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我借了李天愉的手提電話撥通自己的號碼。
“H…Hello? Is this how it works?”
「喂,現在阻你嗎?不阻的話15分鐘後我去取回電話和雨傘。」
「好。」
 
  我到達他宿舍大樓的時候他早已站在大閘外等我,頭上蓋著灰色拉鍊外套的帽子,雖然氣色明顯比起昨天恢復不少,可眼神還是有點散渙,看得出來還是很虛弱。我朝他揮手,走到他跟前後順手摸摸他的額頭,已經退燒了,很好。我再上下打量他。
「嗯?東西呢?」
我無奈的看著他,他不解的回看我。沉默了幾秒後他終於恍然大悟。
「啊!電話和傘!抱歉我剛起床腦子轉不過來。要不你跟我上房間拿?」
  




  又回到那個房間。不知是否因為光線的照射,白天的房間看起來有活力許多,簡約的空間和牆壁也不像昨晚看上去的死寂。現在我才注意到他的房間十分整潔,書櫃和書桌整理的井井有條,家具打掃得一絲不苟,說白點就像家具店的示範空間,好看是好看,但總覺缺了點人情味。
「藥呢,今天吃了嗎?別以為退燒了就馬上斷藥。」
「嗯,一起來就吃了。」
「那藥不能空肚服啊,很傷胃。」
「沒關係啦,我還好。」
我一臉沒好氣的看他。
 
 
「我說你喔,是天生就這麼好管閒事的嗎?沒有啦,我就開個玩笑。昨天謝謝你了。
「嗯?我怎麼好管閒事了?」




「其實就算你不來找我,最後我也是會自己回來的嘛,外面風大雨大,你真的不用這麼辛苦。想那時在圖書館你又故意來通知我要走,我生日的時候又陪我吃飯。你這個人啊,雖然看著話少慢熱,但其實對身邊的人很熱心。」
有嗎?我以為那樣很理所當然呢!有些事自己知道了,而且有能力幫忙的話就盡力做啊,從小我家裡人都這樣。我爸媽在颱風前夕採購食物和物質都會算上鄰居的份,又不時幫忙看顧鄰居的孩子;我哥小時候要是看到有哪些同學要自己沒有大人在家,就統統帶回家跟我們吃飯,所以我偶爾也會跟著做,只是我沒他那麼外向啦,最多就帶一兩個來回家。至於昨天嘛,我覺得要是我不去把你帶回來,你真的會一直等到三更半夜都不心息。
「這麼確定?」
「因為是你啊,你真的做的出來,我相信。」
他淺笑,然後沉默了好幾秒。
「好像也是哦。聽你這樣說,你在很有愛的家長大呢,真好。」
啊……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也沒那麼誇張啦,主要是我家裡人天生性格就這樣,像你說的那樣,好管閒事。難聽點就是諸事八卦啦!不過我覺得呢,行動比說話重要。我不擅於表達自己,但我的行動會跟我的想法一致。」
「唔……你令我想起一個人,是我在香港上幼稚園時的班主任。」他歪著頭看我。
「怎麼說?我長得像她?語氣像她?」




「不,一點也不像。只是……該怎麼形容呢?那種感覺令我想起她。感覺像在冬天的時候坐在壁爐旁邊,蓋著棉被,手裡捧著一杯熱朱古力看窗外的雪。」
嗯???他的比喻很特別,我完全摸不著頭腦。
「啊!」
他猛地站起來,從衣櫃取出一個殘舊的紙箱開始翻找,不消一會便取出了一條用幼繩串著彩虹色的膠珠造成的手鍊。
「哇!這玩意居然還在!這是Ms Wong 在美勞課教我們造的手鍊。你看,這字句也是她教我串的。
我伸手接過手鍊,7顆膠珠上印著U R LOVED的字句。我不認識這位Ms Wong,但相信她一定是個溫柔細膩的好老師。看著張俊軒這難得雀躍的神情,我知道這位老師在他生命中必定是個溫暖的存在,她曾撫平那受傷孩子揣懷不安的心。我拉起張俊軒的左手,幫他戴上手鏈。
「欸,我還是戴在右手吧,我是左撇子,戴著手鏈不方便,怕弄壞。」他欲脫下手鏈,我按他手阻止。
「就戴左手吧,左手接近心臟。」
他乖乖聽話繼續戴在左手上。
 
之後我們聊起了家鄉。
「其實我對香港幾乎沒有印象,僅有記得的畫面是在一間酒店的兒童遊樂室。我天生就有近視眼,所以要定期去眼科診所覆診。有一次晚上覆診之後媽媽帶我去了一間高級酒店吃自助晚餐。通常還有很多跟我媽同年紀的叔叔阿姨,現在回想,他們可能是我媽的舊同學。我對吃過的東西印象反而不深刻,總之吃得很滿足。吃飽過後酒店的職員牽著我去了酒店地下室一個偌大的兒童遊樂室。三四層樓高的樓底,雪白的四面牆,沒有窗子,只有大門的一個小玻璃窗,裏面有小城堡,迷你驅車,波波池等,五花八門的遊樂設施都是我第一次見的。我記得明明在裡面玩得很開心,可是往後日子最經常浮現在我腦海的,卻是那四面白色的高牆,還有遠處門上唯一的小窗。每每回想起來總帶點窒息感。我不記得當時實際上還有沒有其他小孩,但我的回憶總是感覺很安靜,很孤單。過了一會兒媽媽就下來接我回家去,她打開門走進來的一刻,臉上是笑著的,那是我從未在她身上看過的表情。我連她的五官都記不得,卻記得她在笑。我不曉得這些碎片的記憶有什麼意義,但我這十幾年來偶爾會突然想起那天海傍的晚風,酒店大堂金碧輝煌的裝潢,那間寂靜的遊戲室,還有媽媽的笑容。」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張俊軒記憶中的不止是在童年某個晚上停留了一個小時的遊樂室,那其實是他的內心。打開門迎接他的,是那僅此一次和顏悅色的母親。張俊軒長大了,卻還一直困在那間房。就像他所說的,突如其來的幸福,往往是暴風雨前夕的平靜。他說自己是個膽小的懦夫,連幸福的時候也感到懼怕。在狂喜來到之前已先為之後的狂悲瑟瑟發抖;在充實的時候為失落的空虛焦慮。他說他不是悲觀,不過是一早看到結局罷了。
他坐在床邊盯著窗外的樹影,我坐在椅子上看他的側臉。




我想起那兩個逼真的夢。
是他嗎?棕色的瞳孔,時除時戴的眼鏡,跟李天愉也是認識的關係。可語氣聽上去又不太像,不過說到底人是會變的啊,二十多年的光陰足夠把人從裡到外改頭換面。
「你說過我是個懂得如何令自己幸福的人。」
唔……想到這裡不由得感到揪心。
哈……大概率只是個夢吧!別再深究了。
「走!吃飯去吧,你什麼都還沒吃吧。」
我把他從床上拉起來,往門外推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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