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那一瞬,他便聞到一股惡臭。他像隻幼獸一樣,鼻子貼在佈滿了泥沙的地上到處嗅,發現那陣惡臭到處都是、到處都有。



他低俯在地,全身繃緊,驀然抬頭,凌厲的目光向周遭巡了一圈——這地方除了沙子就是形狀古怪的石頭,還有那將他刮得生疼的勁風。



他第一個生出的想法便是:我不喜歡這裏。







他跟從自己的直覺,離開了出生的地方,來到了紅塵,頭一次看見蔚藍天空上漂浮的輕柔雲朵,翠綠山間萬物嬉鬧玩耍,夕陽映照湖面的粼粼波光,還有漆黑晚空上的浩瀚星河......



他快樂極了,無論走到哪裏都把眼睛睜得又圓又大,恨不得能將所有事物都裝進眼睛裏。







他走著走著,看見幾個和他長得十分相似的生物。他聽見他們談論許多新鮮的玩意,有趣極了,於是走了過去,想和他們一起玩。只是那些生物卻仿佛看不見他,還突然捏起了鼻子,皺眉嫌棄。



「什麽味道呀?好臭哦!」



便一哄而散了。







從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之前在荒地裏縈繞的惡臭來源正是他自己,心中驟然升起了一股巨大的恐懼。



他想逃走,卻不知道要逃去哪裏,於是繼續在路上躲躲藏藏,盡可能地離那些生物遠一點。他發現那些生物叫做人,有大有小,有男有女,只是全都看不見他。



而通常聞得到他身上味道的,都是些很小的小孩。



每次他經過某些人身邊,聽到他們厭惡地嚷嚷著「好臭」的時候,心裏都難受得很。直到某一天,他終於忍受不住,又再回到自己出生地方。他不再到姹紫嫣紅、生機勃勃的紅塵去,每天就窩在風沙一隅,紅著眼思考自己身上為何會有這股惡臭。







數十萬年間,他身上的氣味越來越濃重,甚至害他暈眩嘔吐,他更是寸步不敢離開這充斥著風沙的荒地。



他太過無聊,開始在風沙裏胡亂地走,走到很遠很遠,走到邊界時雙眼忽地一亮,驚異地盯著結界之外一個閃閃發亮的地方。他心裏樂開了花,想著自己之前居然沒有發現這個地方,立刻雀躍地踏出了結界,往那閃亮的地方走去。



那裏開滿了五顔六色的花,到處都是沁人心脾的清香。他走在花海之中,清風拂面之時混著淡淡的花香,竟然隱隱蓋過他身上的臭味,令他又驚又喜。







他一路上都沒有看見任何人,便也不必躲躲藏藏地隱藏蹤跡,忍不住興奮地喃喃自語:「太好啦!如果留在這邊,我就能每天看見這麽好看的風景,聞到喜歡的味道,又不怕熏到別人!」



這時,一把輕柔的聲音響起。



「喜歡的話,就留下來……」



他渾身一震,嚇了一跳,僵硬地扭過頭去——一個身影躍入眼簾。







那是一個人類的身影,但散發的氣息卻與他在紅塵中所遇過的完全不一樣。她的氣息就如同她身上的白光一樣,潔淨柔和,讓他不自覺放鬆下來。



「這是夢界,數百萬年來就只有我一個……你若是喜歡這裏,那便留下來吧。」



他受寵若驚,嘴角還未來得及往上揚,倏地想起之前人們厭惡他的表情,不禁落寞地低下頭。



「你可能聞得不太清楚......我、我很臭的。」







「是嗎?」那人溫和一笑,「可我怎麽覺得,你聞起來就和我的花一樣美好呢?」



他猛地抬頭,眼裏就像有兩簇火光唰地點燃。



這還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聽見別人稱讚自己。他蒼白的臉頰泛起潮紅,呆呆望著面前這個人,聽著她説:「我是夢靈,你是夢魘,都是掌管夢境的生命,不過你比我晚生一些......今後,喚我做姐姐可好?」



他鼻頭一酸,天真地笑了。一直孤獨地在荒蕪生活的他,終於有了一個可以依傍的姐姐。



不知是否夢界的花草實在潔淨,他在夢界生活的十萬年間,身上那股惡臭竟然逐漸消失了。姐姐帶他欣賞夢界的朝夕,教導他照顧花草,帶他去夢湖細看人類的七情六欲,教導他作為夢魘,創造出來的惡夢也應當要為人類帶來正面的意義。



