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27年。

我是高白羅。

腳下的日冕城,像一枚剛從恆星爐心取出的金屬徽章,仍帶著熾烈的光痕與尚未冷卻的驕傲。整個戴森網絡在我眼前鋪展開來,宛如一張環繞太陽的發光蛛網——支架、光帆、聚能環以近乎病態的精確軌道運行,將星光拆解成可計算的方程式。

我們把太陽變成了一道公式,而我,正是起草這道公式的人之一。

我站在「日冕城—主環穹頂」的透明觀景平台上,頭頂是數百公尺高的力場穹頂。外側,太陽的日冕如液態般沸騰,金白色的噴流被無數磁場導軌引導成有序的弧線,彷彿被馴服的巨龍;內側,數十萬人的歡呼如潮水般在城市中湧動,席捲每一個角落。





「高先生,今天您總得笑一下吧。」儀式總監遞來一支全息麥克風,笑容恭敬,卻藏不住一絲緊張。

「我已經在笑了。」我說,嘴角勉強揚起,「從統計學角度來看,我的面部肌肉已偏離靜止狀態三点二個百分點。」

「這叫抽搐,不叫笑。」他忍不住笑出聲,抬手抹去額角因緊張滲出的細汗,目光掠過穹頂外翻騰的日冕,「不過沒關係,大家來看的不是您的表情,是您的作品。」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環繞太陽的,並非理論中完整的戴森球殼,而是一個開放式的戴森網絡——那是我們放棄理想主義後的務實選擇。完整的殼體會引發重力不穩、熱能堆積與結構共振等致命問題,因此我們改採「動態平衡」策略:上億顆太陽能衛星、巨型光帆、磁軌陣列與質量轉換站,分層分區懸浮於不同軌道,彼此以精密的動力學博弈維持整體穩定。





如今,它們構成一張巨大而發光的蛛網,將太陽穩穩籠罩其中。

每一根「蛛絲」,都是人類三百年科技積累的結晶。而在這張網的設計藍圖裡,我個人的貢獻,至少佔了百分之二十的「原罪」。是的,原罪——這是我近年來愈來愈常使用的詞。過去,我會稱之為「偉業」、「跨世紀工程」或「文明的飛躍」;但當我看過太多數據,理解我們不只是抽取能量,更是打斷了恆星自然演化的節奏時,這個詞便悄然在心底生根。

我們竊取了恆星的壽命,換取文明的延續。這不是救贖,是交易——而我,是主要的談判者。

「高領導,準備上台。」耳中的量子骨導耳機傳來指令,儀式總監的語氣已轉為冰冷的作業模式。

「知道了。」我回應,隨即調整量子神經融合體的負荷參數。頸椎處的內植晶體釋放一縷冷意,沿著脊椎攀升至後腦,思緒瞬間如鏡面般清明。





我不擅長在眾人面前說動聽的話。我擅長的是方程式、偏微分、量子場論的修正項,以及在戰略模擬中精算艦隊移動軌跡的那零點一毫米誤差。但當今日的日冕城如王冠般戴在太陽頭頂,我知道,我必須站出來,代表這個時代,接受這份榮耀——或說,這份共犯的見證。

「各區數據穩定。」另一個聲音在耳中響起,來自量子工程總控的通訊頻道。是艾莎·柯的報告:「戴森網絡能量流量已達預期的百分之九十八點七,主輸出通道二十七號存在微小偏移,正在校正中,不影響竣工儀式的進行。」

擴展實境界面輕閃,浮現出一個細膩的女性側臉輪廓——那是系統為艾莎自動生成的視覺化身份標記。她本人此刻應在遠端的量子節點控制中心,雙手在虛擬鍵盤上疾速跳動,宛如彈奏一曲決定文明命運的交響。

「日冕波動?」我習慣性地問。

「在安全範圍內,高先生。」她的聲音清晰而冷靜,唯有熟悉她的人才聽得出那底下繃緊的張力,「核心磁場鎖定正常,閃焰活動已導向非關鍵區域。放心,今天太陽會很配合你。」

「我希望它不是在隱忍。」我低聲道,像是自語。

「若恒星有情緒,以它的年齡來說,大概只會感到無聊。」艾莎輕笑,「我們不過是幫它打發時間罷了。」

「希望如此。」我回應,隨即關閉通訊。





穹頂之下,主持人正以誇張的語調朗讀我的名字與一長串頭銜——「戴森網絡主設計師」、「日冕城總體規劃者」、「太陽系能量戰略委員會首席科學顧問」。這些稱謂在空中疊合成一串流動的全息字體,懸浮於我頭頂,如同不斷變形的光環,閃爍著權威與成就的光芒。

