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竹刀


  等待是所有行動的契機。

  要學會如何行動,就必須要先學會如何等待。

  莊繞盈真正啟蒙的劍道老師是一位老太太,她幾乎不會穿著劍道服,親身演練各種攻守的方式,反而大多數時間,是說著各種玄之又玄的心法。

  在跟隨她學習劍道的過程中,莊繞盈被提醒得最多、吩咐得最多的,就是等待。





  後來當莊繞盈初出茅盧,在少年組比賽中嶄露頭角,她回顧自己的攻守方式,尤其面對真正高手時的最後致勝方式,往往是源於她善於一種近乎放棄似的等待。

  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莊繞盈穿著正裝的劍道服,正襟於地下室地台的閉眼默坐,身邊放著一把竹刀,面前的空位也放著一把竹刀。

  入夏了,地下室仍然只有氣窗注入的陽光,夏日的光柱溫暖怡人,她聽著自己的呼吸聲,那屬於她存在於世的節奏,直到在呼吸之外,她聽到了腳步聲。

  他的腳步聲變了。





  莊繞盈張開眼,阿北獨自走進地下室,脫下皮鞋,步上地台。

  莊繞盈見他來到自己面前,用同樣的正襟姿勢跪坐,動作有點生硬,但無妨。

  「阿北。」莊繞盈說。

  「繞盈。」阿北也說。

  「睇嚟你已經準備好。」





  阿北挽起她熟悉的微笑:「可唔可以代打?」

  「今時今日嘅你仲同我講依啲笑話,」莊繞盈也微笑說「會唔會太對唔住你自己。」

  「『今時今日嘅我』?」阿北略作思考狀「係點樣嘅我?」

  「當日我見到校園電視台咁高調,我又見林強做節目,甚至到風紀委話要禁手機,我就知道一定係你搞鬼。」

  「托賴,」阿北說「我諗盡其他方法可以拎到妳個一票,但無辦法,到最後仍然要嚟面對妳,」

  「鬼叫,」莊繞盈執起竹刀「我係你嘅青梅竹馬咩。」

  「多謝妳,繞盈。」阿北也執起竹刀「多謝妳,仍然願意身為我嘅朋友。」





  兩人各自執起竹刀站起來,雙手垂下,向前鞠躬行禮,然後面對面,同時後退到適當的距離。

  「五局三勝制,五分鐘時限。」莊繞盈說「打擊部位:小手、面、胴。洗唔洗俾你熱身?」

  「唔洗啦,反正妳一定唔會留手。」阿北說著,戴起面罩與防具。

  「嗱,你叫嫁咋。」莊繞盈也戴起面罩。

  「我周身傷嘅,番去都好交差。」

  「哈哈,」莊繞盈開懷地笑說「點解你仲唔正式介紹佢俾我,等我教佢打劍,佢跳舞底,應該快上手。」

  「……我唔想死住喎。」阿北淡靜地說。

  「我話開始,就開始。」





  「好。」

  莊繞盈與阿北各自深吸一口氣,沐浴在陽光的兩人,像成對的影子。

  「開始!」

  阿北與莊繞盈同時突步向前,揮動竹刀。


█ 


  楊希曦並非因為任何原因,而加入女童軍。





  她從來都是品學兼優的學生,不是她生下來為了符合學校的制度,而是學校或其他的制度,彷彿是為了她而設計。

  一年級的時候她沒有拿定主意,並沒有參加任何社團;直到二年級的時候,有老師跟她說,她成績操行都那麼優秀,應該要參加社團,平衡一下校園生活。

  其實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到底老師所指的「平衡」是什麼,她從來沒有深究。她便故且又再看了一下各大社團的介紹,了解當中的活動。

  回想起來,吸引她的可能只是女童軍那亮藍色的長裙制服,或許她終究是女生、或許只是校服長裙穿膩了,她嘗試改變一下打扮。

  她申請加入女童軍,然後去試穿及購買新的女童軍長裙。入團後,各種步操、服務、營隊、組織工作,她也做得甚是得心應手。

  某天晚上回到家中,吃飯的時候她跟父母談論起擔任女童軍的經歷,說已經開始成為小隊隊長。那時候,她的弟弟說:

  ── █████,██!████!

