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照在安老院的草地上。長椅邊,男人正彎身把輪椅的鎖鎖緊,又將一張厚厚的毛毯蓋在輪椅裏那老人的腿上。



男人撕開了裹著白糖糕的紙,輕輕吹散了氤氳的白氣,掰了一小塊。他握著老人顫抖的手,將白糖糕放進老人手裏,一字一字輕道:



「媽,白糖糕,你最愛吃的。」







老人呆呆地望著遠方,沒有半點反應。



「爸爸,奶奶怎麼不説話呀?」







男人旁邊坐著一個約莫十歲的小女孩,在椅上活潑地踢著腿。她一雙眼睛細長明亮,看看爸爸又看看奶奶。



男人垂眸掩飾內心的悲傷,聲音裏帶著些許嘶啞。



「奶奶老了,很多事情都忘記了。」







他重新抬起頭,把白糖糕放近老人的嘴邊,努力地提起嘴角溫聲道:「媽,你試試看,是不是你喜歡的味道?」



老人依然沒有半點反應。



小女孩從椅上跳了下來,在奶奶面前彎著腰,從下而上注視著奶奶,學著爸爸的語速對奶奶説:「奶奶,這白糖糕是爸爸花了一整個早上做的喔!你不吃就太浪費爸爸的心意啦!」



説著,她接過爸爸手中的白糖糕,點了點老人的嘴唇。







「這是甜的喔!」



老人被東西弄到嘴唇,覺得有些不舒服,下意識抿了抿唇,正好舔到了粘在唇上的甜味,這才稍微張開了嘴巴,咬了一小口白糖糕緩慢地咀嚼起來。



小女孩高興得不得了,轉身看見爸爸欣慰的笑容時,高興得咯咯笑了起來。







今天來安老院探訪的就只有男人和他的女兒,男人還心道自己又獨佔了這一大片的草地。但事實上,在他目光掃過的地方,還佇著一群他看不見的靈和半靈。



綠豆、紅豆、花生、阿絮,還有那些不願意留在簪子舖的孩子,加上一個被打暈了的沐言,全都來到了安老院。



本來綠豆是想讓阿絮帶路,她自己帶沐言和婆婆來就好,誰知道孩子們知道婆婆餘下的時間不多,或許這一去就不會再見了,全都淚眼汪汪地求紅豆姐妹把他們也帶上。



紅豆催動靈氣,把半靈孩子們都護在結界內,以防他們的靈石再受到更多濁氣侵染,接著回過頭對綠豆説:「他們不會有事的,去吧。」







綠豆點點頭,讓小白載著仍在沉睡的婆婆,慢慢地朝那張長椅走去。



她們在長椅好一段距離前停下。靈氣順著綠豆的指尖源源不斷地輸送進婆婆的靈石內。片刻之後,婆婆逐漸轉醒,她努力地撐開沉重的眼皮,疲乏地呢喃:



「我還沒散啊......」



餘暉為她枯槁的臉添了點氣色,婆婆在小白的背上仰望色彩斑斕的天空,感受著自己正快速散去的靈氣,釋然般淡然一笑。







世間的一切美好,不外乎是這日落黃昏、清風拂面......她覺得自己真是太幸運了。



待她思緒慢慢清晰過來,才發現自己不再是身處簪子舖內。



「這......」婆婆愕然,「沐言那孩子説不讓我來的,怎麼會......」



她邊説話邊躺著張望,某一刻,那雙因年月漸逝而顯得混濁的眼睛驀地睜大,目光落在不遠處那坐在輪椅裏的老人身上。



只一瞬,眼眶就紅透,隨即潸然淚下。



「明英?是明英嗎?」



婆婆艱難地從小白的背上撐了起身。她想落地,綠豆便扶著她下來,還叮囑道:「婆婆小心,不要走太近。」



然而見到婆婆那炙熱的視線,綠豆就知道此刻無論自己説什麼,她都不會聽見了。



婆婆抽出最後一點注意力,在綠豆扶著她的手臂上輕輕拍了拍。



「好孩子,謝謝你......送到這裏就夠了。」



她還伸手摸了摸小白柔軟的毛,慈祥道:「你也是。」



綠豆感受著手臂上傳來的微弱暖意,終於鬆開了手。她佇在原地,看著婆婆意志堅定地往前走時莫名苦澀,然而她能做的就只是繼續運轉靈氣,替已成半靈的婆婆張開隱身的結界。



剛在簪子舖裏給婆婆探靈脈的時候,綠豆已經感應到她脈裏近乎枯竭的靈氣。雖説鎮鬼泉與這安老院相隔不算遠,但她們好説也走了一段時間,如今婆婆剩下的靈氣,大概只剩沐言和自己強行灌進去的那點。



她望著婆婆佝僂的背影,拍了拍小白的身側,不需任何話語,小白就明白她心中所想,將在遠處結界裏的沐言載了過來。



綠豆下手夠重,以確保沐言不會在途中轉醒而發飆誤事。但此時卻將兩股靈氣打入沐言體內,一股喚醒他的意識,一股則封住他的主幹和四肢。



結界內的聲音傳不到外面去,綠豆便沒有去封沐言的嘴。



沐言很快便清醒過來,一醒來就發現自己手腳都不能動彈,氣得一仰頭就朝站在一旁的綠豆破口大罵。



「吃屎的中毒青豆!你懂什麼狗屁!你還抓我家的靈!」



原本以綠豆的性格,必定會被吵得不耐煩而封住沐言的嘴,但眼下的她卻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任由沐言對自己説盡各種難聽的話。



