，佢就過嚟同我講⋯⋯其實啱先嗰啲說話仲未係好可以表達到佢想向我表達嘅心聲。」說到這裡的時候，綠田能清晰聽見電話另一頭的阿妹深呼吸了一下才續說：「然後我哋後嚟就⋯⋯不知不覺咁拖咗手。」
 
「哇嘻——」兄妹倆不約而同地在這一秒雀躍地笑著。
 
「有少少估唔到⋯⋯」阿妹說：「雖然同以前一樣都係會心跳加速，但唔知點解比起以前同其他人拖手再多出一種好安定同幸福嘅感覺。」
 
阿妹今年十九歲，綠田記憶中她提過自己以前拍過兩次拖，第一次是中一那年情竇初開地跟一個同班男生談了一個暑假的戀愛，不過那男生過了暑假以後便跟阿妹說突然沒有感覺了，綠田記得阿妹在戀情告吹之後跟他哭訴了一個禮拜，然後才慢慢平復心情。阿妹第二次愛情經歷發生在十五歲，那時她與一個中六師兄戀愛了一年。阿妹經常向綠田提起那男生會經常給她彈著結他唱情歌，到了阿妹的生日的時候，還寫了一首歌唱給她聽。
 
只是不幸的事就像是一層又一層漣漪般擴散開去，當後來阿妹身體漸漸因為癌症預兆而響起警號的時候，二人就剛好在那個時候分手了，原因未明，阿妹並不願意多說，綠田也沒有尋根問底的意欲。
 
「估唔到我仲可以感受到啲咁嘅心情。」雖然看不見，但綠田能想象到阿妹說這句話時正莞爾一笑著。
 
綠田的臉上也一樣泛起了笑容，雖然甚麽也沒說，但微微的笑聲正透過電話悄悄傳到阿妹的耳邊去。
 
如果三年前那一大堆的事情沒有發生在阿妹和自己的身上，說不定現在二人會快樂許多也說不定——這樣的想法，總是不時在綠田腦海裏迴盪。儘管，他知道沒有任何人能改變過去。
 
第二天出門的時候，綠田傳了訊息祝福阿芝有個愉快的小旅程，不過他等了一個小時阿芝也沒有回應，可能還沒起床也說不定。不過後來他也埋首在工作上了，所以也無暇分心予對方回覆了否的這件事上。
 
綠田今天的工作可以說是從昨天倒模一樣地蓋過來，還是處理數據，還是整理之後新聞稿或發佈會需要用的文稿內容。於是，他就像是開著循環線的小巴般來回折返於電腦前、影印機旁、洗手間和茶水間裏，直到時針指向六。
 
那時候阿芝還沒回覆他早上傳去的訊息，但紅妹彼時說她到了，就在綠田中心附近的一個公園外。
 
當時中心外的世界正被一層暗黑的天幕包覆著，有點像是會無聲無色地把街道上一丁一點光芒都吞噬掉的那種黑暗。綠田迎著微風走過街口，紅妹就在公園外佇立著，在街燈所剛好沒照在的位置上。大概因為她身穿著純黑燈芯絨外套與長褲，所以她的身影在綠田眼中有時像是要躲進陰影裏一樣。要不是她手臂正摟著綠田的米白色外套，她可能真的跟一道影子無異。
 
「唔好意思，要你等。」綠田先開口。
 
紅妹搖頭，嘴角以最小幅度與力氣地微微上揚了一下，便給綠田遞上米白色的外套：「之前多謝哂你⋯⋯件衫我洗過一次㗎喇，應該冇問題。」
 
「哦⋯⋯好。」綠田接過外套，手心承載著紅妹這段時間所帶來的一點重量：「你食咗飯未？不如一齊食個飯？」
 
紅妹雙手插在外套的口袋裏，眼神看著前遠方地遊移了一會兒後便點了點頭。她說她沒有想吃的，讓綠田選他想吃的就好。於是綠田帶她繞了一點路去一家冷門的多國菜餐廳，那餐廳開在一條既舊且短的街口尾，街角左右除了五金鋪，就只有一兩間車房和舊式理髮屋。餐廳裏沒有華麗的燈飾或摩登的裝潢，除了淡白混黃的雙色燈管支撐主要照明之外，便剩下靠著兩邊米白外牆的四座卡位和舊式啡黑木櫃檯。綠田與紅妹二人走進去的時候，裏面就只有櫃檯內的店主一人，還有店主正輕抱著的大黑犬。
 
