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之下: 第一章 初墮凡塵 3
夜深了。整個礦區彷彿沉入地底。鋼軌上的運石車早已停擺,只有遠方風口傳來微弱的金屬回音,如無形獸腹中咕噥的聲響。羅溫披著一件深色外衣,手中提著一只舊鐵壺與包裹。他繞過巡邏兵的視線,熟練地踩上通往中央廣場的側階。那裡早已沒人,只有高懸的身影,在夜風中一下一下地搖。「我不是來傷害你的,」羅溫抬頭,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我……只是想幫你。」他放下鐵壺,裡面是熱水和湯,包裹裡則是幾片麵餅與半個蘋果。簡單,卻是這裡的奢侈。海斯沒有回應。他的頭垂著,呼吸微弱如風。直到幾秒後,那雙混濁的眼睛才費力地睜開,望向地面的聲音。「你是……那個少爺。」他的聲音像砂石在喉中打轉,苦澀而艱難。羅溫點了點頭,抬手想將食物遞上去,卻發現對方的手早已失去知覺,根本無法接應。他遲疑了一下,只能將食物擱在柱腳下。「你不該來,」那人說,「這裡不是你該出現的地方。」「這樣懲罰你……太殘忍了。」羅溫低聲說,「我想幫你,哪怕只是一點點。」那人微微笑了,嘴角滲出一絲乾裂的血痕。「殺了我吧。」他說得很平靜,就像請求一杯水,「在這裡死得快一點,是你能給我的最大恩典。」羅溫怔住,喉頭像被什麼卡住了。他不敢看對方的眼睛,那眼裡沒有恐懼,也沒有乞求,只有一種徹底的放棄。「為什麼……?」他終於問,「你不是領袖嗎?你為什麼要這樣……死去?」「因為我已經講過要講的話。他們都聽到過我的聲音。」海斯閉上眼睛,「我的天命到了。」海斯垂著頭,喘息沉重,像每一下都要從肺中撕出些什麼。忽然,他微微一笑。「你還是處男吧?」「什、什麼?」羅溫一愣,像是被突如其來的冷風拍了一臉。「我不是……我早就跟家裡的女僕——」「我說的不是那種處男。」海斯慢慢抬起眼,聲音依舊沙啞,「我是說——你第一次,殺人嗎?」羅溫僵住了。那一瞬,他覺得自己就像被什麼東西剝光了站在風中。對方的語氣沒有惡意,卻直截了當,像一柄鏽刀直插心口。「你以為帶點水跟麵包,就能洗掉這雙手的潔白嗎?」羅溫握緊了拳頭,指節泛白。他想開口反駁,卻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我不是在責怪你,少爺。」海斯咳了一聲,像是肺中最後一點氣力也被抽空。他抬頭,目光在夜色中直勾勾地落在羅溫臉上。「你該練習了。」他說,語氣平靜得出奇。羅溫蹙起眉頭。「殺人是遲早的事。這裡的泥土沾滿血,你要繼承,就得學會不顫手。」羅溫的喉頭一緊,他忽然覺得手中的鐵壺沉得像石頭,腳下的地也有些晃。「這是場練習,少爺,」海斯咧開嘴,笑容像一條乾裂的傷痕,「而我是你能遇上最安全的第一人選。」「我……我不是來殺你。」羅溫咬緊牙關,聲音幾乎顫抖。「我知道。可你會發現,這裡沒有太多選擇。你不殺,就會被殺。你猶豫,他們就把你當軟弱。你若想活得久、爬得高——那就得學會動手。」羅溫搖頭,步步後退,「我不相信——」「讓我提醒你,」海斯打斷他,語氣微冷,「別用槍。太吵。太容易引來人,也太容易讓你被看見。」他頓了頓,像是回味一個不屬於自己的記憶。「一把刀,一塊布,一點耐心。比一聲巨響實用得多。」那一刻,羅溫看著這個被綁上刑柱、身體早已殘破的人,竟感到一股奇異的威嚴。這不是絕望的言語,而是活在殘酷世界太久的人,對一個天真新手的最後忠告。夜風吹過廣場,樹影搖曳如鬼。羅溫靜靜站著,忽然發現,這一夜會跟著他一輩子。羅溫沒有說話,只是站著,像一塊石頭那樣沉重無聲。他垂下頭,手慢慢伸進外套內袋。那是他從家中帶來的小刀,原本只是為了防身。柄是象牙嵌銀,細緻卻毫無殺氣。他從沒想過,自己會真的用它來奪走一條命。可此刻,他的手沒有再退縮。海斯輕輕仰頭,將喉嚨暴露在月光下。他甚至抿了抿乾裂的嘴唇,像是在為羅溫預留一個更乾淨的切口。羅溫靠近,彎下身。他聽見自己的呼吸,重得像打鐵時的槌聲。「像殺雞一樣,對吧?」他低聲問。海斯沒有回答,只是閉上眼睛,像在等一場雨。刀鋒滑過喉間,沒有戲劇化的噴血,只有一聲悶悶的、幾不可聞的氣音。羅溫的手在那一瞬竟是穩的。他甚至驚訝自己竟能如此冷靜。血如一條細線緩緩流出,海斯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然後靜止。月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彷彿那不是死亡,而是一種沉睡。羅溫跪著,望著那雙漸漸失去光芒的眼睛。他沒有哭,也沒有吐。只是靜靜地將刀收回,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塵土。第一次殺人。不是戰場,也不是敵人,只是一個……請求死亡的人。風從礦坑深處傳來,輕輕吹過羅溫的髮梢。他站在那兒,彷彿整個人都已長出了一層新的皮——冷、硬、而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