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蹟的4C房》- 女子監獄物語: Ch.9 鄺蔓桐的故事
Chapter 9
午飯過後,楊芷盈和文希瞳分別回到各自的期數,繼續她們下午的工作。
經過昨天的休息日,楊芷盈所隸屬的洗衣組需要負責處理這兩天積累下來的衣物。懲教員帶著她回到洗衣工場,她的期數導師陳美玲正在以一人之力做兩人份的工作,楊芷盈趕快穿戴好膠手套和口罩,加入勞動的行列。
另一邊廂,易珮瑜甫完成押送楊芷盈的任務後,便風風火火地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她從工桌上抄起預先吩咐屬下準備的英文報紙,又匆忙地往隔離囚禁監區快步走去。
卻說,經過懲教所內部的紀律聆訊後,前幾天企圖攜帶違禁品進入囚倉的外藉犯人凱瑟琳被處以『鎖水記』十四天的懲罰。所謂水記,或稱水飯房,是懲教所裏用作囚禁違規犯人的單獨隔離囚室。這個名字源於以往港英時代,被隔離在此的囚犯一日三餐都只有清水和白飯,作為懲罰的一部份。後來出於人道理由廢除了這樣的安排,現時供應的膳食與一般囚餐無異,但名字卻保留了下來。
在這個區域裏,共有十多間單獨隔離囚室。三面灰色的混凝土牆,外面則是鐵柵欄和緊鎖着的鐵閘。比起一般的雙人囚室,這些水飯房的空間更為狹小,裏面只僅僅足夠放下一張硬板床。
「哐哐——」警棍敲擊水飯房的欄閘,響聲吵醒了正躺在床上睡懶覺的金髮女囚。凱瑟琳揉著睡眼蓬鬆的一雙碧瞳,慵懶地望向鐵欄外的易珮瑜,又瞟了一眼旁邊那疊未摺的信封,顯然她對自己的偷懶行為沒有半點愧疚。易珮瑜沒有急着責備她,只是彎下身把手裏的英文報紙放在囚室地板上。
「Katherine, this is today’s news, I think you might be interested.(凱瑟琳,這裏是今天的新聞,我想裏面應該會有你想看的東西。)」
說罷,她便轉身離去。
凱瑟琳狐疑地撿起報紙,緩慢地翻看起來,最後視線停落在世界新聞版的一個小角落處。定睛數秒,她突然猛地起身,雙手將報紙撕得粉碎,口裏不斷高聲罵著俄語髒話,又發狂似的敲打着囚室牆壁。
該節報章的大意是:俄羅斯駐華大使館發表聲明澄清早前的女諜逃港案。他們指女間諜索雅·娜奧莫芙(Zoya Naoumov)確為俄國公民,但她並不受雇於任何政府或軍方組織,亦否認索雅於美國及香港的間諜行動與俄羅斯有關。發言人同時譴責索雅的不法行徑影響俄國聲譽,並支持香港當局依法處理……
一輪歇斯底里過後,她跌坐在囚室的混凝土地板上。縫在啡白色格子囚衣胸口處的名字布條,印著她入境香港時所用的假名字——『凱瑟琳』。她的真正身份,正是新聞稿中的俄國女諜:索雅·娜奧莫芙。
回想自己在國內艱苦的秘密受訓、在美國執行任務時出生入死地竊取軍事情報、及後身份敗露而亡命天涯……走投無路的她暗殺了一位名叫凱瑟琳·布萊的年輕女子,並盜用了她的身份連夜登機逃往香港。
被香港警察拘捕後,俄國領事曾經來過懲教所探訪凱瑟琳,先是一再叮囑千萬要保守機密,並說將會為她聘請律師上訴、甚至動用外交壓力等手段讓港府釋放她。她一直相信,即使被判終身囚禁,自己也很快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可是隨着時間過去,並沒有等到釋放回國的通知。半年前,她決定自行向法庭就定罪提出上訴,令當初轟動一時的女諜逃港案重新回到大眾視線,輿論受壓的俄羅斯當局選擇公開與女諜劃清界線。她曾經為了國家、為了任務而過着足蹈刃尖的生活,可當事敗陷於牢獄時,卻像棄棋一樣落得無情的割蓆。
即使凱瑟琳如何發瘋般敲打着水飯房的灰色鐵欄,看管區域的懲教員仍然沒有理會她的打算。坐在控制室的易珮瑜,正透過監視器的畫面觀察著凱瑟琳,不禁皺起眉頭。過了半小時,瘋狂發洩完的凱瑟琳終於累倒在地板上,在懲教員上前確認她只是睡着了之後,易珮瑜也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剛剛坐上工位,她的下屬施皓晴便湊了過來,帶着嬉笑地問:「珮瑜姐!那個鬼妹看了報紙之後是什麼反應?依我說,肯定是大吵大嚷、痛哭流涕…」
