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海浪,一波接著一波,像是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讓人陶醉於搖搖晃晃的世界。
祇是,無意義的品嚐祇會被它沖昏頭腦,要願意細味感受,它才能洗滌人內心的愁苦

淡黃的夕陽掛在霞紅的天空上,斜射於水面,形成一道優美的天空之鏡。我躺在屬於
自己的小島,仰望著天上雲海。啊!是熱鬧的感覺呀。海鷗聒噪著,似是跟隨海浪所
打的拍子高聲歌唱。而我,只不過是一個僥倖能欣賞它們演奏的無名過客。
浪,越來越大,我像是醉了。光在哪裡?是誰把這美妙派對的燈光熄掉?雲群又在哪
裡?它們是看見我失態而紛紛離我而去嗎?海鷗似乎不願再歌唱,因為派對已經結束
。我坐起來,看一看手錶,原來已經晚上八時正了。
我父親曾經跟我說過,暴風雨和夜晚都不是一個出海的好時段。暴風雨會把一切漠視




衪的愚民狠狠吞沒,以作為人類對大自然不敬的懲罰;而晚上的海,據父親所說那並
不是屬於人類的世界,至於屬於誰的世界,他卻沒有跟我說得清清楚楚。我又一次忘
記父親的叮囑。人只要一高興,事情總會容易忘記得一乾二淨。
我發動小島的引擎。嗯,是時候離開了。人總不可能整輩子沉醉於快樂之中,除非世
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人。引擎隆隆作響,在寂夜之中特別清脆。確認方向後,我便駕駛
著小島,開始往陸地的方向漂流去。
咦?是歌聲嗎?我關上引擎,閉目傾聽。的而且確,那是一把天籟的年輕女子歌聲,
動聽且美妙,是我前所未有聽過的。祇是在茫茫的大海中心,哪來能傳來如此悅耳的
歌聲?我提起木槳,把小島划向歌聲所在之處。
夜,是迷惑人心的邪惡反派,它會令人迷失和恐懼。父親說得沒錯,晚上的海不屬於




人類,它是屬於黑暗的。我必須驅除黑暗。打開島上的魔幻燈光,成為黑暗中的唯一
光明。有了光的庇佑,我才能在黑暗中繼續前進。那歌聲很接近了。但這時歌聲卻停
止,歌聲的主人離開了嗎?
我呼喊︰「有人在嗎?」
海,是被黑暗侵蝕了,它沒有回應。我又再一次被冷落。
管他的呢,反正這種事我早已習慣。我再次發動引擎,祇盼能離開這冷漠無情的鬼地
方,回到那枯燥無味的老地方。然而霎時之間,海面卻有所動靜,那是有種生物在水
面迅速下潛的跡象。我望向海面,透過魔幻燈光看見海面有著殘餘而且幅度強烈的水
波紋。
是海豚嗎?亦或是鯨魚呢?我相信只有這兩種動物會對我的小島產生興趣,也只有牠




們會弄出如此強烈的波紋。我以魔幻燈光照亮水面,卻不見有牠們的身影。
這時一把溫柔的女聲從我的右方傳出,聲音嫵媚動人,聽上去令我特別放鬆,她想必
就是剛才那把歌聲的主人吧。

她道︰「噢,在那藍色小船上的可憐傢伙,你今天過得好嗎?」
哈,藍色小船上的可憐傢伙嗎?原來我臉上的「可憐」兩字又更加明顯。
「不好,我沒有一天過得好。」我回。
「嘻嘻,這是正常,沒一個漁夫會說自己的生活過得好的。」
「我並不是漁夫。倒是你這麼晚還在海中心幹嘛?」我划槳往她的方向駛去。
「別過來我這裡,讓我們保持距離好嗎?」
我停下,這時透過天上月光,我在黑暗中隱約看見她正坐在一塊巨型的礁石上,非常
危險。她身型十分苗條,手臂修長纖幼,看上去曼妙多姿。祇是,我終究不能看清楚
她的容貌。
「小心你的提燈,不要讓它照到我。」她說。
「晚上浪很大,你坐在那邊很危險,先下來再說吧。」