「好耐冇見。」他跟綠田笑著揮了揮手，又向紅妹禮貌地點了點頭後，便鬆開了與黑犬的懷抱。黑犬隨即便往綠田的方向走去，又像是尋求懷抱地舉起前腳。綠田蹲下來抱了黑犬一下，又向牠指著身旁的紅妹。於是黑犬又把頭靠往紅妹的右腳去，像是要用牠那黑色的大鼻子嗅出當中的秘密和危機一樣，直到紅妹也蹲下來輕撫著牠的毛髮後，牠才又往紅妹的身上伸出前腳。
 
只見紅妹沒有立刻回應，沉靜地再輕撫了幾下牠的額，好像要在心裏確定甚麽一樣，才在最後決定微微前傾地擁抱著牠。
 
這餐廳綠田來過三次，第一次來的時候只是因為看見店主遛狗而被吸引了目光，因為店面外也沒有放著餐牌，網上也沒能搜尋到餐廳的資訊，綠田便決定走進去一試。試過一次之後，他翌日決定再來。再來一次以後，他還是想來第三次。不過來過三次以後，綠田便決定要讓下一次的到臨拖延一段時間，像是要等到真的很想吃、很想帶人來吃的重要時刻才來——好讓心中珍重的味道，不會因為不斷重複出現而變得廉價。
 
店長是個看起來大約三十下旬的男人，總是戴著純黑厚方框眼鏡與頭巾，而頭巾露出的頭髮自然地帶點花白。他總是在店內播放著以結他刷弦為主的不知名日文歌，而且歌手好像都是同一個人。不過他人並不多話，只在點餐和結賬時作有限度交流的那種人。綠田喜歡這樣的平靜，就算店內只有自己與對方，也不會存在尷尬。
 
大概選擇了一會兒後，綠田點了一份海鮮焗飯配薯菜，而紅妹點了純素卡邦尼意粉，最後二人還各自叫來一杯熱朱古力。那時候，綠田能留意到餐廳裏正播放著上次臨離開前所聽到的音樂，很輕柔的木結他正在平緩地獨奏著，猶似小孩在雪地踏出一小步一小步腳印般輕。
 
「前幾日⋯⋯」紅妹輕聲地說：「真係多謝你。」
 
綠田搖了搖頭，便鼓起勇氣問她：「你⋯⋯你想講返嗰日嘅事？」
 
唯見紅妹聽到問題後搖了搖頭，很沉靜地婉拒了：「Sorry⋯⋯」
 
「唔會呀。」綠田一樣搖搖頭地靜望著紅妹，然後又望了望正在啡黃瓷磚上安詳地躺著的大黑犬。
 
黑犬與綠田四目交投後，便自動自覺地走到綠田那邊去，頭輕輕往綠田的小腿一側，綠田便用手輕輕地在他的下巴處瘙癢。只見紅妹眼神好像有點疲憊卻又帶點好奇地低頭看著黑犬，綠田察覺到了，便再一次跟黑犬輕聲地噓了一聲後指向面前的紅妹。如是者，牠便又來到紅妹的腳邊蹲坐著，靜靜地接受著紅妹溫柔的輕撫。
 