  到底楊希杰那天晚上說了什麼?很多年後,她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但她記得他的表情,那她不欲回想,卻一再回想的表情。

  自此之後,楊希曦在女童軍隊伍扶搖直上,並在三年級受邀加入風紀,短短一年半時間後已經成為領袖生風紀之一。

  大家都知道楊希曦很低調,有時候低調得像討厭自己的所作所為。

  「各位好,感謝各位今日出席聯席會議,」尤天勇在坐主席的位置中說「今天出席代表人數係12人,出席人數過半數,我現在宣佈正式開會。」

  楊希曦張開眼,她拉了拉女童軍制服的裙擺,消除掉腦裡各種沒意義的回憶。

  「正如大家所見,今日非常齊人,」尤天勇挽起笑容「我相信大家都知道,今日將會係非常特別嘅一日,唔單止對我嚟講,可能對依間學校嚟講都係。身為即將卸任嘅會長,係開始之前,我必須同大家坦承,經歷咗依一年嘅會長生涯,有好多事情,都唔完全盡如我所願,無論係好定係唔好,所以我更有責任同各位講,接下落嚟要發生嘅所有野,都會反映咗我地每一個人嘅想法,而我地亦應該去尊重依一切,只要佢係合符我地所尊重嘅制度。」

  尤天勇再一次環顧所有人,然後說:

  「依家係動議及討論時間,請有意動議嘅代表,舉手發言──鄭雪蕾同學。請。」

  鄭雪蕾舉起手,此刻的她,臉上並沒傲氣也沒得意,只是沉穩而清晰地說:

  「我作為十二大社團聯席會議問答隊代表,現謹引用『社團議事守則』第二十六條,動議校規修訂。


█ 


  許愛悠推開通往天台厚重的鐵門,獨自步出天台。

  步入初夏,藍天白雲悅目澄靜,從層雲與晴空的高處吹來了柔軟溫熱的風,伴同著陽光一同洗滌著空曠無人的天台。許愛悠是盛夏出生的孩子,這是她最喜歡的時節。

  許愛悠步向天台的圍柵前,像過往每一次,將手臂靠上去,深吸呼,讓空氣穿過她的黑長直髮,又穿透她的身心。

  她驟然發現,已經好久沒有上來了。不,是整個下學期,都沒有上來過。

  想來也是奇怪,學校只是禁止她參與社團活動而已,絕對沒有禁止她上來天台,為什麼呢?

  許愛悠俯看這一如既往的校園,上課的學生、轉堂的學生、偷懶的學生、發呆的學生,談天說地、談情說愛的學生,這不只是一所極普通的校園嗎?那沒有校園祭的操場,那沒有聖誕晚會及社團表演的禮堂,不是跟這城市裡成千或上萬的學校也相同嗎?

  許愛悠帶著微笑,細看校園每一個平凡卻又獨特的角落。

  ──小悠,我想,妳可唔可以做我女朋友。

  ──哈哈,點解呀?

  女人真是可惡的生物呀。許愛悠苦笑。為什麼她愛的已經不再是林之年,卻還是偶爾想起他的片段呢?

  ──因為我覺得同妳一齊果陣,世界可以變到好大好遼闊,我想同妳一齊分享。

  ──唔……我唔同意。

  ──姐係……妳嘅答案係「No」?

  ──我嘅答案係「Yes」,因為我個世界,一定大個你果個,係我同你分享。嘿嘿。

  許愛悠想起那年林之年對她的告白,也想起自己那不自量力的答允,又不免笑著搖頭。

  原來,她跟他從最一開始,不只想錯了對方,也想錯了自己。

  許愛悠再次往下看,從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學生會,她看見會議室正亮著燈,是聯席會議。

  她摸向手腕,剛才阿北把她送給他的鑰匙手鏈,默然摘下來,戴在她手上。

  ──做咩呀?你求婚呀!?