「惡夢的意義不在於把人嚇破膽,而在於發掘隱藏在其内心的東西,比如在惡夢之中得以窺探一二的勇氣,又比如在惡夢中得以釋放壓抑已久的真心。」



姐姐把他為了好玩而搗鼓出來的惡夢丸收在袖中,不愠不火地對他説教。他懂事地點點頭,覺得自己的惡夢也有了存在的意義。



十萬年間,他長高了少許,而姐姐仍是初見那副少女的模樣。他問姐姐為什麽沒有長大,姐姐指著胸口的靈石淺笑。



「我在夢界這裏能以自己最喜歡的模樣活著,只要我想的話,我也能長成老婦人的樣子,畢竟我也幾百萬歲了。」



日月如梭,斗轉星移,近百萬年的光陰晃眼逝去。夢界的一切依舊,但紅塵卻不得安寧。夢魘聽姐姐説,有個靈鑽了牛角尖,做了錯事導致紅塵大亂,所以她得出去看看。



「我陪你一起去!」



他憂心仲仲地拉著姐姐,姐姐卻笑著搖了搖頭。



「你留在這裏替我守住夢界,姐姐在紅塵時才能安心。」



他還是不願意,姐姐想了想,彎身靠近他耳邊,説悄悄話似地小聲道:「夢界這裏藏著對整個世間都至關重要的東西,姐姐雖已為那些東西落下了層層保護,但如果有夢魘替我守著,我會更放心。」



夢魘瞪大了眼睛,因為被姐姐交托了任務,心裏頓時生出踏實的感覺,猛地點起頭來。他乖乖地留在原地,看著姐姐的身影在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紅塵大概真的很亂。那段時間,他總眼睜睜地看著姐姐離開,又帶著一些小傷痕回到夢界,躺在花海之中修復她的靈石。他每次都只能遠遠地站在一旁凝視姐姐沉睡,什麽忙都幫不上,越想就越難受。



他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之中,沒有察覺腳下踩著的影子正在緩慢地扭曲形狀,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他身後冒了出來,逐漸凝成一個漆黑的輪廓。



夢魘的身後驟然響起一陣嘶吼,一頭帶著惡臭的野獸從他身後猛然撲向沉睡中的姐姐。



夢魘當即渾身一震,驚恐萬分,拔腿追在野獸後面,卻完全追不上。他眼看那野獸的利爪就要朝姐姐落下,一瞬間連呼吸都忘記了,捂著腦袋絕望地尖叫。



「姐姐——!」



姐姐刹那間睜開雙眼,圍繞在她身旁的花草瞬間纏上了野獸的脖頸,將野獸一舉絞殺,野獸頃刻灰飛煙滅,就像從未出現過一般。



姐姐悠悠站起,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朝他走來。



「幸虧夢魘叫醒了我,不然姐姐又要多用些時間復原了。」



他驚恐的目光卻沒有因此而緩和下來,愣愣地盯著姐姐。



「沒事,夢魘別怕,姐姐沒有受傷。」



姐姐柔聲安慰他,他卻猛地搖起頭來。



「姐姐......剛才那是什麽東西?」



「還記得我以前告訴過你,人類的負面情緒會形成濁氣嗎?」



他揣揣不安地點了點頭。



姐姐輕柔地説:「濁氣到達一定濃度時能夠產生自我意識和形態,就像剛才那頭一樣,我們叫牠們做邪獸。」



「那......」他眼眶突然紅了,顫抖著問,「為什麽我和邪獸的味道會一樣?」



姐姐忽地一愣,臉上溫和的笑容明顯凍結了一瞬,可她隨即便又展開慈愛的笑容,朝他張開了雙臂,輕道:「夢魘過來,姐姐解釋給你聽......」



「不......」



他不斷地搖頭,一步一步往後退,有意識地拉開了他與姐姐之間的距離。他思緒無比混亂,自説自話地嘗試捋清所有的事情,呼吸卻越來越急促。



「邪獸是濁氣形成的,濁氣源自人類各種惡念,所以帶著惡臭......」



「大人......大人聞不見我身上的臭味,那是因為他們自己的濁氣也很濃,但思想簡單又純潔的孩子們對我身上的氣味很敏感,也很抵觸......」



他看著姐姐越見哀傷的神情,心中狠狠一揪。他就像著了魔一般,任憑姐姐如何柔聲叫喚,他都不曾停止口中的呢喃,最終得出了一個絕望的結論——



「我和邪獸一樣......我身上也有濁氣,我也是惡念所化的......」



姐姐素來平靜如水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焦急的神情,「不是的,夢魘,你聽姐姐説......」



「我身上流著髒污的濁氣......」他混亂地搖頭,抱頭哭喊,「我、我很髒啊!」



「夢魘!」



他霍地轉身,拔腿狂奔,發現自己的身體裏有一股凶猛的力量正在蘇醒。



他淚流披面,對身後姐姐的呼喊置若罔聞,從沒想過自己在體驗過巨大的幸福後居然還會原路折返,回到那個只屬於他的歸處。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