那時老闆端來了兩杯熱氣騰騰的熱朱古力來到木桌上，黑犬嗅到熱朱古力的香氣後，隨即探頭往杯子的方向用力地吸氣。
 
「佢好鍾意朱古力嘅氣味，」老闆禮貌地笑著說：「希望唔會嚇親你哋。」
 
紅妹微微地搖頭，臉上浮著淡淡的笑意地說：「佢好乖。」
 
只見老闆沉默地笑著點了一下頭，沒有多說甚麽便又退回櫃檯去，並拿起了一本像手掌般大小的日本小說閱讀著，綠田認得那是村上春樹的《聽風的歌》日文原著。
 
「唔好意思。」那時候，紅妹一邊輕摸著大黑犬的前額，一邊像是思考合適語言地輕聲說出：「我嗰日唔係諗住呃你過嚟⋯⋯我係真係有嘢想同你講，都諗過係只可以同你講先搵你。」
 
「唔緊要，我都冇咁嘅諗法。從來都冇。」綠田雙手輕輕捧著熱朱古力，見紅妹抿著嘴沒回應，便又捧著杯子到嘴前，輕輕地在熱朱古力上吹出一層層的漣漪。
 
那時候餐廳內正播放著很緩慢而輕柔的結他弦樂，直到某個位置，一把低沉卻通透的男聲才繼續以日文吟唱著歌詞，平緩，從容，像是在沒有哀愁的朝陽前輕聲唱著一樣。
 
有好一段時間，二人之間就只靜靜地一邊喝著熱朱古力，一邊在平靜的音樂下與大黑犬互動著。眼神偶爾會投往對方，但又總不自覺地躲藏。
 
「你依家唔驚狗喇？」後來，紅妹一邊輕撫著黑犬的大耳，一邊問綠田。
 
因為小時候被狗追著咬過，所以有好長的一段日子內，綠田無論遇到多可愛的貓貓狗狗也會左閃右避，無法安定下來。紅妹很清楚，因為二人以往經常去學校附近的一家舊士多買孖條或其他零食吃，而紅妹總是愛跟士多門前看店的大白狗互動。雖然同樣覺得毛茸茸的大白狗很可愛，不過彼時綠田總是在紅妹身後笑而不走近。
 
「試吓啦！又唔會咬你嘅！」有一次紅妹極力遊說綠田，幾經嘗試後，綠田還是只敢向大白狗的後頸徐徐地伸出顫抖的手，卻又往往在大白狗好奇地向他傾近時縮回手。
 
「下次先、下次先⋯⋯」綠田愛這樣說著。
 
直到後來，紅妹捉著他的手往大白狗的前額伸去，像是牽著他的手背一樣輕輕地放在大白狗那毛茸茸的頭上揉撫著。綠田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就像降落於一片棉花天堂一樣，紅妹的手心是溫熱的，白犬的髮膚也是。而當時大白狗只是好奇地看了看綠田，便又慵懶地看著周圍走過的人。
 
不過後來二人就畢業和變得越來越少見面了，紅妹再也不知道綠田已經變成了不害怕狗狗貓貓的人。
 
「前兩年做咗一段時間動物義工，相處耐咗就開始唔驚了。」綠田說後，又喝了一口熱朱古力。
 
「感覺你經歷咗好特別嘅幾年。」紅妹微微地笑著，眼神依然望著身邊的大黑犬。
 
綠田點了點頭，猶豫了片刻後決定問對方：「咁你呢？你⋯⋯？」
 
問題問到一半，店主就端著兩碟主菜到二人面前，然後又像是影子般悄悄退場。未答的問題伴隨著四溢的香氣飄留在二人之間，紅妹沉默了好幾秒後抿著嘴深深地搖了搖頭，然後便猶如換了個人般拿起叉子淺笑道：「好香。」
 