「不,親愛的,你手上那提燈對我來說才是最危險。能請你關上它嗎?」
在黑暗中關掉燈光從來都不是一件明智的事。但人生之中,有多少事情背後是跟著理
智走呢;因為盲從理智而失去的事物又有多少呢?我不願再思考下去了。
我關上提燈,問︰「你到底是誰,這麼晚在這裡幹嘛?」
「我叫愛麗兒,我在這裡等待著能聽見我歌聲的人。」
「愛麗兒小姐,你可以告訴我那個人有甚麼值得你等待嗎?」
「祇有能聽見我歌聲的人才可以解除我被歷代漁民施在身上的惡毒詛咒。告訴我親愛
的,你是因為我的歌聲而來嗎?」
「是的,你的歌聲是我聽過最美妙的。」
「那麼,你願意為我解除詛咒嗎?」
「我願意。」
海浪拍打她坐著的礁石,在月光下像是一群發瘋的獵食者渴望著礁石上的鮮肉,不斷
躍起企圖吞食女子。但愛麗兒似乎沒有半點驚慌,她很冷靜,有一刻我甚至認為她是
這群獵食者的主人。





驟然間她從礁石上跳下海面。「撲通」一聲,水花濺起,她的身影便消失在黑夜的海
洋裡。
「愛麗兒小姐!」我急忙打開魔幻燈光照耀水面。
我之所以如此緊張,是因為我十分清楚在毫無裝備的情況下落水是一件極之危險的事
,這可是人命關天呀!
眼見水面毫無跡象,我心中也不抱有太大期望。
生命是世界上最脆弱的東西,正因為它脆弱,才顯得珍貴。面對生命的終結,悲傷是
絕無意義的。悲傷,只會加深我臉上「可憐」的墨水,當這討厭的字完全覆蓋我的面
容,我再也不是人了。
「親愛的,我如今就在你身後。」
這聲音是?絕對不會錯的。
「愛麗兒小姐,你沒事就太好了。」
我關上提燈,欲想轉頭與之見面,卻又被她喝住。
「先別轉頭,你曾答應過我會為我解除詛咒,你可記得嗎?」
「我記得。」




「如果你敢食言,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並把你拖進海底的深淵。」
拖進海底的深淵?這是甚麼意思?
「愛麗兒小姐,我早就活在深淵裡頭。請相信我,我不會食言。」
「好,我相信你。你可以打開提燈,並且轉身與我相見。」
我打開魔幻燈光,轉身一照。
她,頗為駭人。
她如今泡在海裡露出上半身。她有著像人一樣的外型,但卻不完全是人。在那頭骨上
的頭髮十分疏落,因為濕水的緣故更顯得蓬鬆,看上去的數量幾乎十指可數。她部分
的皮膚有著白色鱗片,在魔幻燈光的照耀下如同天上的繁星般閃閃發光。但大部分的
部位已有不少藤壺寄居著,那些被藤壺寄生的部分,鱗片似乎早已脫落。她的容貌也
幾乎已被藤壺覆蓋起來,剩下的只有那雙無神的眼睛,默默注視著我。
「愛麗兒小姐?」我問。