我邁步走向講臺。

腳下是透明合金鋪就的地板,將整座城市的光海完整倒映其上,彷彿我正行走於一片翻騰的光之浪潮。日冕城的主結構是一圈巨大的環形構造,直徑近五百公里,形如一枚被掏空的光輪。內壁層層疊疊延伸出居住艙、科研塔、軍事棱堡與娛樂穹頂,所有空間皆朝向中心——太陽。

今日,所有目光皆聚焦於我。

「各位來自太陽系各地的公民、同僚,以及透過量子投影參與的外圍殖民地朋友們——」我停在講臺中央,懸浮麥克風亮起柔和的提示光,「感謝你們親臨,或以意識之形,共同見證這一刻。」

「我們花了兩百年,從第一顆試驗型軌道光帆,走到今日這張幾乎包覆整顆太陽的戴森網絡。這不僅是一項工程,更是一個答案——」

當我說出「答案」二字時,穹頂外一束日冕噴流恰好被磁場導軌截獲,在虛空中拉出一道白金色的光鞭,彷彿宇宙本身也在回應。下方群眾爆發出整齊而壓抑的驚呼,隨即轉為熱烈的歡呼。





「我們曾不斷追問:文明的極限在哪?是行星?恒星?還是銀河?今天,我們至少能確信一件事——在能量的取得上,人類不再被動地等待『給予』,而是主動決定『需求』。」

我緩緩說道:「我們把太陽,變成了一座可被管理的熔爐。從此刻起,人類不再仰賴日出計算收成;我們,為太陽制定日程。」

台下爆發出笑聲與掌聲,夾雜著近乎狂喜的釋然——那是農耕文明深植基因中的恐懼,終於被徹底解除的快感。即便在場多數人早已不事耕作,但那種對天象無力的原始畏懼,仍殘存在血脈之中。

而在更遠的軌道上,護航艦隊如一圈銀色荊棘,環繞日冕城外層靜靜巡弋。透過我體內植入的量子接口,我能即時接入任何一艘艦艇的感測系統,甚至在必要時接管其戰術決策模組——這便是「神經量子融合體」賦予我的權限,也是我極少展露的「武官」身份。

我站在光與火的交界,身後是文明的巔峰,眼前,是太陽為人類點燃的未來。

我平日喜歡被稱作「科學家」,而不是「戰略家」,更不願聽見那些政治宣傳裡反覆使用的稱號——「帝國劍刃」。

但當我凝視整個太陽系被我們的鋼鐵藤蔓逐步纏繞,當外圍星域中那些敵意文明的動向依舊曖昧不明,我清楚地知道:必要時,我也能像剪斷一條實驗電路那般,果斷切斷一片星區的生機。

「……當然,」我稍作停頓,壓下語氣中悄然浮現的一絲亢奮,轉而換上技術報告般的冷靜口吻,「所有這一切,都建立在嚴謹的計算與可控的風險之上。我們不是在賭博,而是在進行最周密的風險評估與冗餘設計。」





「日冕城的每一節骨架、每一個節點的能量流動、每一道防火牆,皆經過無數次模擬與驗證。今天,我們可以自信地說——」

就在「說」字出口的瞬間,我的後腦傳來一陣如弦震般的刺痛。

那是量子網絡中極其微弱的失諧信號,像一根斷裂的琴弦在真空中最後的顫動。我的神經融合體比任何警報系統都更敏感,幾乎在異常發生的同時便捕捉到了它。

「——我們已準備好迎接未來。」我仍將這句話完整說出,語調平穩如預演過千遍,但意識早已分流至量子監控後台。

眼前浮現出一片由無數光點構成的三維網格——每一個光點代表一個主通道節點或監控子程式。正當我準備拉近視角時,兩個光點幾乎同步閃爍了一下。那不是正常的報文脈衝,而是短促、尖銳、如同驚呼後立刻被掐斷的呼吸。

量子頻段短時失諧。

這種現象平日可忽略不計,但在今日這種所有系統參數都被推至極限的時刻,便顯得格外刺眼。





「艾莎。」我沒有開口,僅以神經私頻傳訊。

「已接入。」她的回應幾乎同步抵達,顯然她也察覺了異常,「我知道你要問什麼。」

「那兩個節點。」我在意識中指向閃爍的光點。

「主網二十七號輸出通道,與輔助監控子網十一號。」她的語速略快,卻仍條理清晰,「二十七號通道的能量相位仍在容許偏差範圍內,但十一號子網接收到了一個……不在協議列表中的回波。」