綠田花了幾秒的沉默去消化二人之間的空白，然後才笑著拿起餐具跟對方分享著自己的食物。
 
後來綠田電話長震動了兩下，他以為是阿芝傳來的訊息，查看後發現是阿妹的，問及他這幾天有沒有時間來探望她或者通電話。
 
「唔好意思，覆一覆阿妹。」綠田跟紅妹說，她微笑地點點頭說沒關係。見綠田回覆以後，紅妹才輕聲地問對方妹妹的近況。
 
「幾好呀⋯⋯」綠田想了想後道：「不過係身體容易病啲。」
 
「你細佬呢？」後來，綠田問。只見紅妹也很快地點了點頭：「佢都幾好呀，不過係有啲好動。」
 
說畢，二人之間又只剩下點頭與輕輕的咀嚼聲。直到二人剛好吃完以後，紅妹突然接到一通讓她眉頭緊皺的電話，綠田一直靜看著對方的神情，直到掛線以後，她說她必須立刻到油麻地去解決一點紛爭，說是外婆擺檔時跟其他檔主吵起來了。
 
「你可唔可以陪我過去？」紅妹問後沉默了片刻，好像有什麼話想說，最後卻又只是輕輕吐了口氣，很疲倦地。把阿芝送到地鐵車站後，綠田拖著好像失去了一點力量的雙腿，慢慢沿著人煙稀少的天橋回家。整段回家的過程中，剛才那感覺的誤會就在綠田的腦海裏不斷重播。他嘗試回想以往與阿芝在性愛之前的那些微妙眼神交流與身體語言，雖然過程二人沒有特別多說甚麽，但如同這次的誤會卻一次也沒有在從前發生過——哪怕是二人第一次發生關係的時機。
 
想著想著，他只能歸咎於自己或許這幾天的思緒太雜亂，才在剛才突然意會了錯的方向。而彼時他已經太累，只剩下殘餘未洩的慾望在他的身體裏攪動著。
 
回到家後，他用電話選了一段以前看過的成人影片去輔助自慰，不過儘管眼前的男女優在激烈地做愛，綠田卻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所見與所聽到的，就只有阿芝一絲不掛的倩影與嬌喘聲；嗅到與觸碰到的，也只有阿芝身上的淡淡體香與溫熱。直到最後把雜念排出體外後，他才深深吐了口氣，帶著熱血過後的身體一邊沖暖水涼一邊放鬆。
 
洗澡過後，綠田用電腦播放著 YouTube 上的幾小時鋼琴純音樂，一邊聽著一邊伸展著，直到幾分鐘後他收到阿妹傳來的照片，而照片可見圍著頸巾的阿妹雙手插在綠田送她的粉紅貓暖水袋中，微微地向著鏡頭笑著。
 
「個暖水袋超級好用！」阿妹說。
 
「咁就好」
「護士幫你影？😂」綠田的問題被已讀了幾分鐘後，便收到了阿妹的來電。
 
「我出咗個大堂到坐，諗住同你傾一陣！」阿妹的聲音好像有點期待地說完後，便輕聲地問：「會唔會阻住你休息？」
 
「唔會呀。」綠田把電腦播放的音樂停下來。
 
「張相係阿爸幫我影㗎，佢今日嚟咗探我。」阿妹說。
 
「哦⋯⋯」綠田聽後想了一下，自己也有兩個月沒見過對方了，上次父子見面的時候是爺爺的死忌，二人和阿妹去拜祭阿爺後到了大牌檔吃煲仔飯和幾道小炒，那次是綠田這幾年來唯一一次跟父親吃飯，也是他第一次有機會請父親吃飯。
 
