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焰吻塵》: 《癒合》
夢魘化出人類的模樣時,姐姐游離的目光才得以聚焦在他身上。姐姐笑著流淚,夏安兒抬頭,不解地瞪圓了眼。
「媽媽,你怎麼哭啦?」
「媽媽是高興,太高興了才會流淚的......安兒先去找蘭姨玩,媽媽要和哥哥説些話。」
夏安兒「嗯」的一聲,用力地點了一下頭,跑到還在呼呼大睡的蘭姨身邊,見蘭姨睡得香甜,就沒有叫醒她,自己蹲在草叢中垂頭研究蟲蟲。
「姐姐很開心,你終於都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問題想問我。」
姐姐牽著他的手十分粗糙,卻一貫的溫柔——他卻甩開了。
「姐姐放棄了我,然後在人間找了個人類養著玩嗎?」
姐姐望了一眼被他甩開的手,默默地把手放在腿上。夢魘見姐姐斂目不語,心裏的鬱悶忽然變成了惱怒,卻仍努力地抑制自己的怒氣。
「這個人類到底有什麼特別,姐姐還為了她離開夢界?」
夢魘彷彿自言自語似地嘶啞道:「你不要我了,連夢界都不要了嗎?你為了這個人類,自己也變成了人類的樣子,但你還是夢靈啊!你有四百多萬年的修為,你怎麼......」
「怎麼就看不見我了?」
夢魘的眼眶忽地紅了,拼命忍著的眼淚落了下來。姐姐輕輕將他摟進懷裏,輕拍他變得寬厚的後背,柔聲道:「好久不見了,我的夢魘。」
埋藏在夢魘心底的委屈和痛苦在多年之後終於決堤而出,在姐姐懷中哭成淚人。遠處的夏安兒聽到哭聲,伸長了脖子瞧了一眼,歪了歪頭,又繼續鑽研手裏的螳螂。
「那是我在紅塵救的孩子,她親生父母不要她,所以我就想著把她養大。」
姐姐帶他來到附近的一個小公園,姐弟倆久違地坐在鞦韆上聊天。
「姐姐,我現在能夠好好地控制身體裏的力量,也成功封印住濁氣了!」
夢魘鼻頭通紅,卻笑得天真無瑕。他在荒蕪中成功封印住體內濁氣的那一部份後,第一時間就是想告訴姐姐。
姐姐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夢魘盯著面前這張陌生的人類面孔,忽然愣了一下,微不可察地移開了目光,輕聲問:「姐姐......不回夢界了嗎?」
姐姐搖了搖頭,仍掛著一抹笑容。夢魘鼻頭泛起酸澀,黯然道:「是不想回去......還是已經回不去了?」
姐姐沒有回答,但夢魘早就猜到答案了,只是他還有許多想不明白的事。
「四百多萬年的修為......姐姐到底做了什麼,才會連我都看不見?」
姐姐靜謐了一陣,隨後仰起起頭,雖然換了一副人類的皮囊,可那雙如夢似幻的眼睛卻依然美麗如故。她望著有些陰沉的天色,卻彷彿看著無邊的絢爛雲彩一般,眸中閃著光芒。
「我從人類的歡笑中誕生,卻從未真正感受過他們的七情六欲、悲歡離合。甚至可以説,其實我連這樣的覺悟都從未有過。」
夢魘不明白姐姐為什麼突然説起這些,但還是安靜地聽她説話。
「佛祖一次打瞌睡,居然真的睡著了,我想知道佛祖會夢見什麼,就到他的夢境裏去。」姐姐淡然一笑,「那次佛祖的夢境裏,唯一出現的......便是我了。」
「我因為好奇擅入佛祖的夢境,佛祖卻不怪我,只道一切是緣,還與我説了許多。那時混沌初生,分體邪獸在紅塵各處生端惹禍,女媧為了保護人類,四處奔波。佛祖勸女媧放手,可女媧説這是她種的因,自然要食其果。」
「佛祖沉默片刻,告訴女媧,要有一天混沌吞噬了人類和世間,無數年後,天地重生,一切就會恢復原來的純粹。但要是女媧繼續插手人間之事,便是在純粹和齷齪之間來回拉扯,只待某一日,平衡往某一邊永遠地傾斜……這又是另一個因了。」
夢魘眉頭輕蹙,搖了搖頭。
「姐姐,我聽不懂......」
姐姐凝視著天空,思緒彷彿也跟著飄去遠方,不著邊際地呢喃:「嘴上説為了終結因果而奉獻生命,但又做了和那相違背的事,女媧當時在想的,到底是什麼?」
「姐姐……」
短暫的恍惚過後,姐姐的目光從天空移回他身上,燦然一笑——
想來這問題,她已經得到答案了。
只是當時夢魘不懂,他只當姐姐是在帶他遊花園,還當他是孩子一般用故事唬弄他。他氣悶地低下頭,拒絕望進姐姐比從前更為明亮的雙眼。
姐姐離開了自己,跑來當個人類女孩的媽媽,既荒唐又可笑,卻明顯要比以前快樂。夢魘抿唇,心裏不是滋味,聲音便顯得十分冰冷。
「她叫安兒?她到底有什麽特別?」
姐姐輕輕呼了一口氣,一如既往的溫柔平靜,「不是因為她是安兒,而是因為我遇上了安兒……」
林彥像個孩子一樣蜷縮在床上,淚痕沾溼了被褥,發出陣陣壓抑的嗚咽。
他恨,恨自己當時就那樣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再沒有看姐姐一眼。
夏安兒......他曾反覆咬牙切齒地念這個名字,好像這樣的話,就能得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她的出生確實很苦,但人間何處不是苦?