  ──喂,我飯都未開始食,妳就叫我洗碗!?會唔會太過份。

  ──死仔你粒聲唔出咁嘅樣,我點知你姐!

  ──我去搵繞盈呀,唔方便打劍,妳幫我戴住先。唔好整唔見呀警告妳!

  許愛悠低頭莞爾,握緊手鏈上那把老舊生鏽的鑰匙。


█ 


  「こて(小手)!」「めん(面)!」

  阿北與莊繞盈的叫喚在地下室的內迴盪,然後是竹刀相碰與腳步的沉響。

  阿北喘氣,單是成功防禦第一擊,他就已經感到全身顛抖。他立刻轉身過去,再次握好劍面對莊繞盈。

  莊繞盈面露微笑,腳步滑前,澄澈專注而尖銳的雙眼正看著他的姿態。

  「點呀,第一下就已經頂唔順啦?」

  阿北深吸了一口氣,腳下小心滑步,保持與莊盈繞的距離。他深吸口氣說:

  「嘩,真係,我早知就叫林強──小手(こて)!」

  阿北說到一半卻施以突襲,竹刀趨前砍向莊繞盈的右手手背。

  莊繞盈冷笑著大喝一聲,輕鬆架住阿北的攻勢,順勢突刺,阿北見勢色不對馬上往後──

  「めん(面)!1分。」

  「呃──」

  阿北感到臉罩劇烈晃震,就算有防具,他的視線也像被拳頭重擊似的暈眩。他偷襲不成,反被莊繞盈反擊成功。

  莊繞盈甩動劍身,鬆動肩膀,再次重整架勢:「我講過啦,依家嘅你,再講依啲唔會有用嫁!你咁樣贏我唔到嫁!唔好曬時間喇!

  莊繞盈驟然放聲呼喝,那洪渾的氣勢不怒而威,像推逼著整個地下室的空間,阿北眼前所有事物向他無情擠壓,連地台的木版也像在咔啞作響。

  阿北皺起眉頭,額旁開始滲起汗。他再次呼吸一口氣,握緊刀尖,挪起腳步。

  對。時間有限。不只是這場劍道比試。

  還有進行中的聯席會議。還有校園生活,尚有一個月就畢業了。

  他說過,要改變校規,要帶她前往操場上──就差這一步了。

  「嗚啊!!!!」

  阿北鼓起氣力,張嘴大叫,再次突進向前,莊繞盈咧齒而笑,挺劍迎擊。

  「好!」

  「どう(胴)!」

  阿北揮劍向前,莊繞盈斜起劍尖撥開阿北的揮擊,然後再一次借勢往前。

  阿北卻沒有退後,硬生再踩前一步:「めん(面)!」

  莊繞盈自然嘖了一聲,腳跟一蹬往後退卻,但面罩卻發出明顯的打擊聲。

  「1分。」阿北說道。

  「呼……」莊繞盈沒料到阿北會捨身攻擊,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咁至係嫁嘛。」

  
█ 


  學生會會議室中,鄭雪蕾從坐位中站起來,從筆記本中拿出預先準備好的紙條:

  「我謹此動議,作以下兩項校規修訂:

  一、將校園電視台節目按時間表常規化,並設立第三方投訴及監管渠道。每兩個月,校園電視台必須公開提交後兩個月之節目方案,同時由風紀委及學生會負責處理學生對校園電視台之投訴意見,達一定基礎數量後,校園電視台必須公開回應,惟校園電視台仍可以完全保有節目創作自由。

  二、重新審議本學年兩宗接吻事件,即楊希杰、方潔海、許愛悠及殷詠弦所涉及之親密行為事件,並為相關學生自主行為制定明文,釋除『親密行為』之界線同疑慮,包括楊希杰同方潔海案例,屬公開或非公開;以及許愛悠及殷詠弦案例,屬校內或校外,並於審議期間,暫時撤銷四人之處分。