「佢同你一樣，好似覺得我會喺醫院凍死咁。」阿妹笑著說：「佢自己織咗一條頸巾畀我，而且係我超鍾意嗰隻綠色，好似牛油果嗰隻。」
 
聽到後，綠田返回二人的對話框中查看那張阿妹剛才傳來的照片，才發現了阿妹頸上戴著的正是父親送她的這條親手編織的頸巾。
 
「佢咁有心。」綠田並沒有跟阿妹說，其實自己所送的暖水袋中，也有牛油果綠的配色。
 
「你哋都好有心啦！」阿妹說：「而且佢仲織咗條畀你㗎，黑色頸巾，你應該都啱。」
 
「啱呀。」綠田點了點頭，雖然阿妹看不見。
 
「你可以之後有時間探我再拎呀～」阿妹說：「不過佢好似又再老咗啲咁，唔知點講。」
 
「唔⋯⋯」綠田沉默了片刻，想像父親比最後一次見面還蒼老的畫面，帶點模糊。
 
「不過！我最想講嘅係呢⋯⋯」阿妹悄悄地笑道：「今日我又見到嗰個男仔。」
 
「你噚日講嗰個？」
 
「係呀，送本書畀我嘅嗰個男仔。」綠田能從阿妹的柔美的聲音中聽出幸福感：「然後呢⋯⋯然後我哋今日就⋯⋯」
 
阿妹話畢的餘音裡帶著一點難禁的笑意，那讓綠田的嘴角也自然而然地上揚起來。
 
「然後點呢～」綠田問後，阿妹嘻嘻地小聲笑著，然後就喃喃地說出答案：「我哋拖咗手～」
 
「哇⋯⋯」綠田不自覺地讚嘆起來：「可唔可以知道係點樣發生㗎～」
 
「可以～」阿妹笑得雀躍地說：「剩係同你講住咋！如果之後見到我啲同學都唔好提起住呀。」
 
「得啦！」
 
「事源係今日『同行』個社工同我哋幾個講，因為我哋幾個都認識咗大家一段時間，知道咗大家嘅故事，所以就想等大家喺今日活動嘅最後畀啲鼓勵說話大家咁。」阿妹說：「咁然後大家嗰時都係輪流講少少嘢啦咁。」
 
綠田閉著眼地背靠在梳化的懷抱上，面帶微笑地想像著那情景。
 
「然後呢⋯⋯到活動完咗大家各散東西之後，佢就過嚟同我講⋯⋯其實啱先嗰啲說話仲未係好可以表達到佢想向我表達嘅心聲。」說到這裡的時候，綠田能清晰聽見電話另一頭的阿妹深呼吸了一下才續說：「然後我哋後嚟就⋯⋯不知不覺咁拖咗手。」
 
「哇嘻——」兄妹倆不約而同地在這一秒雀躍地笑著。
 
「有少少估唔到⋯⋯」阿妹說：「雖然同以前一樣都係會心跳加速，但唔知點解比起以前同其他人拖手再多出一種好安定同幸福嘅感覺。」
 
阿妹今年十九歲，綠田記憶中她提過自己以前拍過兩次拖，第一次是中一那年情竇初開地跟一個同班男生談了一個暑假的戀愛，不過那男生過了暑假以後便跟阿妹說突然沒有感覺了，綠田記得阿妹在戀情告吹之後跟他哭訴了一個禮拜，然後才慢慢平復心情。阿妹第二次愛情經歷發生在十五歲，那時她與一個中六師兄戀愛了一年。阿妹經常向綠田提起那男生會經常給她彈著結他唱情歌，到了阿妹的生日的時候，還寫了一首歌唱給她聽。
 
只是不幸的事就像是一層又一層漣漪般擴散開去，當後來阿妹身體漸漸因為癌症預兆而響起警號的時候，二人就剛好在那個時候分手了，原因未明，阿妹並不願意多說，綠田也沒有尋根問底的意欲。
 
「估唔到我仲可以感受到啲咁嘅心情。」雖然看不見，但綠田能想象到阿妹說這句話時正莞爾一笑著。
 
綠田的臉上也一樣泛起了笑容，雖然甚麽也沒說，但微微的笑聲正透過電話悄悄傳到阿妹的耳邊去。
 
如果三年前那一大堆的事情沒有發生在阿妹和自己的身上，說不定現在二人會快樂許多也說不定——這樣的想法，總是不時在綠田腦海裏迴盪。儘管，他知道沒有任何人能改變過去。
 
第二天出門的時候，綠田傳了訊息祝福阿芝有個愉快的小旅程，不過他等了一個小時阿芝也沒有回應，可能還沒起床也說不定。不過後來他也埋首在工作上了，所以也無暇分心予對方回覆了否的這件事上。
 