「她的情緒的確很不穩定,等她下星期禁閉完結回倉後,一定要多加留意。」易珮瑜帶着苦惱的神情說道。然而施皓晴卻不以為然,指着自己腰帶上的裝備回應說:「管她之前是什麼特務還是間諜,現在不就是一個犯人,有什麼好怕的?如果她回到倉裏還敢發瘋,就請她吃上幾棍、加點胡椒噴霧,肯定老老實實了啦。」
聽見施皓晴的輕浮語氣,易珮瑜的神色更加不悅了。「所長上星期才特地打電話提醒我們最近千萬不能出事,你這麼快就給忘了嗎?你要記住,我們懲教署屬於紀律部隊,如此輕佻的工作態度,我不能接受。」
被訓完的施皓晴只好收起笑容,悻悻然地走出辦公室,卻剛好與她的前輩袁卓姿打了個照面。袁卓姿與施皓晴同為管理4倉的懲教員,均是易珮瑜的屬下,但年紀四十有二的她,資歷比年輕長官易珮瑜還要多上幾年。袁卓姿在門前停下了腳步,故作隨意地問:「阿晴你怎麼了,看你悶悶不樂的,剛剛又被組長罵了嗎?」
施皓晴嘆氣說:「唉…還不是嗎?珮瑜姐老是說,要多關注、多留意犯人,不准我們體罰她們。被她管理的犯人就幸福了,可我們多麻煩啊…」
「對啊,她也不想想我們管的囚犯是什麼貨色——」袁卓姿附和着說道:「有販毒的、有殺人的、有跨國特務,甚至連『女版葉繼歡』…就是那個鄺蔓桐,也都關在我們這裏。跟這些重犯好好談道理,她們會聽嗎?」「不管了,要是那幫『監躉』鬧事的話,我就讓她們嘗嘗警棍的滋味!尤其是那個鄺蔓桐,最近這幾天還敢給我擺臭臉,我早看她不順眼了。」
施皓晴和袁卓姿雖正聊得起勁,但畢竟仍有工事在身,她們多聊了一會兒後,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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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來到黃昏時間,女犯人們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又在飯堂吃過晚餐後,由懲教員看押著她們返回囚倉。這晚負責在4倉值班的,是袁卓姿和年輕懲教員林婉韻。楊芷盈、鄺蔓桐等六名犯人在她們的帶領下步進囚倉,袁卓姿命令她們在囚倉的中間排成直行站好,等後面的林婉韻鎖上大閘,才說了一聲「解散」,讓女犯們回到自己的囚室休息。
話音剛落,鄺蔓桐便俓直地走進了所屬囚室。她從自己的硬板床下取出圖書,然後坐到床上,背倚着身後的混凝土牆,再次一聲不發地凝看著書本。眼看鄺蔓桐自昨晚起心情不佳,楊芷盈本想說些安慰她的話,或至少緩和一下氣氛,但卻不敢跟緊皺眉頭的她搭話。
想來想去,楊芷盈還是決定不打擾正在看書的鄺蔓桐,讓她靜靜地獨處,自己走出了囚室。
望著楊芷盈步向電視區域的身影,鄺蔓桐眼裏閃過了一絲失落。她把視線放回手裏的書本上,努力地壓抑住自己的情緒。
過了大半個小時,進行例行巡邏的林婉韻走到4C房外,鄺蔓桐慌忙合上了手裏的書,隨手放在桌面上,又裝作正在翻找物品的樣子。欄外的林婉韻朝裏面望了幾眼,並沒看見有什麼不妥,便到其他地方繼續巡邏。
「蔓桐…?該是我們洗澡的時間了…」從電視區回來的楊芷盈,小心翼翼地對鄺蔓桐說道。
鄺蔓桐呆了數秒,半晌後,才少許恍惚地點了點頭。她們把洗澡用品和換洗的囚服放進洗臉盆,一起走進了浴室。進來懲教所差不多有一星期的楊芷盈,在經過數次全裸搜身後,開始不會因為赤身露體而感到尷尬。況且,她這幾天都是和鄺蔓桐一起洗澡,對對方的身體也不陌生了。
她們很快便褪下身上的囚衣囚褲,踏進淋浴間、把水龍頭打開,灑在肌膚上的柔弱水柱慢慢由冷變暖,兩位女生各自清潔著自己的身體。昨天探訪時,俊希媽媽拿來的日用品已經通過了管方的安檢,楊芷盈也不用借鄺蔓桐的洗髮水了。她們在15分鐘的限時裏,沒有說話,就這樣默默地洗完了澡。
用毛巾擦乾身子後,楊芷盈很快便重新把囚服整齊穿好。旁邊的鄺蔓桐正穿上上衣時,突然感到腹部傳來一陣疼痛,她急忙坐到馬桶上面,口裏忍不住發出低聲的呼吟。見狀楊芷盈連忙焦急地慰問:「蔓桐?蔓桐…你沒事吧?」
「…我沒…沒事。」鄺蔓桐摀著自己的小腹,揚了揚手:「你先回去吧,不用…不用等我,現在已經超過限時了…我怕會害你被姑娘罵。」
