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蹟的4C房》- 女子監獄物語: Ch10 392744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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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1日。
新歲伊始,全香港的大街、商場都掛滿了慶賀的裝飾,維多利亞港兩岸的煙火與歡呼聲,是這座城市對新一年的盼待。
遠在郊外的兩所女懲教所,也有兩名首次在鐵窗下渡過元旦的女囚犯,正在盼待著睽違已久的重聚…
「鄺蔓桐,今天是你和你媽媽『鵲橋』探視的日子。她坐的車子已經抵達大欖這邊,我們現在也要準備過去了。」易珮瑜一邊說,一邊在鄺蔓桐腰間綁上鐵鏈,並為她戴上束縛手腳的戒具。「雖說你進來監區以後表現不錯,但循例上還是要提醒你:在親屬會見裏,身體接觸是不被允許的。由於你的身份較為特殊,你們被安排前往特別會見室,就是之前進行公務探訪的地方。」
「…整個會見過程期間,我和袁姑娘將會在場監視。若你的情緒過於激動,甚至出現襲擊他人或自殘等脫序行為,我們會立即將你制伏,並中止會見。這樣你清楚了嗎?」
「清楚了。」鄺蔓桐點頭回應道。再次確認戒具已經鎖好後,易珮瑜便與下屬袁卓姿一同押解著鄺蔓桐,往會見室走去。
當鄺蔓桐踏進會見室的一刻,她的眼簾內,是一年多以來終於盼來見面的母親。眼前的李雪霏素面朝天,身上所穿的黃衫啡褲冬裝囚服與她並無二致,外面也同樣套著那件臃腫的深藍色棉襖。印象中,鄺蔓桐好像從來沒看過著重打扮的名媛母親以這般頹喪的狀態示人,可她轉念一想,自己此刻的模樣大概也同樣狼狽。
一看見念想已久的女兒,李雪霏便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背後立刻傳來懲教員的苛責聲:「李雪霏,坐下!」
「抱歉…不好意思…」李雪霏低頭道歉、重新坐下。
易珮瑜將鄺蔓桐帶到座椅旁,讓她坐在李雪霏對面,但並沒有幫她解開手銬、腳鏈,反而將她的腰鏈拴在椅背上的鎖扣。李雪霏則沒有佩戴任何束具,她放在桌上的雙手時而搓摸、時而緊握,流露出緊張的情緒。
「你們有十五分鐘時間,現在可以開始了。」隨着易珮瑜按下手裏的秒錶,會見時間開始倒數。
…
「…媽。」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鄺蔓桐。
僅僅是女兒的一聲叫喚,情緒本已繃緊的李雪霏心頭一顫,淚水隨之漫出眼瞳。
「桐…桐兒…」她接過易珮瑜遞上的紙巾,擦去淚珠。「我見你都沒有回信,也拒絕了會見申請…我想過,會不會這輩子都沒法再跟你見面了…」
「你不想見我,我也明白的——是我的錯、是我們的錯!都是我,還有你爸爸,把你害成這樣…」說到這裏,李雪霏竟掄起手掌,毫不留力地打了自己兩個耳光。站在身後的懲教員立刻阻止:「停手!你再有自殘行為的話,我們就中斷會見了!」
「…媽,你別這樣!」
鄺蔓桐也想要制止母親,奈何雙手仍被牢固的約束在腰間。她看著眼前泣不成聲的母親,又看了看在側監視的易珮瑜和另外幾名懲教員,她別過雙眼、捏著拳頭說出:「媽,你不要怪自己吧…現在這樣,我是罪有應得的。」
一字一頓的說話,如利刀剜過李雪霏的心房。她比誰都更清楚自己與丈夫鄺富榮才是那罪有應得的人,可現在萬般罪名卻加在女兒頭上,而保密協議使她有口而不能言,只能以淚水作出無聲呼喊。
「媽媽…你在信中一直對我道歉,其實你真的不用這樣…我怎會不原諒你呢?以前的事,我真的沒有怨罪於你了。」鄺蔓桐忍住了企圖奪眶而出的眼淚,強行擠出別扭的笑容:「啊…我們別聊這些了,說了那麼久,我還沒有把我的近況告訴你呢…這裏的姑娘給我安排了圖書釘裝的工作,一點也不辛苦的,你不用擔心我!不過…媽你在羅湖那邊適應得怎麼樣?」
「工作!我的工作也…也很輕鬆的。我生活得很好,姑娘和囚友都很照顧我…」為了不讓對方擔憂,鄺蔓桐和李雪霏努力止住淚珠、強裝笑顏地聊起了日常,各自刻意隱瞞著自己被困於鐵窗之下的痛苦。