「沒錯,親愛的,望我這副尊容沒有讓你恐懼。」
「不會,你比我更加漂亮。」




她向我游過來,這時候我能看見她的下半身是一條又大又長的魚尾,正緩緩在水底中
擺動。
她圍繞著我的小島悠遊暢泳,打開嗓子,再次唱歌,歌聲依舊優美。
她唱︰「當暮夜降臨於大地,絕望將會帶來希望。
勇敢的使者別懼怕,追隨著流水的蹤跡。
直至禁忌之地再現,一切秘密將會浮起。」
她停下來,雙手依附著小島上,望著我,道︰「起程吧勇者,作為報答,詛咒解除後
我將會給予你無與倫比的獎勵。」
「那你呢?沒有你的指引,我恐怕會迷失在黑暗中。」
她慢慢游開,聲音漸漸遠離小島,道︰「我會在流水的盡頭等你,我知道你不會迷失
的。」
說完,她便潛進水裡,消失在無際大海裡頭。
流水的盡頭有甚麼呢?禁忌之地又是甚麼?一切都彷彿生命的意義,充滿著問號。恐
怕只有我去探索,真相才能發掘出來;若我選擇逃避,這一切將只會是永遠的秘密。
祇是在黑夜中查看流水是一件吃力的事,所以我們有一套妙法。我從小島上的儲物箱
拿出一條輕巧的羽毛,把它放到海面,看它漂向那裡,流水就是流向那裡。羽毛最後
選擇追隨北極星,走上與北極星同一方向的道路。流水是往北走,在北面的一處,有
著愛麗兒小姐的秘密。
意識的洪流在腦海中滔滔不絕。世界上沒有美人魚。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是異卵雙生
的兄弟。和平是戰爭的開端。歷史課學習的是別人創作的故事;意識的洪流在腦海中
滔滔不絕。愚鈍的學生不能琢磨因此獨一無二。父母的冷落是冷戰時期產生的負產物
。因得不到學生的愛而化成怨靈的老師。出賣。出賣。出賣;意識的洪流在腦海中滔
滔不絕。小丑在鏡中討人歡笑。書包是保護我的防具而書本是武器所以書越多字越多
威力越強。可憐之人必有可笑之處。無視無視無視。
流水開始減弱,小島似乎已抵達流水的盡頭。我望前去,祇見令流水停止的,是另一
座小島。這小島沒有碼頭,但有片半月形的沙灘。沙灘上有著幾棵成熟的椰子樹豎立
著,但我看見更多的是鐵罐和塑膠。海灘後面是一片茂盛的密林,因為被樹遮掩著的
緣故,島裡有著甚麼我是懵然不知的。

「你來了。」愛麗兒從水中探頭而出。
「沒錯,我來了。」
她微微點頭,道︰「我在這裡向你致上我最真摰的謝意。」
「不用客氣,讓我為你解除詛咒才感激我吧。」
「入口就是這裡,你從這裡走進叢林裡吧,命運會引領你到目的地。我祇能帶你到這
裡,因為詛咒的力量,我不能進去裡頭。」
「那麼你要在這裡等待我嗎?」
「對,我會在外面等待著你。」
晚上走進神秘的叢林如同落海一樣危險,所以更需要周詳的準備。我從儲物箱拿出三
枝魚叉。一枝以右手持著;另外兩枝則以麻繩綁在身後,以備不時之需。接著把頭燈
固定在頭上,讓我能在黑暗中探路前進。急救包與乾糧斜掛於身上
(雖然在荒島上發生意外的話多數都必死無疑,但當個飽鬼總比餓鬼好。)
一切準備就緖,我便把我的小島推上沙灘,利用幾塊大樹葉蓋住它以作隱藏之用,接
著就與海上的愛麗兒小姐揮手道別,獨自走進密林裡頭。
密林很涼快,也很潮濕。它靜悄悄的,但不會靜得過份,偶爾還能聽見少量蟲鳴,還
有我鞋底擦過地面的時所發出的聲音。頭燈照亮的不是樹木就是泥土。從鼻子裡進入
的空氣是涼的,也略帶濕土的濃厚氣味。我漫無目的般前進,一切只按照愛麗兒小姐
的說話,讓命運引領我到目的地。
「沙沙。」
聲音?我停下腳步。
「沙沙。」
不是我發出的,草叢中有東西在移動。
我提高警覺,右手緊握魚叉,背靠樹幹,以頭燈照耀著周圍。
「沙沙沙沙。」聲音往右邊移動,並向我靠近。
牠身手很敏捷,也很熟悉這裡。我不是牠的對手。
我以為自己早已習慣孤身作戰,但原來到了危急關頭,孤獨依舊會讓人感到恐懼。

我不斷左顧右盼,牠在哪裡呢?
突然一聲低嗥從上方傳來,糟了,牠懂得爬樹。我往上一看,祇見一頭黑豹已在半空
中向我飛撲而來,與牠之距只差半個身位。我勉強還能反應過來,馬上傾身一躲。雖
然躲過致命的攻擊,但半邊面卻被牠的利爪劃傷,當刻如同火燒般灼痛。
傷口正在流血。牠不打算讓我有喘息的空間,以迅雷的速度往我撲來,嘴巴露出尖牙
,欲想撕破我的血肉之軀。
我以魚叉抵擋攻勢,把魚叉的鐵柄擋住牠那充滿血腥味的口腔。但牠的力量實在太大
,我直接被牠推倒在地。
牠像瘋了般把我壓在地上,那血盆大口如今只有半手掌般接近,污穢的唾液讓我臉上
的傷口刺痛無比。
鐵柄依舊抵擋著。我快受不了,我會死在這裡嗎?
我望向牠的雙目,那是一雙充滿黑暗的眼睛。牠已經習慣了孤獨,孤獨把牠的理智和
仁慈吞噬,它已經成為一頭不折不扣的怪物。
我雙手開始乏力,意識因為失血而變得薄弱。
抱歉了愛麗兒小姐。難得出現一個寄予我厚望的人,我的無能卻辜負了她對我的期望