「嗯…嗯…你真的沒事嗎?」
鄺蔓桐沒有說話,只是一直揮擺著手,讓她回去。楊芷盈拗不過,只好一臉憂心地獨個走出了浴室。
才剛踏進囚室,楊芷盈還沒把洗臉盆放好,那掉在鄺蔓桐床邊的書本,和散落在旁的三兩張沖印照片便映入了眼簾。定睛一看,那不正是她之前不願意借給自己那本書嗎?楊芷盈這才忽然回想起,每當有懲教員巡經房外時,鄺蔓桐總是急急忙忙地把書合上,像是藏着什麼秘密似的。在好奇心驅使下,她蹲下了身子,仔細察看著地上的照片…
照片裏的鄺蔓桐留着一頭及腰的烏黑秀髮,她臉上除了淡而清雅的妝粉,還有鮮少得見的燦爛笑容,本就相貌娟麗的她顯得更加漂亮。除了一張個人獨照,其餘兩張照片都是表現親密的家庭照片,鄺蔓桐和一對應該是她父母的夫婦一起坐在別墅裏的酒紅色沙發上,三人擁在一起,場面溫馨。坐在右側的女人長相跟鄺蔓桐有七分相似,雖然上了些年紀,但保養得宜的她仍然風韻猶存。左側的男人則是身材高大健碩,穿着筆挺的灰色西裝,散發着成熟的男人味。
看着地上的照片,楊芷盈不禁有點羨慕。從自己懂事開始,父母對她們姊妹就只有無日無之的辱罵與虐打,直至她遍體鱗傷地哭着求饒。
可是,鄺蔓桐為什麼需要藏起這些溫馨的家庭照,不讓別人看見呢?記得根據懲教所的規矩,囚犯是被允許保存相片的才對…
沒有楊芷盈多想的時間,懲教員軍靴踏地的聲音這時忽然從外面傳來。她心頭一慌:鄺蔓桐之前一直把這些照片夾在書裏避過檢查,但現在懲教員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已經來不及把它們撿起並重新藏好…急中生計的她,先是飛快地抄起書本,再用穿着黑色膠拖的腳掌掩住地上的照片。說時遲,那時快,巡邏的懲教員袁卓姿已經來到囚室外面。憑藉多年管理甲級囚犯的經驗,她認定背向閘門而手上有所動作的楊芷盈動作鬼祟,便從用警棍敲向囚室的欄杆,厲聲命令她:「喂!你在幹什麼?立刻轉過身來!」
面對以嚴厲著稱的袁卓姿,楊芷盈心跳變得急促而紊亂。她只能咬著發抖的牙關,轉身面對袁卓姿,故作鎮定地報告:「姑娘,我剛剛看到…看到鄺蔓桐的書掉在地上,想幫她撿起來而已…」
「不是你的東西就別碰!不然人家弄丟了東西,投訴的還是你!」
楊芷盈聽完立刻將左手拿着的書本放回鄺蔓桐的硬板床上,又說:「明白了,謝謝袁姑娘。」
見楊芷盈態度如此服從,袁卓姿也沒有再責備她,繼續往其他地方巡邏去了。
等到袁卓姿離開後,楊芷盈才敢緩慢地挪開踮在照片上方的腳掌。她轉身蹲下,正將照片逐張撿起夾回書裏時,冷不防從後被人重重地推撞。突然失去平衡的她整個人倒向身後的矮牆,後腦「碰」的一聲撞到牆上。待她從疼痛中緩過來,眼前的鄺蔓桐臉色蒼白、表情卻充斥着怒火,眼角處還淌著晶瑩的淚滴。
鄺蔓桐衝向跌坐在地上的楊芷盈,一手奪過她手裏那夾着照片的書本,用力地扯著她的衣領。「…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踩我最珍重的照片?!你剛進來的時候,是我給你解釋規矩;你沒有書、沒有洗頭水,我把我自己的借給你;剛剛我…我還在擔心你會被姑娘責罵…我對你這麼好,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跟她們一樣來對付我?!」
楊芷盈正待開口,鄺蔓桐卻不容她解釋,掄起巴掌便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此時囚室外再次傳來風急火燎的腳步聲,還未走遠的袁卓姿聽見4C房內傳出硬物碰撞牆壁的聲音,便馬上折返察看情況。只見囚室裏的楊芷盈倒在床邊,鄺蔓桐則背對閘門,手上還在不斷拉扯。
「犯人,給我馬上停手!」袁卓姿立刻拉開閘門踏進囚室,當她從腰間抽出警棍、準備擊向鄺蔓桐之際,楊芷盈輕力推開了身體虛弱的鄺蔓桐,猛地站起身來,然後又馬上蹲在袁卓姿腳前。
袁卓姿擎着警棍,嚴厲地質問:「你們剛剛在幹什麼?!是不是打架?」
鄺蔓桐也跌在地上,喘着大氣,心想這下不妙。旁邊的楊芷盈急忙地舉手,搶先向袁卓姿報告。
「姑娘,剛剛是我不小心跌倒,鄺蔓桐她…她只是在扶起我,我們沒事的。」
