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枯瘦的男人與記憶裏還稱得上壯碩的巫形貌上沒有半點相似,載塵幾乎就要以為阿苒是思憶過度認錯人,卻又聽見一直穩重細緻的故芒也顫聲道:「父親……怎麼會?」



「你不是死了嗎?」



或許那是一種感應,一種刻在骨血裏的聯繫。







已經跪倒在地上的男人雙手撐在身側,額上、脖頸青筋凸現,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卻仍堅定地重複著一開始那句話。



「走......快走啊!」







阿苒思緒混亂得很,一時間只是僵在原地,一雙圓眼愣愣地盯著男人。正當他抬起前腳,打算走近男人的時候,卻猛地被後面的人抱了起來。



故芒抱著阿苒朝來處跑去,懷裏的阿苒後知後覺地放聲哭嚎,掙扎著要落地去看父親,故芒圍抱他的雙手卻勒得更緊。故芒頭也不回地往前狂奔,脱框的淚水落在身後。他用力地咬著牙,愣是將哭聲都緊緊地困在喉嚨,不想讓阿苒聽見。



載塵碧綠的靈氣朝他們二人飛去,瞬間在兩人體外形成一圈堅固的保護層。男人望著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兩人,一抹苦澀的笑還未來得及展開,就被翻湧上來的痛楚折磨得倒在地上,發黑的血在嘴角溢出。







四周宜人的風景在此時開始褪去色彩,藍天白雲、綠草如茵全都在快速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混濁。



載塵眼見母親和半靈孩子們守護了上千年的土地在頃刻間靈氣盡失,喉間頓時酸苦翻騰,不知不覺攥得拳頭咯咯作響。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停止過思考。



眼前口吐黑血的是當年圈養孩子們的巫,他用孩子的靈氣滋潤當時已經垂死的土地,既知道靈的存在,又有能力利用靈氣,自然不是個普通的人類。他當時染上瘟病之後被焚燒殆盡,這過程並非載塵親眼目睹,若這巫是些別的生命,活下來了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那巫死了之後,那片他曾照看的土地卻又確實惡化了,孩子們的靈石裂痕都不再受控,這巫也再不曾出現在孩子們面前。



巫因為自己的私慾,讓可憐缺愛的孩子們都成了半靈,可這結界,又分明是為了保護半靈孩子們不受濁氣侵染而設下的,也不知道設了多久,消耗之大,難以想像……



「你不是人,也沒有靈氣妖氣,到底是什麼生命?」







「你為什麼要接近那些孩子?」



載塵眉頭緊鎖,眼神說不出的鋒利。



「這結界消耗巨大,你用的是什麼力量?」



只可惜男人不知道正被什麼東西折磨,不斷在地上翻來滾去,發出淒厲的呻吟,連載塵在説什麼都聽不清。







「你——」



載塵的話語突兀地中斷。他愕然望向男人身後遠處,那一大片如同海嘯般滾滾而來的濁氣。



鋪天蓋地的濁氣席捲而來,彷彿不容任何事物阻擋,所經之處草木盡毀,相距甚遠的動物都被燒得血肉模糊,下一瞬連堅硬的骨頭都化成了齏粉,盡數被滔天的濁氣吞噬。



載塵的靈石在當下運轉到一個極致,靈氣翻湧不止,把他全身上下的靈脈都撐得鼓脹。他臉色一沉,平日的嬉皮笑臉不復可見。







「去你媽的……老子跟你拼了。」



在他身後,是他從小就與母親一起生活的家,也是半靈孩子們歷經苦難後才再次敞開心扉接納的第二個家。他猛然張開五指,靈氣就像旋風一樣在他掌心翻滾,隨著他一聲低喝,雙掌的靈氣往他腳下的土地直衝下去,在剛才結界的地方劃出了碧綠的界線。



仔細一看,那碧綠的界線都是些剛冒出來的小苗,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蓬勃地往上長,轉瞬間長成了無數粗壯的藤蔓,不斷往上空伸展之時還緊密地交纏在一起,交織成一整片堅厚的高牆。



載塵在此時還有餘力去留意躺在枯樹旁奄奄一息的男人。他心神微動,男人身旁就長出了好些藤蔓,將他層層包裹在其中,一併包覆進藤蔓結界之內。



濁氣遮天蔽日,載塵踩著腳下的藤蔓升到半空,靈氣仍源源不絕地投入地下。拔地而起的藤蔓結界層層交疊,長出了一根根帶綠光的尖刺。



濁氣幾乎是在十數秒間就撞上了載塵靈氣所築的藤蔓結界,灰黑的濁氣在碰到藤蔓之際發出了沸水蒸騰的聲音,驀地消散了一大片,但後方的濁氣仍滔滔不絕地直衝過來,瘋狂地衝撞著結界。