我閉起雙眼,準備迎接死亡。
咦?牠怎麼沒有繼續施力?牠是憐憫我嗎?
我打開雙眼,一枝箭矢穿過牠的頸動脈,血水猛然噴出。那一刻,牠雙目中的黑暗隨
之褪去,眼淚也跟著黑暗的消逝而緩緩湧出,在那純潔的淚珠滴落在我臉上的傷口之
時,傷口感覺不了痛。
牠就這樣倒在我身上,儘管身體仍是溫暖,但生命的氣息卻慢慢流逝。
我推開牠,看著牠倒在地上那苟延殘喘的姿態,傷口仍能感覺到牠淚珠的溫度。牠最
後的眼淚,是因為疼痛而流的,對吧?
我欲想站起來,卻被一把粗獷且沙啞的男人出聲呼喝,聽上去似乎是一名頗為年長的
人,他道︰「請你別動,先生。」
我依照他的吩咐,繼續坐在泥土上。
他道︰「敢問先生前來這一無所有的荒島是所為何事?」

「我奉愛麗兒小姐之名,前來為她解除詛咒。」
他沒有回應。
「沙沙。」他似乎要在草叢裡走出來。
頭燈往那裡一照,一個滿面白鬍子的老人持著弓箭從密林裡走出來,他的眼神十分凌
厲,如同一雙歷盡滄桑的鷹眼。他穿著一身藍色的道士長袍,頭部掛著一個似是面具
的飾物。
「終於,看來你就是海祭女的命運之人。」
「海祭女?」
「跟隨我的步伐,讓我為你解釋一切。」
我站起來,緊隨老人身後,開始聽他細說海祭女的故事。
「這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是一個戰爭不斷,到處烽火連天的時代,艱苦的生活
總是擺脫不了。曾經生活在這一帶的漁民亦然,他們也經歷了第一次的魚荒。他們忽
略因為自己過度捕獲造成的後果,反而迷信大海中有著無形的力量把海洋裡的生物全
部食光。」
他撥開雜草。而我則用敷藥按著臉上傷口止血。
他繼續道︰「當時的漁民失去收入來源,糧食缺乏得讓人擔憂。為了解決問題,當時
的漁民領袖決定找上一位具有威名且法力高強的彌登法師,打算利用術法讓海上的漁
獲變回以前般豐盛。而這個方法卻要向大海獻上一名女生作為祭品。」
「那個祭品是?」我問。
「她是領袖的幼女,當時作為祭品的她也不足十歲。」
「她最後怎樣?」
「法師利用少女的青春、美貌和命運獻給大海。當她往少女施法之際,少女的雙腿化
成魚尾,皮膚也長出白鱗,成為像魚一樣的人。」
「法師將少女送到大海後,魚獲再次豐盛起來,漁民們再次回復以前繁榮的生活。祇
是那個可憐的少女,卻要終生等待著能聽到她歌聲的命運之人,才能擺脫這悲慘的詛
咒。」
我瞇起雙眼,他為甚麼會知道呢?
「你到底是甚麼人?」我又問。