說完,她緊張地偷瞟鄺蔓桐的方向,接着又立刻順從地低下頭去。看著楊芷盈臉頰上那殷紅的巴掌印,經驗豐富的袁卓姿一眼便識穿了她的謊言。可她卻沒有即時道破,因為懲教員對囚犯進行紀律處分後,需要向上級提交長篇大論的報告解釋情況。眼下楊芷盈並沒有投訴被打,甚至主動為鄺蔓桐掩護,唯一的證據就只有逐漸消散的巴掌印。
面對這樣的情況,袁卓姿選擇了自己對付犯人的慣常手法——威嚇。她拿警棍抵著楊芷盈的額角,惡狠狠地警告:「我勸你——別在我值班的時候鬧事,不然讓你吃不了兜着走!清楚沒?!」楊芷盈低着頭連聲喏喏稱是,袁卓姿收起頂在她頭上的警棍,但又隨即把它指向倒坐在地上的鄺蔓桐。「你也是!聽到嗎?!」厲聲警告完兩名女囚後,袁卓姿才將警棍放回腰側,離開囚室。
後腦勺和臉頰的疼痛仍未散去,楊芷盈吃力地扶著旁邊的矮牆站起身來。看著虛弱地坐在地上的鄺蔓桐,楊芷盈始終還是忍心不過,彎下腰攙起了她的手臂。
「楊芷盈...你為什麼要幫我。」
鄺蔓桐倚坐在硬板床上,一邊摀著錐心般刺痛的小腹,一字一頓地說道。
楊芷盈沒有說話,轉過身躲避着鄺蔓桐的視線——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鄺蔓桐有氣無力地抓住她的手掌:「你為什麼要踩我的照片,但又不告發我…是不是她們讓你做的…?」
「我沒有…我沒有踩你的照片。」楊芷盈抽出自己的手臂,從地上撿起書本遞向鄺蔓桐。「...我回來的時候,書和照片都已經掉在地板上了,姑娘又剛好走了過來…我想幫你把照片藏著,剛剛一直踮着腳,應該沒有把照片弄髒的。」
「…這些照片,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鄺蔓桐揭開書頁,找到夾在裏面的照片。那幾張照片確如楊芷盈所說,並不見被踩過的污印痕跡,完好沒有皺摺。望着家庭照裏的自己,不自覺地流出的淚水早已染濕了囚衣的領口。「幸好…幸好…被她們發現就糟了…」她一邊低聲自語,一邊小心翼翼地重新藏好照片,然後緩緩抬起頭,望向站在床邊的楊芷盈。
「阿盈…對不起。」
「我沒事。」楊芷盈抿著唇,搖了搖頭。
「我以為你聽了她們的話,所以才…是我太敏感了,對不起……」鄺蔓桐再次拉住了楊芷盈的手,聲淚俱下。
楊芷盈沒有說話,她不知道鄺蔓桐口中的「她們」是指什麼人。她又回想到,之前也有人叫自己要提防鄺蔓桐,別要太接近她。可是看着眼前臉色虛羸的鄺蔓桐,淚流滿面地拉着她的樣子,楊芷盈憶起了早上在醫院出現幻覺而驚恐、崩潰的自己,不禁動容。
「我真的沒有生你的氣了。」楊芷盈柔柔地握起了鄺蔓桐的手。「你這段時間….好像壓力很大的樣子。我想,你也很辛苦吧。」
鄺蔓桐用手背拭了拭臉上的淚珠,吃力地站起身。她從囚室鐵欄間的空隙外望,看當值的懲教員不在外頭巡邏,便轉過頭來,紅着臉靦腆地對楊芷盈曼聲細語:「…阿盈…你可以抱抱我嗎?」
楊芷盈頓了半晌,才輕輕地將鄺蔓桐擁入懷內,用自己的衣襟擦去了她臉上殘留的眼淚。
「蔓桐...我們會好起來的,我們。」
例行晚間巡查過後,囚室的燈光如常熄滅。即使身軀疲憊,鄺蔓桐心情還是未能平復,無法入睡。
「芷盈呀,我說…你是真的沒有生我的氣了吧…」鄺蔓桐從被窩裏伸出手,懸在兩張床中間。
楊芷盈撫著她修長的手指,壓低聲線說:「我真的沒有啦,你已經問第四次了…這次只是誤會而已,可能是我們還認識得不夠深吧…」
「所以,你可以跟我說,你的故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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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一年前。
鄺蔓桐慵懶地半躺在沙發上,喝着手裏的研磨咖啡。隨著她按下「提交」的按鍵,這學期的最後一份功課終於交完了,她在英國的第一個學年也正式順利完成。
「Renee, you got any plans for the summer holidays? Are you gonna stay in the UK? (這個暑假你有什麼計劃嗎?你會待在英國嗎?)」悠閒地跟鄺蔓桐聊天的英國女生,是她的同班同學,也是合租室友。