「不在列表上?」我眉頭微蹙,這動作在現實中僅化作面部肌肉的輕微抽動,台下觀眾只當我在沉思演講內容。

「是。協議標記未知。」她頓了頓,「持續時間不足普朗克時間的一個量級,幾乎就是——」

「真空噪音。」我替她說完。

「是,或者說,過去我們總會這麼解釋。」她的聲音低了一度,「但今天……我不想用這個詞敷衍你。」

我沉默片刻。舞臺前排,人類各大政治實體的代表正集體起立鼓掌,他們的笑容透過全息投影灑滿四周,彷彿此刻所有舊怨、疆界紛爭與意識形態對立都已被這場盛典的光芒融化。

「把原始數據封存。」我心中下令,「標記為『暫不解釋事件』。」

「已備份加密。」艾莎答得乾脆,「儀式結束後,我會進行全量分析。」

「我們都有今天要完成的戲碼。」我淡淡說道。

「明白,高先生。」她的語氣忽然帶了一絲笑意,「那我先讓你當一回文明代言人,等你下來,再換你當我的數據助手。」

「等你找到足夠讓我吃驚的東西再說。」我切斷通訊,將全部注意力重新拉回現實。

我深吸一口氣,讓觀景穹頂外洶湧的日冕光潮映入眼底。此刻的太陽異常安靜,日冕波動完全落在預測區間內,沒有爆發超規模特徵。它像一頭被套上導航環的巨獸,溫順地任我們從其表層抽取能量。

忽然,一個毫無根據、完全違背工程思維的直覺浮現——它在忍耐,或者說,它在等待。

我搖了搖頭,將這荒謬的擬人化念頭驅逐出腦海。科學家最大的敵人,從來不是錯誤的數據,而是被情感扭曲的比喻。

主持人示意致辭可以結束。我簡潔收尾,說出那些早已寫好、政客們愛聽的詞句——「人類」、「未來」、「責任」、「無限」——然後輕輕將麥克風推開。

台下掌聲如潮。我微笑致意,轉身離去,步伐沉穩,一如所有精密計算中的預設軌跡。

但我知道,有什麼東西,已經偏離了模型。

「接下來,請各位抬頭。」主持人熱情地喊道,「見證人類文明首次在工程意義上——真正『握住』一顆恒星!」

穹頂的透光模式被調至最大。原本受到輕微抑制的日冕光芒瞬間釋放,亮度提升一個檔位,整個視野驟然被白金色吞沒,彷彿有人將一顆微型超新星壓縮後置於眼前。

那光芒不只是視覺的衝擊,更像是一種原始的召喚。瞳孔本能收縮,心跳無端加快——那是深埋在基因裡的遠古記憶:火光、溫暖、生存的依賴。我低頭掃視廣場,無數雙眼睛同時睜大,許多人下意識抬手遮擋額頭,卻又將手指微微張開,不願錯過哪怕一瞬——他們想親眼看著,這張橫跨星辰的蜘蛛網,如何從太陽的肌理中抽取出能量之絲。

「開始。」儀式總監在我身後低聲下令,語氣平靜,卻重若千鈞。

「主環導流,啟動。」

這短短一句話,在內部神經網絡中觸發了成千上萬條指令:磁場拓撲重構、量子閘門同步、能量轉換陣列預熱、空間應力動態補償……我的神經融合體即時彈出關鍵參數監控視窗,一列列數據如 marching soldiers 沿著視野邊緣流動,精準而有序。

在日冕外緣,一束束細長的幽藍光絲從戴森衛星群中延伸而出,宛如探向恒星表面的神經末梢,輕柔地觸碰那沸騰翻滾的等離子層。接觸的瞬間,光絲劇烈閃爍,隨即轉為刺目的金黃——能量傳導成功。

能量開始流動。

從太陽的日冕出發,經由衛星節點匯聚,傳導至軌道主環,再透過量子諧振通道分流至太陽系各處:水星軌道上的鍛造工廠瞬間點燃熔爐,火星城市環帶的生態穹頂亮度提升,木星附近的氫聚變場收到穩定供能,就連遠在冥王星之外的暗能通訊陣列,也傳回了清晰的同步信號。

這是人類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對恒星徵收「能源稅」。

就在這光流交織的畫面中,一道艦影悄然掠過太陽風與能量束之間的縫隙。我透過神經標定系統鎖定目標,識別結果浮現在視野角落:「裂縫號」。

一艘登記在物流集團名下的小型艦艇,航跡卻頻繁出入禁區,與黑市能源交易路線高度重疊。此刻它正以極低功率航行,偽裝成廢棄衛星殘骸,卻在主環啟動瞬間短暫啟動了能量接收模組。

我沒有聲張。但在內網日誌中,悄悄標記了它的軌道參數與異常行為代碼。

這一天,人類握住了太陽。

但也有人,正試圖從指縫間偷走光芒。

楔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