「我們是指引者。彌登法師在完事後曾經向我們交代,必須要有人留在這裡指引命運
之人,否則法術的負作用將會誘發世界發生嚴重的災難。我是這裡第四十三代的指引
者。」
走著走著,我們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一座似是祭壇的地方。它就位於密林的下方,憑藉
月光往下一看。在通往那祭壇的道路有條極長的石級,從上方望下去祭壇似乎安置在
一處四方的平台上,被四條石柱包圍著。
「來,我們下去吧。」他道。
下去的路總是很快,我們穿過幾番崎嶇不平的山路便來到通往祭壇的石級前。
從這裡望上去祭壇相當宏偉,如同漆黑中有個巨人站在眼前一樣。安放祭壇的那個平
台似乎大得足以容納數百個人,而眼前的石級也比起從遠方高處觀看時的更長。
我們開始走上祭壇。踏上頭十層的石級,很輕鬆;踏上二十五層後的石級,還綽綽有
餘;踏上五十層的石級,開始有點吃力;踏上第一百層的石級,我已經走不下去。
我扶著膝蓋,喘得不成人形,再望上去祭壇,原來才走到一半的路程。
上去的路總是漫長。
望向指引者,祇見他氣也不喘,神情依舊自若。或許是見得我盡顯疲態,也淡然叫我
歇息一下。
我點頭,走到其中一個石級坐下,然後拿出乾糧稍微補充體力。
啃了幾口,指引者指著自己的臉頰,向我問道︰「傷口怎樣,還痛嗎?」
吞嚥,回道︰「有點吧,但已經止血了,沒甚麼大礙。」
「很好。愛麗兒小姐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又問。
頓了一陣,才道︰「她有條大魚尾,祇是她的身體幾乎長滿藤壺,白色的魚鱗不復存
,剩下無神的雙目。你為甚麼要問?」
他望向天際,道︰「我獨自一人在這裡鎮守將近六十多年,作為指引者,我們的一輩
子都因為這個宿命而被牢固在這個小島上。如今命運之人到來亦是詛咒終結之時,一
切將會完結,我祇是好奇海祭女的經歷。」
「解除詛咒的方法是甚麼?」我又好奇地問。
「把命運之人的鮮血滴落在那祭壇的古老容器上,並以你手中的魚叉奪取我的性命以
作換取海祭女的自由。」

我停住把乾糧放進嘴巴裡的動作,看著他,道︰「你的性命?」
「對。」
「殺人我做不到。」
「但你必須做,這樣才能解除詛咒。」
「我做不到,一定有其他方法的。」
「沒有,這是唯一的方法。」
他上前捉住我肩膀,望著我的眼睛,道︰「祇要那魚叉穿過我的心臟,指引者和海祭
女就可以獲得自由。」
「那你呢?你的生命也會伴隨著詛咒終結。」
「我已經七十八歲,剩下的時日也不多。」
「你早就打算犧牲自己?」
「這是我留在這裡的唯一意義。」
時間彷彿靜止了,在那滄桑的眼睛裡,看不見希望。
我看著手中的魚叉,這真的是最好的結局嗎?
「我會給時間你考慮,在你決定之前,我們就待在這裡吧。」說完,他便盤膝而坐,
閉起雙目進行冥想。
而這時過去的回憶伴隨夜間的寧靜開始浮現在我腦海之中。
記憶是痛苦的,緬懷會痛,但卻無法抗拒。往事仍然歷歷在目,我一輩子都難以忘記
那天發生的事。
「殺了我艾瑞克,拜託殺了我,我不想再活下去。」他是尼克,我曾經的好友,倦縮
在學校更衣室的角落,向我道。
他的樣貌早已被生活蒙上黑暗,我看不見他的樣子。
「你知道我不會這樣做的。」我翻閱著手中的書本,冷冷地回道。
「我已經受夠這種生活了,讓我解脫吧。」他不斷抓自己的頭髮,零散的髮絲在空中
到處飛揚。