洋名叫作Renee的鄺蔓桐,一邊搜索着回港的機票,邊回應說:「Nah…my family is waiting for me in Hong Kong, they gotta be missing me!! (不會啦…我家人在香港等我呢,他們肯定想死我了!)」才剛說完,她便已在網上買好了後天直航回港的商務艙機票。
兩天後的早上,鄺蔓桐開車往希斯路機場駛去。她的座駕是一輛簇新的深藍色保時捷,是父母送給她的二十歲生日禮物,當時她還特地去考了車牌。駛著跑車到學校上課,周圍的同學別說有多羨慕了。停泊好車子,她拉著輕便的行李箱到離境大堂辦理登機、過關,走的是商務艙乘客專用通道。
在英國生活了一段日子,鄺蔓桐的衣着打扮也開始帶點異國品味。簡單的一件粉藍色小背心,襯搭着淺色牛仔長褲、名牌小手袋,淺作胭粉的她已散發著秀美脫俗的氣質,配上那標緻的臉容和姣麗的身材,機場裏的路客們也禁不住駐目數秒。
距離飛機起飛還有些時間,她想起,要不給母親提前打個電話?畢竟之前只說學期完結就回香港,也沒告訴他們確實時間。
鄺蔓桐拿出了手機,按下熟悉的電話號碼。「嘟嘟…嘟嘟…嘟——」電話無人接聽。香港那邊現在大約是晚上七點的時間,母親應該在家裏等着傭人給她做晚飯才對…?但她沒有多想,也許她跟父親久違地外出用餐了吧。記得小時候父母常常早出晚歸,說是要應酬客人什麼的,只是自從母親的身體變差,近年已經很少出門了。
甫登上飛機,鄺蔓桐便請來空姐幫她把座椅躺平,在軟綿綿的床墊上享受睡眠,或是半躺著吃飛機餐。抵達香港的時間是翌日早上九時,完成入境手續的她拖着行李箱步出機場,打了計程車準備回家。
「司機,唔該九龍塘劍橋道41號。」
計程車一路顛簸,讓鄺蔓桐不禁心裏暗暗埋怨:「這的士…早知道就讓家裏的司機過來了。」過了半小時,他們回到了九龍塘,可是明明素來恬靜的豪宅獨立屋區,今天卻不知怎的堵起了車來。看着前面的車龍,歸心似箭的鄺蔓桐也沒耐性再等下去了,她從名牌錢包裏抽出一張五百元的紙幣遞給司機:「不用找了。」沒細聽司機道謝,她已頭也不回地打開車門,下了車,拿回行李箱走向自己家位於街尾的單幢別墅。
走着走着,她卻越發奇怪,平時這區清靜閒適,鮮有進來打擾的外區人,這天卻一大早就塞滿行人和來往的車輛,前面好像還有來採訪的記者。
「不好意思,請讓一讓…」她艱難地撥開人群,好不容易才拖着行李回到自己家門前,但眼前的狀況卻讓她呆住。只見自家的別墅被圍上警察封鎖線,成批的便衣探員正在把家裏的物件搬上泊在門前的警車,還有荷槍實彈的警察在封鎖線外把守。
「…等等,這是什麼回事?!」
身旁一位扛著攝影機的記者大叔,看鄺蔓桐驚詫又茫然的樣子,走了過來:「你沒看新聞嗎?前兩天爆出來的鄺富榮夫婦涉黑案,今天是重案組的搜證啊。這案子可真是弄得滿城風雨,現在香港大大小小的幫派全都在大地震,聽說幾個黑幫内部正在互相懸賞對方的成員...」
聽著這話,鄺蔓桐一陣頭暈目眩,因為大叔口裏的『鄺富榮』正正就是她的父親。她努力壓著顫抖的聲線,再問那位大叔:「那…鄺富榮他…他人在哪裏呢?」
「他?警察只抓了他老婆,沒抓到他,大概丟下家人跑路了吧。香港警察也真是沒用,這樣的一個黑幫頭子也能改姓換名幾十年,還當上了有錢佬,現在肯定在不知什麼地方風流快活去了…」
自從鄺蔓桐懂事以來,父親和母親給她的印象一直是既慈愛又和藹可親,從來沒有看過他們吵架。對自己也是照顧得無微不至,她從小就能在學費高昂的私校就讀,住的、吃的、用的,全都是最好的東西。爸爸是事業有成的地產業商人,媽媽則是城內的上流名媛,怎會跟黑幫有關?她快步走離大叔,口裏念念有詞:「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一定是有什麼搞錯了…」
這時,一位年輕男警走出了別墅,手裏抱着一隻灰白色短毛貓。貓咪狀甚驚恐、不斷掙扎,正準備將牠送上警車之際,牠用爪子在警員的手臂上劃出深深的血痕,並趁警員痛得咬牙咧齒,逃出了他的臂彎,向著人群中的鄺蔓桐飛撲過去。