綠田今天的工作可以說是從昨天倒模一樣地蓋過來，還是處理數據，還是整理之後新聞稿或發佈會需要用的文稿內容。於是，他就像是開著循環線的小巴般來回折返於電腦前、影印機旁、洗手間和茶水間裏，直到時針指向六。
 
那時候阿芝還沒回覆他早上傳去的訊息，但紅妹彼時說她到了，就在綠田中心附近的一個公園外。
 
當時中心外的世界正被一層暗黑的天幕包覆著，有點像是會無聲無色地把街道上一丁一點光芒都吞噬掉的那種黑暗。綠田迎著微風走過街口，紅妹就在公園外佇立著，在街燈所剛好沒照在的位置上。大概因為她身穿著純黑燈芯絨外套與長褲，所以她的身影在綠田眼中有時像是要躲進陰影裏一樣。要不是她手臂正摟著綠田的米白色外套，她可能真的跟一道影子無異。
 
「唔好意思，要你等。」綠田先開口。
 
紅妹搖頭，嘴角以最小幅度與力氣地微微上揚了一下，便給綠田遞上米白色的外套：「之前多謝哂你⋯⋯件衫我洗過一次㗎喇，應該冇問題。」
 
「哦⋯⋯好。」綠田接過外套，手心承載著紅妹這段時間所帶來的一點重量：「你食咗飯未？不如一齊食個飯？」
 
紅妹雙手插在外套的口袋裏，眼神看著前遠方地遊移了一會兒後便點了點頭。她說她沒有想吃的，讓綠田選他想吃的就好。於是綠田帶她繞了一點路去一家冷門的多國菜餐廳，那餐廳開在一條既舊且短的街口尾，街角左右除了五金鋪，就只有一兩間車房和舊式理髮屋。餐廳裏沒有華麗的燈飾或摩登的裝潢，除了淡白混黃的雙色燈管支撐主要照明之外，便剩下靠著兩邊米白外牆的四座卡位和舊式啡黑木櫃檯。綠田與紅妹二人走進去的時候，裏面就只有櫃檯內的店主一人，還有店主正輕抱著的大黑犬。
 
「好耐冇見。」他跟綠田笑著揮了揮手，又向紅妹禮貌地點了點頭後，便鬆開了與黑犬的懷抱。黑犬隨即便往綠田的方向走去，又像是尋求懷抱地舉起前腳。綠田蹲下來抱了黑犬一下，又向牠指著身旁的紅妹。於是黑犬又把頭靠往紅妹的右腳去，像是要用牠那黑色的大鼻子嗅出當中的秘密和危機一樣，直到紅妹也蹲下來輕撫著牠的毛髮後，牠才又往紅妹的身上伸出前腳。
 
只見紅妹沒有立刻回應，沉靜地再輕撫了幾下牠的額，好像要在心裏確定甚麽一樣，才在最後決定微微前傾地擁抱著牠。
 
這餐廳綠田來過三次，第一次來的時候只是因為看見店主遛狗而被吸引了目光，因為店面外也沒有放著餐牌，網上也沒能搜尋到餐廳的資訊，綠田便決定走進去一試。試過一次之後，他翌日決定再來。再來一次以後，他還是想來第三次。不過來過三次以後，綠田便決定要讓下一次的到臨拖延一段時間，像是要等到真的很想吃、很想帶人來吃的重要時刻才來——好讓心中珍重的味道，不會因為不斷重複出現而變得廉價。
 
店長是個看起來大約三十下旬的男人，總是戴著純黑厚方框眼鏡與頭巾，而頭巾露出的頭髮自然地帶點花白。他總是在店內播放著以結他刷弦為主的不知名日文歌，而且歌手好像都是同一個人。不過他人並不多話，只在點餐和結賬時作有限度交流的那種人。綠田喜歡這樣的平靜，就算店內只有自己與對方，也不會存在尷尬。
 
