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上的瘀痕> 

清晨帶著明顯的秋意,我一如往常搭上六點四十分的巴士,坐在靠右窗的第三排座位。車窗外的風景像一捲重複播放的錄影帶,每一幀都熟悉得令人恍惚。連陽光的角度、路旁店家打開鐵門的聲音,時間彷彿在某處停滯,又悄悄倒帶。 

但我知道,我的心還留在昨晚的健身房裡。
更準確地說,是留在那間沒有窗戶、只有排氣扇嗡嗡作響的淋浴間。 

回家前,我提早一站下了車。獨自一人走在秋意漸濃的晚上。高跟鞋敲擊公園小徑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空洞。
我任由腳步帶我漫無目的地散步,呼吸著清冷的空氣,我走得很慢,呼吸著冷空氣,肺裡像塞進了一團潮濕的棉花。情緒還沈浸在剛才放縱和激情帶給我的衝擊。 



腦中反覆重播著那短短幾分鐘——皮膚的溫度、急促的喘息、牆上水珠滑落的軌跡。那不是愛,也不是單純的肉體。它更像是一場私密的儀式,一次對日常秩序的背叛與確認。我守護了半生的秩序,就這樣在熱氣蒸騰的瓷磚牆上裂開一道縫。我知道,從此以後,某些東西再也無法復原。 

我現在極需要這一刻獨處的時間,讓內心的漣漪慢慢平伏下來。我曾想過打電話給他說些什麼。也許是感謝,也許只是為了聽聽他的聲音。 

最後,我只是用文字傳了一句:
「我到家了,晚安。」 

然後關掉手機。我不敢等他的回覆。我怕那句話會像一根繩子,把我拉回那個有熱水蒸氣與沉默目光的房間。 

不知不覺走到了便利商店,我猶疑了一下,最後還是輕輕推門入內。鈴聲輕響,冷氣與人工燈光迎面撲來,空氣中飄著廉價咖啡與微波便當混合的氣味。這氣味告訴我:你回來了,回到那個「某人妻子」的身份裡。 



我熟練地在貨架上找到他指定的零食——那種他每週都要的薯片,紅色包裝,辣味。排隊時,視線無意識地落在收銀台下方的貨架:安全套整齊排列,像一排沉默的證人。

我盯著它們,忽然失神。那一瞬,我感到被壓抑的火苗又再恢燃,我原來是多麼渴望現在又回到了他身邊,回到那片濕熱與靜默交織的空間。 

直到收銀員叫我,我才回神。他問我是否需要袋子,我搖頭,付錢,把薯片塞住手袋直接走出門外。夜風吹在臉上,像一記遲來的提醒。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手裡提著那輕得幾乎不存在的零食,心裡想著:
原來,人可以在同一個夜晚,既失去自己,又找到自己。
只是,兩者都無處可藏。 



我匆匆躲進浴室,扭開熱水龍頭。水流如雨般砸落,發出沉悶的轟鳴,像某種無人聽見的告解。
鏡子裡映出我的臉。熟悉,卻又陌生。像是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悄悄替換了照片裡的人。
我很高興看見她眼中流露的自信,但也清楚看見她眉宇間的愧疚。她的眼神裡有光,也有裂縫。我幾乎能聽見她的心跳,和我一樣,急促、雜亂、帶著某種不可言說的快樂。 

我脫光衣服站在鏡子前,發現大腿上留著微微紫紅的指痕。那是他剛才分開我雙腿時,不小心留下的記號。我的皮膚天生嫩白而且比較薄,日常生活上肌膚總是容易留下碰撞的瘀痕,像紙張被輕輕壓出摺痕。 

我拿起手機,在鏡前拍了一張照片。螢幕亮起的瞬間,我的心跳快得像第一次偷喝紅酒——那種微醺的慌亂,彷如青春期的悸動與禁忌感,既期待又害怕被發現。我盯著照片裡的自己,彷彿在看另一個人的罪證。 

但我沒有按下傳送鍵。
我只是把照片存進「草稿」資料夾,像把一封未署名的信塞進抽屜最深處。也許明天會傳,也許永遠不會。但至少此刻,它還活在我的手機裡,像一個只有我知道的秘密。 

我再次盯著那道痕跡看了很久,直到鏡面再次被水霧覆蓋,那道紫紅與我的身體一同消失在白茫茫之中。 

我用大量肥皂液在皮膚上來回搓揉,彷彿只要泡沫足夠豐厚、就能掩蓋另一種氣味——那種混著汗水、清潔劑與某種私密記憶的味道。 



洗完澡後,我匆匆鑽進被窩,像躲進一座臨時搭建的堡壘。

為了不讓老公發現腿上的瘀痕,我比平日更早起床,在他睜眼之前就已穿好衣服。基於某種潛意識的驅動——也許是罪惡感——我特意選了比平常更保守的全身裙,搭配深灰色絲襪,像披上一層無聲的防護罩。
我輕手輕腳地離開房間,連呼吸都放得極輕,彷彿怕驚動某個正在熟睡的獄卒。 

直到走到清冷的街上,晨風吹在臉上,我才真正鬆了一口氣。

我走在人行道上,腳步輕盈,卻帶著某種沉重的自由。
我知道,從今以後,我將同時活在兩個世界:
一個是丈夫枕邊的溫柔妻子,另一個,是鏡子裡那個留下指痕、藏著照片、在清晨街頭偷偷喘息的女人。 

