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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要離開香港前往多倫多留學,晚上梁嘉禾在自己的小房間裡,正叠著一堆要帶走的衣服,突然停下來想感受一下自己的心情,卻發現內心異常平靜,甚至有些麻木。

客廳傳來擺放桌椅和碗筷的聲音,父親和阿叔正在準備為他踐行的晚餐。今晚之後,梁家三個男人怕是很久都不會聚在一起了。想到這裡,嘉禾不自覺嘆了聲氣,他不知道父親一個人,該如何面對未來每一個安靜的白天和更加安靜的夜晚,大概是用電視的聲音來填補他留下的空白吧。
但當他發現壓在衣櫃裡的一件針織衫時,心頭還是一陣酸楚。這件針織小外套,是萊瀟瀟唯一一次來他家遺留下的,那個他人生最神奇、最美好的下午,近乎有一絲的神聖。幾個月前的事而已,卻已經像是前世的故事,久遠得有些不真實。
梁嘉禾把臉埋進針織衫裡,試圖捕捉瀟瀟的味道,來印證她存在過。但衣物上沒有遺存任何關於她的氣息,像是她既決心要訣別,就要徹底帶走他眷戀的一切。只是一件針織衫,也許是怕放回櫃子裡被父親發現,梁嘉禾還是輕輕叠好,放進了要帶走的衣物裡,擺在科大划艇隊的背心隊服之上。
他手臂的紋身,因為被短袖蓋住,所以父親和叔叔都暫時未能發現。Terence曾問他要不要洗掉,但嘉禾每次對著鏡子望著這個「瀟」,都有種懷念的溫暖感,就好像留著這個字,就留有一絲的希望。
母親傳來訊息,提醒他帶齊學校發來的各種文件和簽證,備用的眼鏡,還有常用的藥品,嘉禾回覆她都帶齊了。
兩人的關係能破冰回暖,也正是因為瀟瀟。




母親在那一次見面後,便不時給嘉禾傳訊息,提醒他多飲水和加衣服,當時嘉禾從未回覆過。直到嘉禾收到了瀟瀟的那封告別信,他已經蒼茫的內心像是被開了個大洞,整個人只覺得空寥寥,彷彿任何快樂和記憶,都只會從他身體和心間穿過,而不留任何痕跡。
就在那段時期,當他看到母親再度傳來的訊息,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感傾注了心中那個空洞。梁嘉禾終於拿起手機,回覆了母親,不僅僅是回覆,而是開始向她傾訴心中的苦悶和孤獨。
這個曾經拋棄她的女人,曾經令他思念、困惑、怨憤甚至痛恨的女人,此刻像是遊離在他世界之外的星辰,令他覺得遙遠卻安心。
「不再為別人傷心最好的方式,就是去開始自己的旅程。」她說。不知為什麼,梁嘉禾回看了這句話很多次。直到父親再次提起加拿大留學的事情,他才明白母親真正的用意。但這一次,他沒有憤怒或抗拒,學會了理解,學會了和解。
當無法作出決定時,他總是傾向詢問Terence。好友的反應出乎他意料,Terence毫不猶豫地要他去留學。「這和失戀無關,而是當你真的有機會去看世界,就一定要抓住。你現在了無牽掛,更要瀟灑地往前走!」
「誰說了無牽掛?」嘉禾攬住好友,「你個傻仔不還在香港嗎?」
Terence露出他最孩子氣的笑容,「等我聖誕假期去找你滑雪!」
就這樣,梁嘉禾做出了決定。不僅僅是留學,因為他心裡清楚,當他踏上加拿大的那一刻,他也終將會再次回歸母親的人生中。
踐行的晚餐異常豐富,Calvin叔特意準備了清蒸澳洲龍蝦和阿拉斯加大閘蟹,還有半個手掌那麼大的珍寶蝦餃。那一晚,Calvin叔醉了,父親卻沒有,話依舊不多,只是時不時地笑著用眼神掃過嘉禾。看慣了父親的低頭和肅穆,嘉禾第一次見他臉上有這麼多的笑容,令他覺得陌生又溫暖。
飯後,Calvin叔就在客廳的沙發上胡亂睡了一晚。梁嘉禾躺在自己的床上,望著天花板卻毫無睡意。而他感到,今夜失眠的不只有他一人。
*
梁嘉禾從來沒想到,赤鱲角機場,一個他只來過幾次的偏遠地方,卻會對他有如此重大的意義。在這裡,他有了人生第一次約會,和瀟瀟送別過已經逝去的友人,又和她做夢一般一起開始東京之旅,最後又在機場犯下了他人生迄今為止,最令他懊悔的錯誤之一。