「小妮…小妮你沒事吧?」鄺蔓桐蹲身把小貓摟在胸前,試著安撫因驚慌而不斷低聲嗚吼的牠。那位男警摀住了滲血的手臂,也快步走向鄺蔓桐,並對她說:「小姐,這隻貓是屬於鄺家的,請你合作,把牠還給我。」鄺蔓桐急向後連退數步,一手抱緊懷內的小貓,另一手作勢攔住警員,提高嗓門緊張地喊說:「你別過來!我就是鄺家的女兒,誰也不能帶走我的小妮!」
旁邊的記者一聽見鄺家獨生女居然在搜證現場出現,紛紛立刻提起攝影機簇擁過來。鄺蔓桐雖然有點嚇到,但還是努力地穩住嗓子對警員說:「你們一定是搞錯了什麼…我爸媽是做地產生意的,怎會跟什麼黑幫有關係?!我媽身體不好,要是她出什麼事,我一定會追究你們這幫警察!——」
四周的攝影機不斷地拍攝著鄺家的千金小姐,生怕錯過了這起大新聞。不斷閃爍的閃光燈令她連眼都睜不開。年資尚輕的警員大概也沒預計到這樣的情況,愣在原地不懂反應。這時,他身後轉出一名蓄幹練短髮的中年女警官,她立刻指揮部下十多名警員將封鎖線推前。「所有記者,麻煩退後!請不要阻礙警員工作!立刻退後,謝謝合作!」
等記者們都被趕到數米外,那位高級女警官便走到鄺蔓桐面前,邊展示着手裏的委任證,邊對她說:「鄺小姐,我是重案組指揮官張君華。這起案件有很多事情需要您協助調查,要麻煩您跟我們來警局一趟了。」站在一旁的男警這才反應過來,從腰間掏出了手銬。見狀生怕的鄺蔓桐緊張地摟緊了胸前的小貓,結結巴巴道:「為…為什麼要戴手銬…我又不是罪犯!你們不能拘捕我!」
張君華攔住下屬,示意讓他收起手銬,又盡量以溫柔的語氣說:「對的,對的…你不是罪犯,我們只是需要您到警局協助調查而已,並不是在拘捕你。請您放心。」她又轉頭吩咐那名男警:「你,快去把車子駛來!」年輕警員聽完,小跑著往旁邊移車去了。
不一會兒,他駕著警用寶馬私家車回來,張君華貼心地幫鄺蔓桐拉開車門讓她上車,又親自替她拿過行李箱。即使萬般的不願意,鄺蔓桐還是只能懷着不安的心情上了車,雙手緊緊地抱着愛貓小妮。
車子剛駛出馬路,大批記者便直接衝了過來圍拍,經過警員一番驅散後,才得以走出路口。在張君華的指示下,坐在駕駛席的男警使勁踏深油門,他們的目的地並不是就近的警署,而是位於港島區的警察總部。後座上鄺蔓桐一直沒發一言,只是不時瞟望身旁的張君華,車廂裏唯剩小妮偶爾的貓嗚聲。
二十分鐘左右,車子到達了警察總部大樓。張君華帶著鄺蔓桐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走廊,來到一間審訊室的門前。「鄺小姐,請您先在房裏坐一會,我們要備一下文件,很快便回來。」鄺蔓桐正準備邁步進入房間,張君華卻又對她說:「…不好意思,按照我們的規例,寵物是不能進入審訊室的。麻煩鄺小姐您配合…等調查結束後,您很快就可以把牠接回了。」
看鄺蔓桐猶豫了半晌,張君華朝她點了點頭,伸出雙手。鄺蔓桐只好忐忑地將小妮交給張君華,獨個兒走進了審訊室。
「請您稍等,我們很快回來。」接過貓咪的張君華把門帶上,暗露出了一抹笑容。
回到辦公室的張君華並沒有急着取文件,而是打開電腦悠悠地回覆電郵、打電話給鄰組的同事閑談。男下屬覺得奇怪,便問她說:「君姐,我們不是要回去審訊室嗎?涉黑案的文件…需要我現在去準備嗎?」
張君華聽完笑着回應:「果然學堂只教了些沒用的東西,你連這些基本技巧都不懂嗎——」
「等等…君姐你的意思是?」
「看大小姐剛才的反應和身體語言,不難看出她有多焦急吧?我們要做的事就是什麼都不用做——讓她在裏面乾等兩三個小時,再把我們手上的資料給她看…你等着破大案升職加薪吧!」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在審訊室裏呆等的鄺蔓桐不禁回想起剛剛那記者大叔所說的話。她拿出手機想要上網查找即時新聞,但屏幕上方顯示著『無法連接網絡』。房裏只剩下空調吹送冷風的颼颼聲,死寂的環境使人心神越發不寧,她四處張望、來回踱步,嘗試分散不安情緒。
半小時又再過去,張君華他們仍未回來,鄺蔓桐的不安慢慢轉成焦躁。她想離開房間,卻發現房門早已反鎖,自己被困在審訊室裏。從閉路電視能夠看見她不斷地拍打着房門、嘶聲喊叫,可是不管她如何歇斯底里,張君華仍沒有動身的意思。
足足等了兩小時後,張君華和她的屬下才帶着文件回到審訊室。見他們回來,本來洩氣地躺在椅子上的鄺蔓桐一個激靈站了起來。正待開口質問之際,張君華卻先行走近,冷不防地抓起她的手臂用力扭到身後,並拿出冰冷的鋼銬將一雙玉腕緊緊鎖起。