在黑院之中,當姐姐將佈滿血痕的夏安兒抱在懷裏時,當她聽見阿寧説的,夏安兒的生母覺得夏安兒就是個流著髒血的惡魔時,當姐姐如夢似幻的白裙,頭一次染上人類的血污時......
他一直以為,姐姐一定是魔怔了,才會為夏安兒化身人類。夏安兒就像所有的人類一樣,懦弱、脆弱,而姐姐,世上最純潔美麗的姐姐,卻不忍夏安兒受苦,這才留在紅塵照顧她,日復日,年復年......
但原來這一切,都只是因為他那句話嗎?
因為他説了,覺得自己身上的濁氣很髒?
怎麼會這樣?
為什麽姐姐要那麽認真地對待這句話?為什麽......為什麼他要説出這句話?
街燈慘白的光虛弱地投在林彥身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迴盪在房內的哭聲才淡了下去。
林彥身影一閃,從床上消失了。
病房內,夏安兒的床邊徒然出現了一個穿著黑袍的人。
林彥又進到夏安兒的意識中,見阿寧又再一次回到黑院,赤裸著身體,呆呆地坐在窗邊眺望被深林遮擋的遠方,試圖在一片模糊不清的建築中,想像自己日思夜想的家就在其中某處,想像母親康復之後,和阿明一起站在家門口,等著她回家。
屬於阿寧的所有回憶再次呼嘯而去,從自由到被捆綁,從生到死,直到她帶著淡然的笑容凝望著夏安兒,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再一次,又再一次......
林彥閉上雙眼,側耳傾聽,終於找到了混在這些回憶之中,一個微弱又突兀的聲音。
他朝黑院一間鐵皮屋走去。
暴雨不斷,響雷不止。他推開了鐵皮屋的門,輕緩地走進堆滿廢棄傢俬的屋裏,在一張破舊不堪的書桌下找到了夏安兒細小的身影。
夏安兒緊緊閉著眼睛,雙手捂著耳朵,弓身躲在書桌下窄小的空間。窗外轟雷一響,她就渾身發抖,哆嗦地呢喃:「媽媽……」
林彥望著她細小的背影,就像看著許多年前瑟縮在荒蕪一角的自己,徬徨無助,無依無靠——
夏安兒的軟弱和痛苦,他比誰都要懂。
姐姐消散後的兩年間,他曾多次來到紅塵,在夏安兒身邊徘徊。那時候的夏安兒整天渾渾噩噩,試過一天之内暴飲暴食,吃到嘔吐不止,也試過兩天滴水不沾,窩在床上一動不動。她試過在過馬路時突然發愣,就像個沒有靈魂的人偶,眼裏沒有半點光彩,差點被車子撞飛。
不到迫不得已之時,林彥都不想理她,只是看著貨車快要朝她撞過來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出手。
每當凌晨時分,當他坐在夏安兒房外的樹上,看著她哭著睡去、又哭著醒來時,內心居然升起了一股衝動,懸在枝上的腿輕輕一抖,想要去給她抹去眼淚。
每次這種衝動一起,就被他隨之而來的厭惡給衝刷得無影無蹤。
他恨夏安兒,甚至曾無數次站在她的床邊,陰騭地盯著她細長的脖子。好幾次,他的手都已經觸碰到那薄薄皮膚下的血管,幾乎都要下手了......
但原來,他恨錯了。
幼年的夏安兒依舊顫抖地哭著。閃電在天空一劃而過,把昏暗的鐵皮屋照得慘白,夏安兒痛苦地搖頭。
「媽媽!媽——」
夏安兒驟然止住了抽泣,滿臉錯愕。
預期中的雷鳴並沒有響起,夏安兒周身縈繞著一股熟悉的忘憂香氣。
她茫然看著圍繞自己的一雙手臂,緩緩地抬起了頭——
一雙淡漠的眼睛正注視著她,低沉而溫柔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別怕,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