「你的注意力不該在我身上。」綠豆眉目平淡道,「好好道別吧。」



罵紅了眼的沐言倏地停了下來,怒氣突然都煙消雲散。他朝婆婆的方向望去,眼中泛起一層淚水,嘴裏不嫌口臭的呢喃著:



「該死的中毒青豆......」



靈氣枯竭,婆婆連走路都顯得非常吃力。她邁著蹣跚的步伐,一步、一步往自己的女兒走去。她垂眸望著已然癡呆的女兒,溫柔地抬起那雙佈滿了皺紋的手,輕輕撫著女兒滿頭的白髮,含淚道:「明英,我的女兒啊......」



她無限悲傷地注視著女兒,哽咽道:「這些年你過得很苦嗎?怎麼會比媽媽還多白髮啊?媽媽對不起你,沒能陪著你結婚生子......」



「如果我不是靈,該有多好......」



「你兒子看上去很孝順,孫女也很可愛......」



「明英啊——你聽得見媽媽的聲音嗎?媽媽回來了啊......」



一字一句的呼喚,都落入深沉大海。



在遠處的半靈孩子全都哭成淚人,花生反射弧比正常靈要長,此刻還算平靜,逐個孩子溫柔地安撫。



紅豆默默垂淚,總覺得有一雙無形的手在自己的心上重重地劃了一刀。她看著低聲與老人説話的婆婆,搓著手祈禱老人能夠清醒過來時,卻倏地攥緊了拳。



奇跡這種東西,對人或靈來説都可遇不可求。



婆婆的雙腳開始變成半透明,消散成淡藍色的光點,不斷往四周飄去。



花生和紅豆把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們都摟在懷裏。



綠豆隔著一層薄霧望著婆婆,不過片刻的時間,婆婆的腳已經完全消失,繼而是她的小腿、大腿......



綠豆猛地往下唇一咬,立馬滲出了鮮血。



她生來倔強,即使傷心到極處,仍不肯讓別人聽見自己的嗚咽。小白憂心地盯著綠豆,還輕輕舔去她臉上的淚。



婆婆自腰以下的身體都不復可見,她卻恍然不覺,仍掛著一張慈愛的笑容,深深地看著她白髮蒼蒼的女兒。她的手停在老人的臉上,兩根拇指在上面輕輕點著,唱起了以前給女兒唱的歌。



「彎彎的毛毛蟲是眉毛,下面躲著兩隻眼睛,夾在中間的是鼻子,吃東西時嘴巴張開......」



婆婆淡薄的聲音在夕陽下迴盪,輕薄得就像隨時會消失。



「你喜歡吃什麼味道,我喜歡甜甜的白糖糕,你喜歡吃什麼味道,我喜歡甜甜的......」



「......白糖糕。」



男人猛地轉過頭來,一臉不可置信地盯著老人。



「媽?你剛才説,白、白糖糕嗎?」



婆婆的手也消散了,她看著女兒緩慢地抬起頭,眼眸中倒影著自己的臉龐,看著她漸漸變得清明的目光,再次落下一顆晶瑩的淚珠,唱著童謠的聲音越來越淡。



「我喜歡甜甜的白糖糕......」



「......白糖糕。」



母女的聲音重疊在一起,落葉般衰落的記憶就像被風卷上了天空,倏然又短暫地填滿了明英空洞多年的腦袋。



她忽然想起了童年那時,她盯著街上擺賣的白糖糕雙眼發亮,媽媽翻遍了身上所有口袋,卻湊不足給她買糕吃的錢。



那時媽媽怕她傷心,笑著給她唱了一首自己作的童謠,把她逗笑了。爾後她又怕媽媽自責沒錢給她買糕,哄著媽媽説以後等自己長大賺錢了,一定給媽媽買許多許多的白糖糕,讓媽媽當飯吃。



男人狂喜地跪在地上,緊緊地握住母親的手,期待的眼神看著母親喊著:「媽!我是阿宇!你的兒子阿宇!」



他此刻激動得無法堅守在女兒面前強大的父親形象,把臉埋在母親的手心中,像兒時那般對母親撒嬌。



「媽,你叫叫我!叫叫我的名字!我是阿宇,你的兒子阿宇啊!」



明英努力地在窄小的桌上讀書,媽媽便在旁邊釘珠片、穿膠花,倆母女各自認真做事,偶爾相視而笑。



後來等她找到工作了,終於拿到了第一份工資,歡天喜地地買了白糖糕回家,媽媽卻不知所蹤。



她衝出家門,盲頭蒼蠅般到處找,從天黑找到天明,後來連鞋子都跑斷了,她又怕媽媽早就回家等自己了,匆匆跑了回家。



她細細地將白糖糕裹在兩個碗裏,底下泡著涼水,呆呆地坐在桌邊,哭了又醒,醒了又哭。



直到桌上的白糖糕都發霉了,她都等不到媽媽回家。那時,明英隱隱約約地冒出一種感覺——



從今以後,她再也不會見到媽媽了。



男人的期望終究還是落空了,老婆婆再次開口時,口中喃喃的只有「媽媽」二字。



來來回回,重重複複,伴著咸澀的淚水。



「媽媽......媽媽......」



婆婆消散了,世間再不會有人回應老人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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