「得罪了,鄺小姐。」
鄺蔓桐雙手被反剪,背後還有兩雙大手將她牢牢地在審訊桌上壓住。「這是什麼意思?!剛剛才說不是拘捕我,你們這樣是不合法的…快點放開我,不然我讓我爸告死你們!」
張君華拉起了連聲哭喊的鄺蔓桐,把她按在旁邊的椅子上,不疾不徐地對她說:「我不是拘捕你,而是想跟你做個交易…只是我怕你等下情緒太激動,才提前將你銬上而已。」說罷,她便把手裏的文件夾攤開,放到鄺蔓桐面前。
只見裏面釘著一張稍稍模糊的照片,相中約五十餘歲的男人低著頭蹲在地上,他被剃掉頭髮,上身穿著大陸看守所的紅色馬甲,下身一絲不掛。他的雙手被黑鐵土銬並攏銬上,腳上還釘上十公斤重的死鐐。相片旁邊附著的一紙認罪書,紙上寫著『陳家強』的名字,並在下方列出十數項罪名,旁邊印上血紅色的指模為證。
看到認罪書上的陌生名字,鄺蔓桐像是抓到救命稻草,她以沙啞的聲線大喊:「你們抓錯人了!你們要抓的犯人是陳家強,不是我爸!我爸叫鄺富榮!」
張君華先冷冷地笑了一聲,接着說道:「大小姐,你爸可真把我們香港警察給玩透了啊…」
「你…什麼意思?」鄺蔓桐緊張地抿著唇說道。
「由始至終,鄺富榮這個人根本不曾存在。」女警官收起笑容,在鄺蔓桐對面坐了下來。「給點耐心,聽我說完吧。」
「…三十多年前,香港曾發生一宗銀行劫案,案中四名匪徒持槍挾持銀行職員,並與到場警員激烈駁火,造成五人當場死亡,其中包括三名劫匪。唯一存活的賊匪陳家強攜著數百萬現金贓款,丟下同黨從後門逃脫。及後數年,我們警方安插於黑幫社團義興的多個線人報告,成功策劃及執行多起罪案的陳家強在幫內迅速『彈起』,已經成為了最年輕的龍頭坐館,即是黑幫的主事人。」
「重案組憑藉線報,鎖定了陳家強位於深水埗的住所,並準備進行拘捕行動。可是原定行動當晚,他所匿藏的南昌街唐樓卻突然發生嚴重火災,等到場的消防員將四級大火救熄後,警員在陳家強的單位裏找到一具男性焦屍,但其骸骨已被燒至殘缺不全,無法進行身份鑑證。當時跟進此案的重案組特別小隊將陳家強列作『死於意外』,並結束了調查。」
「請注意…以下內容,都是跟據你爸爸媽媽的口供喔。」
張君華刻意地頓了一頓,才接著說:「火災發生那晚,在單位裏面裏面的根本不是陳家強,而是一個欠了數十萬賭債的冤種。他讓手下在電梯口位置縱火,製造自己死亡的假象,而他本人則自此改頭換面,並用上新的名字——鄺富榮。獲得新身份的他拿著大筆不法資金投入地產市場,很快便取得了成功。他同時亦以幕後決策者的身份,與另一名黑幫老大的女兒李雪霏——即是你的母親一同繼續操控義興社團進行黃、賭、毒交易,涉及的贓款達數十億之多。」
「…你騙人…你騙我!我爸不可能去搶劫什麼的、我媽絕對不會是黑幫…」雖然鄺蔓桐口裏仍不願承認,但她的身體早已不再掙扎,而是癱軟在椅子上。
經驗豐富的張君華已經觀察到鄺蔓桐的心理防線即將被擊潰,便故意問她:「鄺小姐,你還記得我剛剛說,想要跟你做個交易嗎?」
鄺蔓桐費力地抬起頭。「交易…你說什麼交易…」
「這二十年多年來,警方並不是沒有懷疑過鄺富榮的假身份,只是一直苦無證據。直至最近,終於得到他信任的臥底探員成功截獲了大量關鍵證據。我們準備收網的前一晚,鄺富榮獨自一人乘洗頭艇偷渡往中國大陸,警方只能拘捕到你的母親。鄺富榮在佛山市的民居匿藏了大半個月,最終還是被中國公安發現並逮捕。他被起訴故意殺人、串謀販毒、詐騙等罪名,由於證據齊備,下個月便會對他進行一審判決。」
張君華邊說邊拿出了紙和筆,放到鄺蔓桐面前。「若被中國法庭定罪,你父親必然會被判處死刑。被如此一名重犯走脫,對於我們香港警察來說是莫大的恥辱,而且媒體那邊也會給我們施加輿論壓力。因此與中國公安商討後,我們雙方均希望你代替你的父母,承擔罪名。」
「只要你簽了這份認罪書,我們能夠承諾鄺富榮將不會被槍決,只需在公安人員監視的安全屋裏生活…而律政司也會撤銷對你母親李雪霏的大部份指控,只保留一項『妨礙司法公正』的控罪,預計刑期會由終身監禁,變成三年內出獄。」
「不行!我媽媽她有病在身,絕對不能坐牢的…」
「只要你表現配合,我可以保證李雪霏在服刑期間能夠得到政府醫院的醫療服務。」張君華邊說,邊把紙筆推到鄺蔓桐面前。
