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高中生原創短篇小說 雙女主 BE (一章過,已完結)





香港的雨季是灰藍的,空氣中瀰漫着沉甸甸的悶熱,所有人的臉都是灰藍色,皮膚也沾上黏膩的水氣。外界的聲音在這種濕悶中顯得有些失真,講台上的先生頂著扁平、烏藍的臉,說著不清不楚的話,在教室中回盪,泛出哄人入睡的韻律。
自從那堂地理課,她便一直沉迷於先生口中的雪景,那種在香港幾乎不會出現的天方夜譚。她搖醒昏昏欲睡的我,悄聲約我在香港看雪。
在香港是能看到什麼雪?傻子。
「不,有的。」她指著書上香港地圖的一處,「天氣很冷很冷時,有機會在大帽山看到。」
最近一次能在大帽山觀雪,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萬一今年也沒有下雪呢?
「會下的。即使今年沒有⋯⋯就下一年,我大概能等到。」她垂眸含笑,但那笑裏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
我不自覺地看向一旁,視線無處安放,心中卻被那媚月彎彎般的眉眼牢牢牽引。悄悄抬眸,想再偷看一眼,卻正撞上她也望過來的目光。那是一雙潮濕卻輕揚的眸子,一染藍沿着她的瞼緣流進瞳孔,使她黑亮的眼泛著微妙的藍。
我抬頭看著天花板出了神。那一片灰白中,水跡蜿蜒,滲出的水痕慢慢凝結成水珠,懸垂欲滴,那凝滯的濕氣堵在我胸腔裏,嚥不下去,吐不出來。






一場又一場雨下過,雨季的潮熱被幾場秋風吹散了些許,空氣中開始帶上涼意,她仍然沒有放棄去大帽山山頂看雪的執念。
她說,大帽山是香港最接近天空,也是最先受到降雪的一角。即使沒有富士山的幽美,沒有聖母峰的高度,卻是承載着屬於這座城市的沉重與溫度,也是使不可能之事一現的奇蹟。
她說著,大概是太激動了,突然換不過氣,開始猛烈地咳嗽起來。
你先管好你自己,情況許可⋯⋯我再考慮考慮。我拍著她的背說。
聽罷,她掙扎着回過氣來,眨了眨眼,突然向我湊過來。我們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近得我能從那對彎彎的藍色新月中找出自己的倒影。
「X,你真奇怪,我很喜歡你。」
那天的太陽似乎特別火辣,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身上,我沒有回應她的話,只覺耳尖一陣發燙。
⋯⋯真的會下雪嗎?
「會下的,」她再次信誓旦旦地道,「我會用我剩下的一切去賭。」
語音未落,她再咳嗽起。最近,她的咳嗽聲,似乎比窗外的秋風簌簌更頻繁地響起。




那天,從不看書的她破天荒地拖著我去圖書館,翻開一本雪景的照片集。她說,她想親眼看遍世界各地的雪,但可能做不到了,所以至少希望能在這片孕育自己的土地上看一次。她鍾愛那種視覺上的載入,畢竟畫面比起文字總是更加直接、真實,沒有任何人視角的先入為主,只需以自己雙目為起點,感受這個吵鬧不清的世界。
所以她說她討厭文學,更憎恨語言膨脹中𧗠生的巧言令色。人們口中的言語失去坦誠的底色,落下的雪是文者口中的「天地悲憫」,「我愛你」一詞也漸漸成為「謝謝你」的意思。
但我猜,有時候,雪的確是悲傷的,「謝謝你」也可以是指「我愛你」。


那場雪還沒下,她卻消瘦起來。看著她小小的身軀蜷縮在病床上,那股堵在我胸腔的濕氣脹大起來。
我莫名冒出一個念頭。
我要和她逃離這座寂寞的城市,逃出這段悲傷的時間,逃去大帽山山頂,那個唯一有機會見證香港下雪的嶺峰。
但這念頭越是鮮活,越顯得荒誕。我開始憶起她對文學的厭惡,那些虛假、自我迷醉,與這荒謬的想法如出一轍。
紙上的感情終究是白紙黑字,那些不清不楚的、自相矛盾的、難以言述的,還是只有當事人才能完好吞下、消化。畢竟歪曲的線條無法承載過多的情,我或許也只是將不知何處來、滿溢出的感情投射在她身上了。




對,我許是沒那麼愛她。
心電圖洩漏出的高頻電音刺激我的腦部神經,太陽穴一抽一抽的,我彷彿聽到她心臟的顫動。那不祥的怦怦聲開始竄入我的腦海中,又滑落至心房,融合成存在我身體中的顫動,就像她的心臟早已垂吊在我的五臟六腑之中。
「X,你真的很奇怪,」她半躺在床上,似笑非笑地歪頭,「你怎麼總是這麼不懂自己?」
她的眸子浮映著窗外的燈火,說話時燈影輕晃,如湖中漣漪,向外泛起層層水圈。
「我想看雪,屬於整個香港的第一場初雪。」她晃動眼中的水波,「你會陪我嗎?」
我注視着她,心臟劇烈地悸動著。我嗎,我這種人?香港,又是能下什麼雪。
我仍然僵硬地點了點頭。
她笑了:「騙子,你才不會。」
「算了,當香港下雪,我就來找你。」
她掩口咳嗽起來,薄薄的雙肩顫抖著,赤紅沿着她發紫的指尖滑下,滴落在白色床單上,如散在雪地上的梅花屑。
啊,那晚她好像細細地哭了。


她離去的那個晚上,天氣特別地冷,香港終究吝嗇於落下任何一片雪。
直到後來某晚的夢中,香港下雪了,她出現在街道的盡頭。整個城市顫動著,傾盡全力地使雪粒逐一抖落在柏油路面、她的衣領、頭髮,她的樣子有些模糊,聲音也朦朧不清,但那一刻滿頭是雪的她像是兩鬢斑白,垂垂老矣地陪我走完一生。




就這樣,朦朧的她拖著我的手在街上飛奔,跑了不知道多久,她才停下來。眼前是白茫茫一片,風刮過耳邊,一寸寸刮去我心中那團堵塞的水氣,帶我以最陌生的視角俯瞰熟悉的街道。我大概猜到我們在哪兒了。
「我說過,會下的。」
她看著我,我也看着她,我的手在顫抖。明明是夢,怎麼還是會因寒冷而發抖?
她兩側的碎發隨風蕩起,依在上頭的雪亦徐徐滾落在地,與路面上的雪層融為一體,又在路燈的照射下映出如真似幻的藍,那是與她瞳色無異的光。
「或許很久以後,我們會忘記一切。」
「包括我們?」
「對,包括我們。」
還記得那天,陽光微微一傾,為萬物繡上金邊,唯獨你的一雙眸子黑得泛藍。
相視而笑。
那場逃去大帽山的幻影是你未逝的願。與你的相識,也終究是大夢一場罷了。當一切都慢下來,我也會忘記這一段人生吧。
就這樣,剪掉、剪掉、再剪掉所有擁有你的記憶。反正很多年很多年後,我大概也只會記得你泛藍的雙眼,和那場下雪的夢。
謝謝你,成為我膚淺的感情的載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