大概選擇了一會兒後，綠田點了一份海鮮焗飯配薯菜，而紅妹點了純素卡邦尼意粉，最後二人還各自叫來一杯熱朱古力。那時候，綠田能留意到餐廳裏正播放著上次臨離開前所聽到的音樂，很輕柔的木結他正在平緩地獨奏著，猶似小孩在雪地踏出一小步一小步腳印般輕。
 
「前幾日⋯⋯」紅妹輕聲地說：「真係多謝你。」
 
綠田搖了搖頭，便鼓起勇氣問她：「你⋯⋯你想講返嗰日嘅事？」
 
唯見紅妹聽到問題後搖了搖頭，很沉靜地婉拒了：「Sorry⋯⋯」
 
「唔會呀。」綠田一樣搖搖頭地靜望著紅妹，然後又望了望正在啡黃瓷磚上安詳地躺著的大黑犬。
 
黑犬與綠田四目交投後，便自動自覺地走到綠田那邊去，頭輕輕往綠田的小腿一側，綠田便用手輕輕地在他的下巴處瘙癢。只見紅妹眼神好像有點疲憊卻又帶點好奇地低頭看著黑犬，綠田察覺到了，便再一次跟黑犬輕聲地噓了一聲後指向面前的紅妹。如是者，牠便又來到紅妹的腳邊蹲坐著，靜靜地接受著紅妹溫柔的輕撫。
 
那時老闆端來了兩杯熱氣騰騰的熱朱古力來到木桌上，黑犬嗅到熱朱古力的香氣後，隨即探頭往杯子的方向用力地吸氣。
 
「佢好鍾意朱古力嘅氣味，」老闆禮貌地笑著說：「希望唔會嚇親你哋。」
 
紅妹微微地搖頭，臉上浮著淡淡的笑意地說：「佢好乖。」
 
只見老闆沉默地笑著點了一下頭，沒有多說甚麽便又退回櫃檯去，並拿起了一本像手掌般大小的日本小說閱讀著，綠田認得那是村上春樹的《聽風的歌》日文原著。
 
「唔好意思。」那時候，紅妹一邊輕摸著大黑犬的前額，一邊像是思考合適語言地輕聲說出：「我嗰日唔係諗住呃你過嚟⋯⋯我係真係有嘢想同你講，都諗過係只可以同你講先搵你。」
 
「唔緊要，我都冇咁嘅諗法。從來都冇。」綠田雙手輕輕捧著熱朱古力，見紅妹抿著嘴沒回應，便又捧著杯子到嘴前，輕輕地在熱朱古力上吹出一層層的漣漪。
 
那時候餐廳內正播放著很緩慢而輕柔的結他弦樂，直到某個位置，一把低沉卻通透的男聲才繼續以日文吟唱著歌詞，平緩，從容，像是在沒有哀愁的朝陽前輕聲唱著一樣。
 
有好一段時間，二人之間就只靜靜地一邊喝著熱朱古力，一邊在平靜的音樂下與大黑犬互動著。眼神偶爾會投往對方，但又總不自覺地躲藏。
 
「你依家唔驚狗喇？」後來，紅妹一邊輕撫著黑犬的大耳，一邊問綠田。
 
因為小時候被狗追著咬過，所以有好長的一段日子內，綠田無論遇到多可愛的貓貓狗狗也會左閃右避，無法安定下來。紅妹很清楚，因為二人以往經常去學校附近的一家舊士多買孖條或其他零食吃，而紅妹總是愛跟士多門前看店的大白狗互動。雖然同樣覺得毛茸茸的大白狗很可愛，不過彼時綠田總是在紅妹身後笑而不走近。
 
「試吓啦！又唔會咬你嘅！」有一次紅妹極力遊說綠田，幾經嘗試後，綠田還是只敢向大白狗的後頸徐徐地伸出顫抖的手，卻又往往在大白狗好奇地向他傾近時縮回手。
 
「下次先、下次先⋯⋯」綠田愛這樣說著。
 
直到後來，紅妹捉著他的手往大白狗的前額伸去，像是牽著他的手背一樣輕輕地放在大白狗那毛茸茸的頭上揉撫著。綠田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就像降落於一片棉花天堂一樣，紅妹的手心是溫熱的，白犬的髮膚也是。而當時大白狗只是好奇地看了看綠田，便又慵懶地看著周圍走過的人。
 