眼前的認罪書列寫得密密麻麻,共有21條罪名,且都是謀殺、綁架、販毒這些重罪。「簽了這個,我這輩子…就會被關在監獄裏,是這樣嗎?」她伏在審訊桌上,從眼眶湧流而出的淚水把桌子沾濕,想要伸手擦拭,但雙臂仍被那副鋼銬緊緊地鎖在身後。她的內心絞亂,腦海裏不斷浮現出幽暗恐怖的監獄,若答應交易,她的自由將會永永遠遠被徹底剝奪。但若不簽認罪書,父親就會被執行槍斃死刑,體弱多病的母親也會在監牢裏終此一生…想到這裏,鄺蔓桐全身顫抖,別過頭不敢再看那份認罪書。
「...對了,你應該還記得黑幫懸賞的傳聞吧?」張君華豎起三隻手指,依然不疾不除地說道:「三千萬。這就是鄺小姐您頭顱的價碼。單是這星期已有六名幫派骨幹成員失蹤,他們全是你爸以往的得力幹將,我大可以現在就放你出去,但我保證,外頭的殺手絕對不會讓你有命回來簽認罪書。」
「...監獄是唯一能夠保證你人身絕對安全的地方。」
鄺蔓桐制住淚滴,緩緩抬起頭來。「…請把我的手解開。」
張君華明白了她的意思,從口袋裏拿出鑰匙為她解開了手銬。鄺蔓桐揉著手腕上殷紅的銬痕,巍巍顫顫地拿起了原子筆,在那張紙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女警官又取出了一份保密協議,闡明若她向外泄露機密資訊,警方的所有承諾將會立刻失效。
筆墨落下一刻,鄺蔓桐的心就像被巨石壓下。她掩著隱隱痛的胸口,站了起來。
「張警官,我可以…再借兩星期的自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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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很快,鄺蔓桐所借取的時間,只剩下最後一天。
簽署完認罪書當晚,張君華將她秘密轉移到酒店房間,並安排警員24小時把守。在倒數的自由日子裏,鄺蔓桐聯絡了父母以往聘用的律師,將他們寫在自己名下的資產變賣。幾套房子、車位、鋪位,還有那部保時捷跑車都被減價賣了出去,加上她本來的積蓄,共有港幣八千多萬。
處理完財產的事,她看著戶口裏的數字,不禁想起這些錢的來歷,而且這八千萬也只是冰山一角,父母的公司還有更大筆的贓款…即使證據如何有力,她仍難以接受警察口中行惡無數的魔頭,竟是自己記憶裏那位慈祥溫柔的父親,還有身為虔誠教徒的母親。
從張君華口中得知,媽媽李雪霏正在監獄裏還柙看管,等候審訊。鄺蔓桐也有爭取過想去探望她,但卻因為案件有所關連而被拒絕,張警官說要等媽媽和她自己的判刑都完成之後,才能安排互相探訪。
至於父親鄺富榮…或是陳家強,在她簽署認罪書的翌日已被帶離看守所,由中國公安轉移至安全屋。警察給鄺蔓桐看了幾張他在屋裏吃飯、看電視的日常照,他手腳上的死鐐已被摘下,身後的環境雖與以往那棟獨立別墅差天共地,但起碼比燥熱潮濕、骯髒不堪的看守所要好。能見到父親的生活照,鄺蔓桐心裏也安定少許。
「妮…現在只剩下你和我了。再過一會兒,也要跟你道別了…」
總統套房裏面燈光昏暗,唯有桌上的少許燭光獨自發亮。鄺蔓桐把愛貓小妮擁在胸前,時而低聲細語。不知道是不是貓的靈性使致,這晚的小妮一直坐立不安,不斷在蔓桐的懷裏推擠、扭動。
到房服務叫來的餐點擱在旁邊,無人問津。桌子的對面,坐着另一位打扮精緻的男生,是鄺蔓桐自孩童時代認識的青梅竹馬。
「Renee…你真的不吃一點嗎?」
鄺蔓桐搖搖頭,沒回應他的話。她站了起來,並將貓咪抱起。「今天以後…小妮就拜託你了。」
「至少,也拍張照留念吧。」男生拿出了手機。
「嗯…謝謝你。」雖然以後大概看不到這些相片,但她還是坐回椅上,重新摟住小妮。
「請笑一笑…」
蔓桐把頭靠在小妮的臉頰上,努力向手機鏡頭擠著笑容。像是懂人性一樣的小貓沒有再亂動,讓少女主人深深地吻在額上。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門外傳來急促的鈴聲。
她知道,借來的時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