  Mimi 依舊坐在秘書席,按鄭雪蕾的陳述記錄所有內容,向尤天勇稍點頭,尤天勇再說:

  「如對動議條文字眼沒有額外修正,現進入討論環節。」

  鄭雪蕾坐下來,然後首先舉手的,是今天擔任風紀委代表的男領袖生。

  「請問,關於妳提出嘅第一項修訂,佢話『學生對校園電視台的投訴意見,達一定基礎數量後,校園電視台必須公開回應』,但校園電視台又要保有完整創作自由。咁姐係話,校園電視台對於批評,其實可以態度照舊?」

  鄭雪蕾當然察覺到領袖生話中帶刺,但她只是看了看預先準備好的筆記,然後回答:

  「除咗正式投訴渠道外,校園電視台將會每個月公佈校內觀眾對各節目嘅滿意度調查,而正如我頭先所講,校園電視台每兩個月,都會提交節目方案,兩者配合,我相信絕對可以構成行之有效嘅監管作用。」

  鄭雪蕾方說完,再然後舉手的是泳隊代表:

  「我亦都係想問關於第一項修訂。我地泳隊情況比較特殊,因為好多時就算我地應承咗校園電視台訪問,但無可避免係訓練或者水運會現場,我地都係著住泳衣,到事後我地睇番,發現畫面上……可能都係欠缺美觀,或者女隊員仍然接受唔到。請問校園電視台會點處理?」

  鄭雪蕾以同樣平穩的語氣回答:「根據校園電視台目前嘅負責人郭允箏所指,依家所有訪問都會拎到受訪者嘅聯絡方式,係出街之前再傳俾對方望一次,雖然就創作自由嘅立場下,校園電視台並唔保證一定會按受訪者要求去修改內容,但係佢地必然會尊重受訪者嘅意見。係最極端情況下,如果受訪問認為內容有疑慮,佢地亦唔會堅持一定要出街。」

  鄭雪蕾說完,瞄向體育社團的代表,包括籃球隊的馬群陽,他似乎也沒有任何異議。

  這時候,代表女童軍的楊希曦終於舉起手。

  鄭雪蕾望向楊希曦,然後她緩緩地說:

  「關於妳提出嘅第二項校規修訂,我想知道鄭雪蕾同學妳本人嘅睇法,對於學生係校內嘅自由度,故且以情侶常見嘅『接吻』為例,妳嘅接受程度有幾高?」

  鄭雪蕾稍稍瞇起雙眼,嘴角對楊希曦勾起微笑。

  楊希曦。直到最後,妳仍然要跟我兩敗俱傷嗎。


█ 

  
  竹刀的刀鋒再一次相交,地下室裡的飛塵在光柱中一陣亂舞。

  「めん(面)!」「どう(胴)!」

  阿北全身冒汗,面罩下的他幾乎喘不過氣,吃盡腳下的力道,才又勉強檔下莊繞盈的突刺。

  阿北聽見自己的喘氣聲愈來愈頻密,於面罩中如盤旋的乾燥烈風。

  他不知道莊繞盈也是否有消耗一定的體力,但看她沉穩的步法,仍然找不到她的破綻。

  「做咩呀?」莊繞盈說「唔係你叫我唔好放水嫁咩。」

  阿北闔了闔眼,再次握緊開始變得沉重的竹刀,帶著昏亂的氣息道:「係……無錯,妳唔會放水,呼……妳會──」

  「めん(面)!」

  莊繞盈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瞬步突刺,阿北苦澀地驚喝著,舉刀格檔。

  莊繞盈壓刀向前,阿北咬緊牙關,吃力地往後退了兩步,但仍然死命檔住莊繞盈的進逼。

  「睇嚟就算有許愛悠,」莊繞盈對阿北說「你仍然都無因為對佢嘅愛與勇氣而變強。」

  「我、我唔係──」

  「呵啊!!」

  莊繞盈又一次放聲吼叫,近距離的呼喊令阿北宛如激起耳嗚,他奮力推刀向前,轉步往側旁避去。

  「我唔係……」阿北搖著頭,清晰聽覺與視線,呢喃著說「我唔係為咗許愛悠……」

  「你講咩話?」

  「我唔係──」阿北抬起胸口,深吸一口氣大叫「我唔係為咗許愛悠!我唔係為咗任何人!呃──啊丫!」

  阿北高舉竹刀,跨步向前;莊繞盈也同時邁步,依樣揮刀。

  「めん(面)!」「めん(面)!」

  噗。噗。兩人身影交錯,兩下面罩的敲擊聲同時響起,

  「2分!」「2分!」


█ 


  「我認為,我個人嘅接受程度唔係重點。正因為每個人嘅接受程度唔同,所以我地先要有明文去規定狀況。楊希曦同學﹐如果我無理解錯嘅,妳一向都支持任何野,都要有劃一嘅規定,去規範每一個人。我認為,我提出嘅修訂,正正係符合緊妳嘅價值觀。」

  「我絕對同意妳嘅講法,鄭雪蕾同學,但我仍然想妳回答我嘅問題,妳認為,『接吻』響校內可以有幾大嘅自由度?」

  「我認為……只要唔影響到校園生活,就唔會有問題。」

  「請問咁點為之『唔影響』?用番我地討論咗好耐嘅手機使用問題,如果有同學佢播片好大聲,佢覺得唔影響,但事實係影響緊其他人。」

  「同樣嘅邏輯,當妳覺得佢『事實』會影響其他人,妳又點樣排除佢無影響其他人嘅『可能』?」

  「既然我同妳都無客觀標準,咁我更加想知道,當妳想擴大同規範自由度,妳所指『可能唔影響』界線到底要點定?而且,妳仍然無答我問題,到底妳個人嚟講,認為學生接吻行為嘅自由度可以去到邊?」

  「好似許愛悠同殷詠弦嘅case,因為係校外,再加上當時係放假,佢地亦無著任何同學校相關嘅衣著,我認為唔需要受罰。」

  「咁楊希杰同方潔海呢?」

  「佢地亦只係響操場好旁邊嘅角落接吻,無影響過其他人。」

  「姐係話,按照妳本人嘅標準,就算有學生著住校服係校內接吻,只要匿埋唔俾人見到,就無問題?」

  「我個人嘅標準的確係咁,但同時我當然明白,唔同場合都有佢嘅規範性。無人應該係圖書館或者走廊接吻,或任何開放空間,又或者任何非課外時間、乃至會影響校譽嘅情境下接吻。我亦期望校規修訂嘅結果唔係一刀切,而係有彈性咁去劃分唔同場合。」

  「我先假設校規修訂之後,學校對『接吻自由度』嘅標準,正符合鄭雪蕾同學妳嘅『彈性標準』,但如果又有人覺得咁樣唔夠鬆或唔夠緊,咁點算?」

  「楊希曦同學,眾口從來都係難調,但唔代表我地唔可以訂明一個標準,減少可能嘅爭議。」

  「咁妳又點樣肯定,最後校規修訂嘅標準,係減少爭議,而唔係增加爭議?我認為一樣由妳提出嘅校視電視台嘅修正案,就非常出色,因為佢有客觀滿意度標準,有量化嘅投訴機制,爭議或多或少,我地都可以去應對。但『接吻』呢?『影響』或『唔影響』,『俾人見到』或『唔俾人見到』,根本無可能有一個由全體師生絕對認可嘅自由度。如果到頭來,都係靠人嘅自律去釐定『彈性』,咁樣人隨時都可以自律,就連『校規修訂』都多此一舉啦,唔係咩?」