時至今日,梁嘉禾仍偶爾會思考,如果當時他在機場沒有那麼衝動,沒有和她爆發,沒有拋棄她賭氣離開,那麼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後來一系列的事情。他和她此刻也許依然會在一起,面對之後所有的快樂和悲傷。
在機場的安檢口之前,梁嘉禾和父親來了一個結實的擁抱,亦是嘉禾記憶裡父子倆第一次擁抱。父親身上濃重的煙味曾令他反感,此刻嘉禾卻不禁深吸一口,彷彿要在記憶深處封存這一縷味道。
叔叔Calvin也和他來了個簡單的擁抱,鬆開後果不其然又狠狠拍了他後背兩下。嘉禾咬緊牙根,面不改色地承受這份熟悉的痛楚,叔叔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Terence、輝仔和另外幾個中同也來送行,都和嘉禾一一擁抱。「去加拿大要乖些,不要那麼衝動,不要再做傻事。」Terence拍拍他的肩膀說。嘉禾想和他開個玩笑,互慫一下,但竟一時說不出口,只好點點頭,露出一個微笑。
「梁嘉禾!」身後響起一個洪亮的聲音。嘉禾回頭一看,李清潔和幾個划艇隊隊員正朝他走來。這是自他們和嘉禾劃清關係以來,第一次和他面對面。
「衰仔,不是好憎我嗎?最後不還是捨不得要來見我!」嘉禾笑著迎上去,和一班兄弟又打又拍地摟成一團。
「喂,兄弟要不要計較這麼多!」李清潔摟住嘉禾笑道,他洪亮的聲音總能令嘉禾身心舒暢,心裡任何的鬱結都可以瞬間解開。
「對對,過去的事就不提了,划艇隊少了你,訓練都沒那麼熱血了。」隊長Dave搖搖頭。
「講這些,我哪有這麼厲害。」
「有的有的,科大划艇的靈魂人物。」幾個男隊員輪番垂著他的胸說道。




嘉禾有些不好意思,「靈魂不靈魂都沒用啦,我都沒得歸隊……」
「喂,不要這麼說,去加拿大繼續爬艇,我們大學生國際賽上見!」李清潔說。嘉禾點點頭,拍拍清潔和Dave的肩膀,算是答應會繼續划艇的承諾。
「這是我們大家寫給你的話。」隊長遞上一張A3紙大的手作卡片,封面貼著他穿著划艇隊服的大頭像,嘉禾一看覺得這是出自Amy之手。但他沒有問出口,Amy後來竟然和當初Ocamp的組爸成了一對,令清潔打擊不小,所以嘉禾覺得還是不要提及她的名字比較好。
「謝謝……」他接過來,「我會在飛機上好好看一遍。」
就這樣,梁嘉禾在他生命裡最珍重的一群人目送下,走過了安檢口的閘門,Terence一直舉著手機錄像,所以排在安檢隊伍裡的嘉禾又對著他擺了個勝利的手勢。過了安檢後,他又對所有人最後揮一揮手,便背著背包,拿著護照和機票,朝著登機口走去。
此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宏偉的玻璃窗投進橙色的日落,為匆忙繁亂的候機廳添了幾分安詳的暖意。
梁嘉禾停住腳步,望著夕陽中停擺、滑行和起飛的飛機,試圖捕捉自己此刻的感覺。依然是平靜,卻是一種飽滿又踏實的淡然,甚至萊瀟瀟的名字和面容似乎都有些淡化了,不再像揮之不去的魂魄盤旋遊蕩在他的思緒裡。
只是眼前的夕陽,又令他有了似曾相識之意。一個他已經遺忘了很久,甚至都不曾記得的一幕,在此刻悄然爬上心頭,在眼中重現。
他想,這大概也是命運想要告訴他什麼,這大概也是某種命中注定。
*
「嘉禾,快許願啦!」
夜晚,在一個安靜的運動場,兩個男孩盤坐在角落,中間是一個插著蠟燭的小蛋糕。蠟燭的光被風吹得搖搖曳曳,Terence不得不一再用手擋住風。
這是梁嘉禾上中學後的第一個生日,雖然幾個男生已經約好週六去吃放題為他慶生,但Terence堅持要在週四生日這天為他小小慶祝一下。所以晚上和父親、叔叔吃過生日飯後,梁嘉禾又偷偷溜了出來。
「但我不知道許什麼願望哦……」嘉禾撓撓頭說。梁家男人慶生從來都是一頓飯,蛋糕都沒有,更不會搞蠟燭許願這些,梁嘉禾還是第一次這樣有儀式感。
「那你想三個啦,閉上眼在心裡默念一遍,許願就是要說出心裡最想要的東西,真誠就好。」Terence說道,「一定是你最想要的哦,因為一定會實現,所以不要浪費!」他打了個指響,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嘉禾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第一個願望……」他心裡念道,然後偷偷睜開一隻眼,看了下對面的Terence,他正用雙手烤火一樣得裹住火苗兩側,生怕蠟燭被風吹滅,手腕上還帶著他最愛的哆啦A夢手錶。
嘉禾又把眼睛閉上,「第一個願望,我希望和Terence會是一生的好朋友,我們的友情至死不渝。」他微微點頭,對這個願望很滿意。