與此同時,濁氣之中還冒出了無數的邪獸,體型之大,載塵也從未見過。那些邪獸通體漆黑,雙眼卻像血般鮮紅,眼看下一瞬就要淌出血淚。邪獸咆哮不斷,猛衝向藤蔓結界,身上被燒出了大大小小的窟窿卻彷彿毫無痛感,一口獠牙瘋狂地噬咬藤蔓,一頭消失了,就立刻有另一頭補上。



載塵眉心一緊,手中連連結印。藤蔓上無數的尖刺蟄伏已久,在載塵靈氣的催動下化作細小的綠藤,猛然朝邪獸的咽喉飛速探去,在邪獸還來不及反應之時便將其絞殺。



邪獸接連倒下散去,濁氣狂潮也比一開始淺淡了些,但載塵卻絲毫不敢放鬆。



他隱約感覺得到,這股濁氣與往日的都不一樣,他消融之時竟疼得錐心刺骨、直冒冷汗。



只可惜慢吞吞不在身邊,不然的話……



載塵咬緊了牙,更多的靈氣從他靈石中流淌出來。他硬著頭皮再次結印,藤蔓結界漫出碧綠的柔光,濁氣又呲地散去一大片。



只能拼一下,誰撐得更久了。



就在此時,載塵耳畔頓時響起了一把聲音,竟叫他頭暈目眩。



「可真夠傻,竟護著這麽一件東西……」



那聲音沙啞得刺耳,卻又輕得彷如一聲慨嘆。



「三百多萬年前,女媧拼盡全力拖著混沌沉入大地,與之同歸於盡後,世間在那一瞬恢復以往的純淨。有一個水仙,見自己年邁的師傅快要散了,想要圓他看著自己當上水神的夢,便絞盡腦汁地想在父親消散之前快速提升修為,晉升神位……」



「那時候人類的濁氣剛被女媧帶走,難得善良,鮮有猜忌,所有資源都會互相分享。那水仙為了挑起部族間的紛爭,私自調動大地的水源,將湖泊抽了個乾淨。水源輸出減少,缺乏水源的部族開始質疑原本水源充足的部族要將水源都據為己有。爭執矛盾越演越烈,最後引發了新一輪的戰爭,生出了大量邪獸,也著實達到了那水仙想要的效果。只不過……」



載塵頭痛欲裂,用力地甩了甩腦袋,試圖將那深入他意識的聲音給甩出去。



「那戰爭的規模遠超水仙的預期,他還未殺盡邪獸,師傅就先散了。大地再一次變得滿目蒼夷,他後悔了,捏爆了自己的靈石,想要與那些邪獸同歸於盡,卻見濁氣忽然都湧進了自己碎裂的靈石內。他的靈石又恢復完整,只是再沒半點靈氣。那水仙死不了,只能生不如死地苟延殘喘在世,不再是仙,不再是靈,非人非鬼,不能消散,不入輪迴……哈。」



這笑聲諷刺至極,還飽含著明顯的惡毒。



載塵的靈氣運轉慢了下來,藤蔓結界的綠光逐漸變得黯淡。他忍著痛,想要為結界加固時,那濁氣海潮突然往後退,凝成了一縷縷濃稠發黑的細煙,往空中飄去。



黑煙互相纏在一起,化出了一個模糊不清的身影。載塵虛脱的目光望去,那聲音就在那身影裏傳出來。



「也罷,這一切都快要消失了,就讓你多看幾眼吧……」



這句話虛虛地散在空中,所有的濁氣驀地消失了,留下一片頹垣敗瓦。巨大的藤蔓結界破碎成漫天的碧綠光點,全部飛往載塵的胸口。



載塵落在失去了靈氣的枯地上,摀著胸口大口地喘氣。他頭皮發麻,渾身雞皮疙瘩頓時都冒了起來,完全顧不上自己身上的傷,整個腦袋都被一個恐怖的念頭生生佔據了——



混沌......出世了。



載塵望了一眼身後遠處,那些還保留著青綠的草木,一股巨大的悲傷驟然襲來。



他無力地低喃:「不知道......我還護得了那些孩子多久?」



他又想起了被他裹進結界裏的巫,猛然朝剛才巫躺臥的方向望去——



巫已經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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