  「無錯,楊希曦同學,人隨時都可以自律,但唔代表同規範化嘅自律係有衝突。我亦要反問番妳,請問點樣可以用『量化』方式,去規定接吻對其他人嘅影響程度,當妳不斷否定『無影響』嘅可能,到最後可能就係所有野都變咗『有影響』,就例如風紀委長期反對手機使用,因為係佢地眼中,點用手機都會影響其他人。我提出關於『接吻事件』嘅校規修訂,絕對唔係要一蹴而就,但至少可以嘗試行前一步,而唔係原地踏步。」

  「亦即係話,」楊希曦說「妳唔否定,同接吻事件相關嘅『校規修訂』,有可能引發更多爭議、甚至無休止嘅校規修訂。」

  「如果,」鄭雪蕾說「我地連嘗試都唔願意,自由同權利對我地嚟講,仲有咩意思?」
   

█ 


  咁你係為咗咩。

  「咁你係為咗咩。」

  莊繞盈似乎聽見了阿北的心聲,對他說著。

  阿北喘氣流汗,他透過面罩所看見了的,所聽見的,全都像變得透明稀薄。他用力握緊竹刀,刀尖對準莊繞盈。

  尚有一擊,最後一擊就決勝負了。阿北壓緊腳步,這沒有猶疑、沒有退縮的餘地。

  「我地由細識到大,十幾年啦。」莊繞盈說「我好似無問過依個問題,你亦都無答我──唔係,以前嘅你,根本唔會答我。阿北,你到底為咗啲咩。」

  莊繞盈手臂稍垂。來了。阿北認得,這是她最擅長的起手式,那像無力低垂的雙手,卻往往會使出最致命的一擊。

  阿北聚精會神,凝視莊繞盈的竹刀,那不會有任何預兆,也不會有任何提示。

  「如果你唔係為咗許愛悠,就更加唔會係為咗其他人。咁你係為咗咩?你唔係一直想要平靜嘅校園生活咩?你唔係一直想放學就匿番屋企睇AV咩?你答我丫,點解要你同我打,點解你要爭取我個一票。唔係為咗許愛悠,你係為咗咩──こて(小手)。」

  噗。莊繞盈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揮刀猛擊往前。阿北早有預備,腳步左推閃躲而過。

  「こて(小手)!」

  阿北嘗試還擊,但莊繞盈亦有預備攻擊落空後的防備,竹刀揚起就將阿北借勢推開。

  莊繞盈說道:「聯席會議,校規修訂,聖誕節校園祭,校園電視台,開放日社團表演,會長選舉。阿北,我一直以嚟都無聽過,你想要嘅到底係咩。」

  「我……」阿北閉上眼,吐納出胸口沉悶的氣息:「我想要嘅……只係,只係──我唔想失去所有野!我唔想失去我現有嘅野!不論我係好彩、我係死好命!點都好!我唔想失去依一切!我想要嘅,就係依家我有嘅野!值得我堅持落去嘅所有野!」

  也許是面罩遮蓋了阿北的表情,他終於能說對莊繞盈喝道。

  「堅持?」莊繞盈也喝道「堅持啲咩呀!你由細到大毫無大志!我打劍俾人打到開花果陣,你係邊呀!有資格同我講堅持咩!」

  「無錯!我以前無,但我依家有!我就係唔想再失去!咁都唔得咩!我唔知我有無資格!但好享受我現有嘅野,我現有經歷過嘅野!係許愛悠佢拉我入局,係佢拖我落水,但原來──就算所有野無結果,就算所有野最後會失敗!我仍然唔想放棄,我仍然想行落去!因為、我真心鍾意、享受依家嘅一切!許愛悠!會長選舉!校園電視台!校規修訂!就係依種生活!就係依種快樂!就係依家嘅我!」

  「行落去!你行去邊呀!?」

  「我唔知!但既然開始咗,我就唔會放棄!」

  「你配咩!」莊繞盈力歇聲嘶地呼喝:「你配擁有依一切咩!阿北!你憑咩可以追到許愛悠!你憑咩可以影響到會長選舉!你憑咩可以幫鄭雪蕾上位!你憑咩可以同楊希曦角力!你憑咩可以改變校規!你配咩,阿北!!