不過後來二人就畢業和變得越來越少見面了，紅妹再也不知道綠田已經變成了不害怕狗狗貓貓的人。
 
「前兩年做咗一段時間動物義工，相處耐咗就開始唔驚了。」綠田說後，又喝了一口熱朱古力。
 
「感覺你經歷咗好特別嘅幾年。」紅妹微微地笑著，眼神依然望著身邊的大黑犬。
 
綠田點了點頭，猶豫了片刻後決定問對方：「咁你呢？你⋯⋯？」
 
問題問到一半，店主就端著兩碟主菜到二人面前，然後又像是影子般悄悄退場。未答的問題伴隨著四溢的香氣飄留在二人之間，紅妹沉默了好幾秒後抿著嘴深深地搖了搖頭，然後便猶如換了個人般拿起叉子淺笑道：「好香。」
 
綠田花了幾秒的沉默去消化二人之間的空白，然後才笑著拿起餐具跟對方分享著自己的食物。
 
後來綠田電話長震動了兩下，他以為是阿芝傳來的訊息，查看後發現是阿妹的，問及他這幾天有沒有時間來探望她或者通電話。
 
「唔好意思，覆一覆阿妹。」綠田跟紅妹說，她微笑地點點頭說沒關係。見綠田回覆以後，紅妹才輕聲地問對方妹妹的近況。
 
「幾好呀⋯⋯」綠田想了想後道：「不過係身體容易病啲。」
 
「你細佬呢？」後來，綠田問。只見紅妹也很快地點了點頭：「佢都幾好呀，不過係有啲好動。」
 
說畢，二人之間又只剩下點頭與輕輕的咀嚼聲。直到二人剛好吃完以後，紅妹突然接到一通讓她眉頭緊皺的電話，綠田一直靜看著對方的神情，直到掛線以後，她說她必須立刻到油麻地去解決一點紛爭，說是外婆擺檔時跟其他檔主吵起來了。
 
「你可唔可以陪我過去？」紅妹問後沉默了片刻，好像有什麼話想說，最後卻又只是輕輕吐了口氣，很疲倦地。
問題問到一半，店主就端著兩碟主菜到二人面前，然後又像是影子般悄悄退場。未答的問題伴隨著四溢的香氣飄留在二人之間，紅妹沉默了好幾秒後抿著嘴深深地搖了搖頭，然後便猶如換了個人般拿起叉子淺笑道：「好香。」

綠田花了幾秒的沉默去消化二人之間的空白，然後才笑著拿起餐具跟對方分享著自己的食物。

後來綠田電話長震動了兩下，他以為是阿芝傳來的訊息，查看後發現是阿妹的，問及他這幾天有沒有時間來探望她或者通電話。

「唔好意思，覆一覆阿妹。」綠田跟紅妹說，她微笑地點點頭說沒關係。見綠田回覆以後，紅妹才輕聲地問對方妹妹的近況。

「幾好呀⋯⋯」綠田想了想後道：「不過係身體容易病啲。」

「你細佬呢？」後來，綠田問。只見紅妹也很快地點了點頭：「佢都幾好呀，不過係有啲好動。」

說畢，二人之間又只剩下點頭與輕輕的咀嚼聲。直到二人剛好吃完以後，紅妹突然接到一通讓她眉頭緊皺的電話，綠田一直靜看著對方的神情，直到掛線以後，她說她必須立刻到油麻地去解決一點紛爭，說是外婆擺檔時跟其他檔主吵起來了。

「你可唔可以陪我過去？」紅妹問後沉默了片刻，好像有什麼話想說，最後卻又只是輕輕吐了口氣，很疲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