「第二個願望……」既然Terence說是他最想要的,又不必說出來,那他是不是可以再大膽一點,再貪婪一點。「第二個願望,我希望可以再次見到母親,可以再次被她擁入懷中。」連梁嘉禾自己都不曉得,這是不是一個好的想法,但確確實實是他心中最想要的東西。
「第三個願望……」嘉禾在腦海裡思索著,想要解開一個謎底般,去尋找心中那隱藏得很深,又無法忘卻的希望。「第三個願望,我希望可以遇見一個人,維港日落前的那個姐姐,我不僅和她重逢,還可以和她相愛,然後我們會很快樂幸福地在一起。」
他許完,覺得自己像是種下了魔豆的種子,除非世界上真的有奇跡或魔法,否則他的願望大概只會是自己天真的空想。
他在Terence的歡呼和掌聲中吹滅了蠟燭,感覺擁有了全世界一般滿足。
就在當晚,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一個女人,站在懸崖的邊緣,要他做出選擇。「梁嘉禾,我可以滿足你對愛情的願望,但條件是,你這輩子只能愛這一次,如果失去了,就再也無法愛上別人,你願意為自己的願望付出這樣的代價嗎?」
懵懂之中,梁嘉禾只是膽怯地點點頭,他看不到任何其他的可能或選擇,他只想去愛那唯一一個人。女人見他給出了答案,便笑著一揮手,嘉禾瞬間飛起,然後在他的驚呼中,背對著一切瘋狂下墜。
嘉禾在一身汗中猛然醒來,「原來我做了夢……」他想,他幾乎沒做過夢,因此內心不禁有些驚奇。望向窗外,已經是破曉時分,日出的光輝已經漸漸爬上外面的天空和樹林。
身體裡像是有種本能的衝動,讓他無法繼續留在房間裡。
梁嘉禾悄悄地來到客廳,輕手輕腳地開關門,來到了公屋的走廊上。然後,他像是收到了命運的指示一般,撒腿在樓道裡跑起來,跑上一層層的樓梯,跑去屋苑的天台。推開天台的鐵門,眼前頓時一片闊朗的景象不禁讓他「嘩」的一聲。
他緩緩走到天台中央,彷彿是棵小樹,盡情汲取這夏日清晨沁心的空氣和廣博的能量。
淡紫色的天空暈染著由亮至深的橙色邊緣,鳥兒成群高飛,用啼鳴呼喚著太陽。由近至遠的山林和樓宇是一片連綿的青灰色輪廓,點綴著繁星般的亮光。
他走到天台的邊緣,趴到矮墻上,欣賞著他新一歲的第一次日出,雖然目無表情,心裡卻感覺從未有過的振奮。
清澈的橙色漸漸暈染整個天空,太陽終於升起。清晨的第一縷光輝仍在燃燒,是暖的,是新的,是一望無際的延伸,延伸到永無止境的遠方。
那一刻,他人生中第一次相信,這個世界,會有奇跡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