  「我就算唔配!但我仍然想要!」阿北回喝道「正因為我唔知自己有無資格!我先要繼續行落去!我要繼續證明,原來我係有資格!就算我一無是處,就算一事無成,我仍有資格繼續行開去!我仍然想陪住許愛悠!我講過我要帶佢去操場──我想要做到依件事,我想實現依一切!由頭尾到,我就係為咗我自己!我唔係為咗任何人!我.係.為.咗.我.自.己!嚟啦,繞盈!!」

  「好!!」

  阿北與莊繞盈猛聲高吼,腳步重踏,竹刀飛砍。

  「めん(面)!」「めん(面)!」

  兩人的身影如疾射的利刃,在那恍似早已約定好的時空下交錯。

  噗。噗。

  阿北與莊繞盈各自停步,回頭。

  莊繞盈摘下面罩,抬頭吐出無比舒坦的一口氣,帶著豁然開朗的笑容說:

  「平手。真係可惜啦。」

  阿北摘下面罩,抹去臉頰的淚水,他只覺得手腕抖動,雙腿垂軟,不覺單膝跪下。

  「可惜,呼,」莊繞盈對下跪的阿北微笑說「我以後終於無得再恰你,無得再㩒住你嚟打,無得再笑你係單身狗,我所最熟識嘅阿北,佢終於要走啦,真係有啲唔捨得。我期待下一次,可以再同你較量。阿北。」

  「多謝妳……繞盈。多謝妳。」

  阿北深深低頭,流著滴在地台上的淚,說著最真誠的感激。


█ 


  尤天勇不覺按住心跳加速的胸口,這好像是一種潛意識的提示,他終究是學生會會長,是校規制度最核心的代表之一,身體仍然在抗拒吧。

  「好,如果再無其他意見討論,」尤天勇深吸一口氣,放下手說「就鄭雪蕾所提出嘅兩項校規修訂,正式開始投票,先投『同意』,再投『不同意』。今日所有代表均有出席,如果在座所有人投『同意』票,即通過動議校規修訂,並將進入公投階段。各位有無其他疑問?」

  會議桌上其餘十二人沒有表示,尤天勇最後與 Mimi 點頭同意後,便說:

  「現在開始投票,投『同意』嘅請舉手。」

  鄭雪蕾舉起手。

  然後,是何子晉,馬群陽。

  再來是足球隊乙隊的代表,話劇社的代表,電腦技術研究社的代表。

  這時候,劍道社暫代莊繞盈出席的女生,收到了手機短訊,她看了一眼後,也同樣舉起了手。

  再下來,是天文學會及「日常生活研究社」的女生代表,也一同舉起了手──兩人均向鄭雪蕾點頭微笑。


█ 


  宋紀彤收起手機,繼續拿起素描本,描繪著眼前大學校園的景緻。

  ──加油呀,雪蕾BB。


█ 


  楊希曦的雙手放在雙膝上。

  她輕撫女童軍長裙的質感,那與校服稍有差別的衣料。

  是否走到最後,原來她真正可以堅持到最後的,就只有這條她鍾愛的海藍色長裙嗎?

  楊希曦深呼了一口氣,也舉起手。

  在她之後,最後的風紀委及泳隊代表,也終於舉起手。

  尤天勇看著眼前同時舉起的十二支手臂,他數了又數,數了又數。

  問答隊及研習學會、足球部、游泳部、籃球部、話劇社、男童軍、女童軍、劍道社、天文學會、電腦技術研究社、風紀委員會、日常生活研究社。

  「我宣佈,」尤天勇用他自己也快認不出來的聲線說「鄭雪蕾同學之動議獲得12票『同意』,即全票通過。校規修訂動議,正式進入公投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