十五分鐘過去,鈴鈴作響的計時器宣告著會見時間的終結。
「媽,好好保重身體…我們很快就能再見面了。」易珮瑜將鄺蔓桐從椅子上的鎖扣解開,準備將她帶走,而鄺蔓桐則趁這點最後的時間向母親道別。
不料,剛才看似回復平靜的李雪霏離開座位,突然雙膝跪在鄺蔓桐面前。「女兒啊!媽真的害死你了!警官…我求求您,您們抓我吧,我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我女兒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媽媽…」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傾瀉而出,沾濕鄺蔓桐的衣領。「李雪霏,你先起來吧,別讓我們難做。」易珮瑜伸手想扶起李雪霏,但她仍跪在地上,不願起來。「至少…至少…讓我抱一抱我的女兒吧!我求您了,警官…!」
易珮瑜正待委婉拒絕,她的下屬袁卓姿卻竟搶先說:「沒問題,會讓你們好好擁抱的,先起來吧。」說罷,袁卓姿便已解開了鄺蔓桐身上的束具,並攙著李雪霏的手臂將她扶起。
「先等等,這是?!」按照懲教所的條例,在囚人士之間的身體接觸被明文規禁。可她未及制止,除去鐐銬束縛的鄺蔓桐已經撲進了母親懷內,李雪霏亦緊緊地擁著她,口裏念念:「桐兒…桐兒…」
一側,袁卓姿向易珮瑜使了個眼色,她這才看見在門外監視著整個會見過程的人——所長郭惠妍。
「媽我應承你,我會在這裏好好生活,聽姑娘的話…你也要自己照顧身體,以後我們就寫信聯絡吧…」鄺蔓桐與李雪霏貼着對方的身體擁緊,早已雙雙哭成淚人。懲教員們看着這對母女也不禁動容,沒有人上前將她們拆分開來。
最終,鄺蔓桐還是輕拍母親的肩膊。
「我要回去了。媽,你好好保重。」
一陣梨花帶雨的道別後,鄺蔓桐重新被鎖上手銬帶走,而李雪霏則留在房裏,待她稍作平復後,才安排囚車將她押回羅湖懲教所。
房外,郭惠妍所長已等候多時。
「郭所長,剛剛她們…」易珮瑜的提問,被所長直接打斷:「小易,你做事有規矩、有原則,這是對的。但我們懲教工作必須隨情況應變,剛剛她的情緒已經是崩潰狀態,一個失控的犯人有多難管理,你不是不知道吧?」
「…我們的職責是要解決問題,而不是為同袍製造問題…算了,這事就這樣完結,你回去工作吧。袁姑娘,你把這犯人帶到我辦公室去。」
「是的,所長!」袁卓姿回應時的眼神裏藏着少許得意。
到了所長辦公室,與上次一樣是單獨的會面。鄺蔓桐被安排坐到沙發上,郭惠妍甚至為她打開了暖氣。臉上的淚滴雖已抹去,但她的心臟仍然悸動不已。
「鄺小姐,剛才的『鵲橋』還滿意嗎?」一杯熱茶放到了沙發側的小茶几上,冒出了縷縷白煙。「來自蕾瓦那·伊莉雅的紅茶葉…這個是你喜歡的吧。」
「郭所長,您不用這樣子,我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身份。但剛剛…很感謝您。」鄺蔓桐嘆了口氣,緩緩說道。
郭惠妍滿意一笑。「不錯,看來就如職員們評價一樣,你近期在所裏的表現合格有餘。作為獎勵,我可以讓你提出改善生活的要求…只要你繼續安心服刑,合理的要求我們會盡量滿足。」
從正式被判囚至今,許多畫面在鄺蔓桐腦海中閃爍而過。在這段時間裏她並沒有遭到身體上的傷害,然而囚友們的排斥、杯葛與尖酸刻薄的話語總使她感到難受。曾經唯一願意跟她說話的中國囚友江夢晨,也在其他本地犯人的影響下疏遠、甚至一同排斥她。無論是日常工作還是休息時間,她都只能形單影隻,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單感不禁油然而生。
「嗯,我想…希望您能給我安排一個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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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月後的一個晚上。
