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當你少年得志,春風得意的時候,你永遠也幻想不了自己有天會被困在病床上。伊雲在病榻旁呆呆地看著比爾,這位對他是亦師亦父的鋼琴大師,在經歷了連番大病之後,已是十分虛弱。比爾每天清醒的時間不長,就算偶爾能勉強坐在床上,意識亦見模糊。而且全身都佈滿了由大小手術製造出的傷口,身軀只是動一動也叫他痛得低聲呻吟。

「如果讓你選擇的話,你大概會選擇就此了結餘生吧。」伊雲看著沉睡了的比爾,心情相當複雜,他轉過頭凝視窗外的秋葉,喃喃自語道:「當在人生最風光的時候,應沒想到晚年會落得這副妻離子散的慘淡收場吧。你在得意時自負自滿,什麼人在你眼中都是垃圾。好了,現在什麼人也給你趕走了,這便是 Karma 吧。」

伊雲忽爾記起童年時的某個冬季,比爾將他從那家徒四壁的爛房子帶走,他還記得當時他那忙著數銀紙的父母,連和他道別也懶。而當比爾帶他回到了他那所堂皇大宅時,幼年的他沒有因為能睡在舒適大床而感到高興,相反當時還不到十歲的他已懂得感到哀傷。他的哀傷不是源於那對捨他而去的父母,從他懂事以來,他的那對人渣父母每天不是打他便是駡他,他對那對爛人根本毫無不捨之情。他的哀傷是源於對人生的絕望,幼小的他從來都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是屬於幸運的一群,就算到了一個較好的環境,也不代表是命運開始善待他了。從小已在街上流離浪蕩的他,打從第一眼看到比爾時,已看出他不是什麼大善人,雖然當時他還未知道比爾為什麼要收養他,不過反正也不是什麼善舉吧。

接下來他在比爾的大屋中渡過了十年的非人生活,每天只是不停地在學琴練琴,只要稍讓比爾不滿伊雲便要捱打。隨著伊雲年歲漸長,比爾知道伊雲開始會對異性動心,為了讓伊雲專心練琴,在伊雲十七歲那年比爾把自己的同齡女兒貝蒂送了給伊雲作洩慾之用。本是兩情相悅的伊雲和貝蒂,在經歷了一段扭曲了的肉慾關係後,雙方那還未成熟的少年心智蒙上了一道久不能退的陰影。終於,在某個深秋的晚上,那可憐的少女選擇了以自縊來了結和伊雲那段扭曲的愛情。

伊雲還記得,那個改變了他一生的晚上,他在逃離那間大宅時看到後園佈滿了秋葉,自此之後每近秋天之時,他看到那些開始枯黃的葉子時他便會喝得酩酊大醉,而逃避去記起貝蒂。





就像今天晚上,他也不記得自己為何到了醫院去探望比爾,他暗忖自己大概是在酒後糊里糊塗到了醫院吧,那頭痛欲裂的感覺便是最好的證據了。伊雲沒有太強迫自己去想酒醉前發生過什麼,他靜靜地站在比爾身旁,又開始細聲地說道:「你不是最看不起爵士樂,說它上不了大台嗎,我現在就偏偏用爵士樂一舉成名了,而且我在每次訪問都刻意提到自己師承於你,這大概是對你這位大師的最大侮辱吧。」

床上的比爾大概正在昏睡,他對伊雲的聲音了無反應。伊雲開始越說越激動:「連自己的女兒也可當作工具的你,上天一定會讓你長命百歲好叫你繼續活受罪的。你以為我一直堅持替你的住院費付帳,是因為我對你有半分感恩之情嗎?我是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呀。你這老而不,繼續在病床上受著苦地苟且偷生吧。」縱然這樣地大聲呼叫著,床上的比爾依然是置若罔聞,但更奇怪的是,就連在旁經過的醫護人員,亦對伊雲的舉動亳無反應。

伊雲生怕自己再留在這兒,會忍不住殺了眼前這個糟老頭,那便失去了要他活受罪的原意了。他決定轉身離開,在他步行到醫院出口期間,周遭的人都好像看不到伊雲似的,伊雲好歹也算是當今爵士樂界的耀眼新星,而且由他伴奏的《Autumn Leaves》秋葉,更令主唱的中年女歌手莉莉事業起死回生。當然他和莉莉的緋聞也是城中的熱話,面對著伊雲這位城中名流,四周的人那視若無睹的反應也未免有點奇怪了吧。但此刻的伊雲只顧氣沖沖地向前走,沒有細心留意過別人的反應。

他一直向前走,走到醫院正門的那一道自動門時,那自動門竟然失靈了,他在門前行得多近自動門還是沒有打開。氣上心頭的他向著身後的工作人員大聲呼喊要求他們去處理,但奇怪地所有人就像聽不到他說話似的,沒有人去理會他。

突然,身後有一隻手搭了在他的肩膀上,一道熟悉的香氣傳來了,接著他聽到了那把叫他朝思暮想的聲音對他說:「你還是一樣的沒耐性呢。」明知背後那人和他已是陰陽相隔,但伊雲非但沒有半絲驚慌,相反他已激動得喜極而泣。





伊雲轉身細看著貝蒂,眼前的她依舊美豔如昔,青春不老大概是死亡的一個小小的好處吧。「你是來帶那個糟老頭走的吧,你是要親眼看著他走到地獄嗎?」貝蒂笑著搖頭,她走前摟著伊雲便輕聲道:「伊雲啊,一切也完結了,不要再心懷怨恨吧。我是來帶你走的,傻瓜,我們走吧。」

伊雲忽爾隱約記起,昨晚在酒醉後,他瘋了似地衝到馬路上要去拾秋葉,旁邊的人拉也拉不住他,就是那時,那輛迎面而來的的士閃避不及,把他撞得頭破血流……想著想著,他明白到那道自動門不是失靈了,自動門是感應不到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