而這兩個我,誰才是真實?
也許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道紫紅的痕跡,還在我皮膚上,像一枚尚未拆封的郵戳。 



從我豐富的受傷經驗中,我知道:瘀痕在第三天將開始變淡,先是淡淡的紫,然後轉為黃褐,最後幾乎消失無蹤,像一場未曾發生過的夢。但肌膚記得。它比大腦更忠實,也更固執。它不說話,卻在每一道觸碰裡低聲重播——那晚他分開我雙腿時的溫度、力道、甚至指尖的顫抖。 

在教員室備課時,我會無意識地用指尖輕撫大腿內側那塊皮膚。不是為了確認它是否還痛,而是想問它:你還記得嗎?那種被完全打開、被注視、被佔有、也被釋放的感覺?它仍殘留在肌膚之下,像一種遲來的餘震——不劇烈,卻持續不斷。 

今天我變得更安靜了。 

同事問我是不是太累了,我說只是有點失眠。其實我只是不想說話。我不想讓聲音從嘴裡跑出來,破壞腦海中那些畫面——那些關於昨晚的片段,在心裡一格一格地播放:水汽蒸騰的瓷磚牆、他低沉的喘息、我的指甲掐進他的肩膀、鏡子映出我們交疊的輪廓……每一幀都清晰得令人窒息。

我在洗手間的時候,無意中發現手臂內側也有一道極細的抓痕。我自己都沒注意到它是什麼時候留下的。我盯著它看,像在閱讀一段密碼——誰留下的?是我自己?還是他? 

我又想起他說的話:
「今晚是我第一次真正看見妳。」 

那句話像一把鑰匙,悄悄打開了一扇我以為早已鏽死的門。


也許人只有在被看見的時候才真正存在。
不是被丈夫看見,不是被學生看見,也不是被世界看見——
而是被另一個人,以某種近乎殘酷的溫柔,完整地、赤裸地、不加修飾地看見。 

而真正的我,則藏在他的浴室。
鏡子背後,昨晚終於等到機會,偷偷溜出來呼吸。
她不說話,也不哭泣,只是站在水霧瀰漫的玻璃後,看著鏡外那個穿著絲襪、戴著微笑面具的女人,輕輕搖頭,像在說:
「你還在裝。」
「但我也知道,你多渴望不再裝。」 

午休時間,我在教員室角落悄悄傳出那張照片——
是我昨晚在浴室鏡前拍下的,大腿內側那道微微紫紅的指痕。
像一封沒有地址的信,寄往某個只有他知道的郵箱。 

他很歉意的問:


「還很痛嗎?」 

我盯著螢幕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雲都移動了一寸。
然後我回了一行字:
「瘀痕已經淡了。但感覺還在。」 

幾秒後他回覆:
「是嗎。那下次我會記得輕一點。」 

我笑了。一種帶點調皮的笑,像是偷吃糖果的孩子,明知不該,卻忍不住再舔一口。
我回: 「不要太輕啊~」

 我沒有再說話。手機安靜地躺在掌心,像一塊發燙的石頭——不是因為熱,而是因為它剛剛承載了某種無法言說的重量。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
「妳知道嗎?我一直想問妳一件事。」 

我停頓一秒,手指懸在鍵盤上
「什麼事?」 

他的回覆幾乎立刻出現:
「當妳站在長凳前,抬起腿的那一刻——妳知道自己有多美嗎?」 

我愣住了。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是因為那個畫面又重新湧現,佔據了我所有的集中力。
我沒有立刻回應。 

我閉上眼睛,腦海裡浮現浴室的鏡子、熱水蒸氣、還有他躺在我腳邊的眼神。那種目光,不是占有,也不是愛,而是一種近乎宗教儀式的凝視。 

我輕聲打下:
「下次見面,我會穿你喜歡的絲襪。」 

他很快回應:
「那我可以碰妳嗎?」 

我停住手指。房間裡的空氣忽然變得厚重,像是有人把時間暫停了。 
我緩緩打下:
「只要你記得,我是屬於你的。」

 有時候,最危險的不是做了什麼,而是終於承認自己想要什麼。
不是罪惡,不是背叛,而是——
你終於願意讓自己被看見,被觸摸,被命名。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在鏡子前穿著黑色絲襪,他站在我身後,雙手輕撫過我的大腿。他的指尖很輕,彷彿怕弄壞了什麼。但當我轉頭時,他已經不在了。

 鏡子裡只有我自己,穿著黑色絲襪,眼神空洞。 

我跟他談起這個夢。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回覆: 
「昨晚我希望妳留下絲襪,是因為……我想確定,那個妳真的存在過。」  

我看著螢幕,忽然覺得胸口悶得難受。
不是心痛,而是一種更深的東西——像是有人從黑暗中伸出手,輕輕碰了我一下。
那一瞬,我終於明白:
我們都在尋找某種「存在感」——
透過彼此的身體、氣息、甚至傷痕,來證明自己不是這個世界裡的幻影。 

我回覆他: 
「如果這是一場夢,」
「那就讓我醒得慢一點。」


下一章: <體內的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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