在值班懲教員的指令下,完成日間工作的女犯人們各自回到囚室。鄺蔓桐如常地坐在自己的硬板床上看書,而房內的另一張床依舊空置。半年過去,她仍然獨來獨往。除了回應懲教員命令以外,她早已鮮少開口說話,空閒時也都是獨個兒閱讀、寫信。
然而,當她逐漸習慣與孤獨作伴時,事情卻迎來了轉折。
接近關燈睡覺的時分,鐵欄外面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懲教員施皓晴打開囚室4C的閘門,並厲聲命令著旁邊的女囚:「以後你就住這間房,進去!」
一名少女被推搡著走進囚室,施皓晴指著空置的硬板床,示意她把手裏的個人物品放下。少女將裝滿了日用品的洗臉盆放到床邊後,又立刻戰戰兢兢地在床前立正站着。素面朝天的她同樣被修剪了制式短髮,只是土氣的髮型不但沒掩蓋住臉龐上的雅秀,反而多加了一份青澀氣息。身上的夏裝囚衣褲略為鬆身,更顯她身材纖瘦。
本來正在慵懶地看着書的鄺蔓桐,也忍不住偷偷瞟望著這位新來的年輕女囚。但施皓晴吵耳高亢的喝令聲很快便將她打斷:「鄺蔓桐,報!」
如像身體的條件反射一般,鄺蔓桐從床上站了起來,掏出口袋裏的『牌仔』舉在胸前,順從指令報上自己的個人資料:「Madam,我392744鄺蔓桐,因犯組織三合會罪、串謀殺人及串謀販毒等21條罪名,於2017年11月23日被判處終身監禁,Thank you madam。」
從入獄以來,鄺蔓桐已經不知道多少次重複說出這段說話,從最初羞於啟齒,到現在習以為常。她察覺到,站在對面的少女聽見她罪名的時候,表情閃過了一絲吃驚。可沒等她多想,施皓晴便對她說:「到你了。」
只見少女有些許手忙腳亂的拿起『牌仔』,聲線顫抖地說出:「…Madam…我395628楊芷盈…因犯謀殺罪,在2018年6月12日被判終身監禁…Thank you madam!!」從斷斷續續的聲音和漲紅了的臉頰,能看出楊芷盈的窘迫。施皓晴也沒有太為難這位新人,只是簡單訓了幾句,讓她背好自己的資料。
等施皓晴離開囚室後,鄺蔓桐便準備坐回床上繼續看書。這時,她的新室友來到她身邊,小聲地說:「你好,我叫楊芷盈…」
在鄺蔓桐的記憶裏,這是很久很久以來第一次有囚友主動向她說話。或許是太久沒有與他人溝通,竟一時心跳加速、緊張得沒說出話來。她想坐到床上先緩一緩,但還未及說話,楊芷盈卻已轉身回到自己的床位,埋頭整理着床墊、被鋪等物品。鄺蔓桐本想拍拍她的肩膊,向她好好地自我介紹。然而對上一位「朋友」江夢晨的相處,卻於此刻湧上心頭——從友善,到裝作陌生,再到嫌棄的眼神…僅是因為其他囚友口中的流言。曾經主動結交的朋友,結果為自己帶來傷害,不願再次經歷這些的她,仍在猶豫着要不要開口。
在鄺蔓桐心緒交戰之間,對面床的楊芷盈已經侍弄好被鋪,可是新進來的她還未記好規矩,竟沒有換上睡衣便準備上床睡覺。終於等到搭話的機會,鄺蔓桐卻還是故意裝出冷酷的聲線:
『在這裏睡覺,要換睡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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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衝突後的深夜,地點仍在那間狹小侷促的雙人囚室。
「這就是…我的故事了。」兩張硬板床中間的小走廊,仍懸著牽起的手,即使早已捂出點點香汗。「阿盈,聽完這些以後…你會怕我嗎?」
「嗯,會啊。」
心頭一顫,鄺蔓桐下意識想抽回牽着的手,卻被楊芷盈緊緊攥住。
「我會怕你受傷害、怕你受委屈…那段一個人的時間辛苦你了,以後發生什麼事的話,請讓我也像現在這樣,好好地牽着你的手吧。」
「阿盈…」聽到這裏,淚液又再不爭氣地從眼角漫出。只是微微燈光襯托起這感動的眼淚,早已不再是驟風雲雨,而是閃耀流淌的星河。
「我們會一起好起來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