我捉住他的手,制止他的舉動,道︰「生活是不容易,但我們都要嘗試接受。」
「但我越接受,感覺就越難受;我不接受,別人卻把我當作怪物。這裡根本就是無盡
的地獄。」
我蓋上書本,嘆了口氣,回︰「生命總會有發光的一日的,或許我們祇是仍未找到對
的方向,我先去地下還書,等一下再談吧。」
說罷,我便起身打算走出更衣室。
在走出更衣室的時候,他卻喊住我,道︰「艾瑞克,拜託留下來陪我好嗎,我祇剩下
你一個朋友。」
那時候的我還未有察覺到端倪,因為他總是這麼悲觀。我以為過一陣子他會像以往般
冷靜下來,但沒想到那一次就是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說話。
當我從圖書館離開的時候,操場傳來一聲巨響。接著人群開始在操場喧囂,幾個老師
慌忙趕過去,似乎發生了大事。
好奇誘使我前去一探究竟,我往人群聚集的方向走去,擠開人群,往裡面一看。
他躺在血水之中,臉上的黑暗開始褪色,我可以看見他的樣貌了。青澀的面容因為失
血而變得蒼白,眼淚從那深邃的雙目奪眶而出。
他最後的眼淚,是因為疼痛而流的,對吧?
原本理應消失的黑暗之臉沒有完全褪去,它浮到空中,化作一張人臉,淒厲地向我道
︰「殺了我艾瑞克!殺了我!」
它往我飛來,我沒有要躲避的意思。在剎那的眼前一黑後,它就這樣消失了。
當我回到最後與他對話的更衣室,我才發現,在那裡的鏡中反射的臉龐不再是我,而
是那張黑暗的臉,它不斷對著我說︰「殺了我艾瑞克!殺了我!」
現實喚回我的思緒。打開眼睛,指引者仍盤坐在地上。
不願回想的往事猶如殘酷的現實,即使選擇逃避,它也會像怨魂一樣纏繞著人。
背向我的指引者彷彿曾闖進我的意識之中,時機好得離奇,問道︰「有決定了嗎?」
心中的思緒仍然糾結,尼克臨終時的表情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他當時恨我離他而去嗎
?是因為他的恨,那張黑色的臉才會找上我嗎?或許抽身離去是一種罪。
「有了。」

我祇是為了愛麗兒小姐。
「那你的決定是甚麼?」
祇是為了讓這個詛咒結束。
「往祭壇去吧,讓一切有個了斷。」
沒錯,讓一切有個終結吧。
我們又開始走上祭壇。踏上頭十層的石級,很沉重;踏上第二十五層的石級,我開始
力有不逮;踏上第五十層的石級,身體開始與我對抗;踏上第一百層的石級,現實呈
現在我眼前。
我們到了,一個破舊的銅鼎置在平台中央,在那銅鼎後有一尊女性人魚的銅像,她雙
手打開,眼睛望著天空,魚尾捲在一起,姿態婀娜多姿,讓人有種高貴不得攀越的感
覺。
「把你的血液滴在那銅鼎裡吧。」指引者說。
我點頭,走上前,影像更為清晰。那是四足的圓形銅鼎,沒有蓋。鼎上紋飾以蟠螭紋
作為主紋,像是蔓藤圍繞著鼎身。一個突出的龍頭刻在銅鼎正中位置,牠正張開嘴巴
,露出鋒利的牙齒,龍眼是璀璨的藍寶石。兩邊的雙附耳不規則地向外延伸,猶如一
對正張開翅膀,威嚴而又強大。
我以魚叉輕輕刺入手指,痛感隨即而來,棕紅色的鮮血爭先恐後地從我身體裡面逃走
。我伸手,往銅鼎裡一滴,在那血液抵達鼎裡之際,龍眼發出耀眼的藍色光芒,蟠螭
紋也不約而同地散發紅光,彷彿一條條注滿了血液的血管,照亮起周遭的黑暗。
銅鼎裡開始湧出清水,原本該被沖淡的鮮血沒有被水侵蝕。水,反而成為血的一份子
,銅鼎裡瞬間盛滿棕紅色的血水。
指引者走到我身旁,道︰「當血池沸騰的時候,你就用你手上的魚叉刺穿我的心臟
。」
我看著手上的魚叉,手不由自主微微顫抖,道︰「這一切真的會終結嗎?」
「一定會,我相信。」隨後他伸手拿起頭頂上的面具,緩緩地戴上。
面具的顏色由原本的白色慢慢轉變成黑色,面具的輪廓也開始變形,慢慢演變成回憶
中的那張黑暗的臉。
這不可能是真的。

「殺了我艾瑞克!殺了我!」
這不可能是真的。
他望著我,一步一步往我走近。「殺了我艾瑞克!殺了我!」
這不可能是真的。
我舉起魚叉︰「不要過來!」
他繼續往我走來,瞥見血池沸騰,我毫不留力往他心臟刺去。
我仍能感受到他心臟的律動,它告訴我世界仍在運行;當他心臟的律動開始減慢時,
神明開始摧毀我的世界;直至他心臟的律動停止了,世界也滅亡了。
那黑暗的臉再次褪去,變回原本白色的面具。他倒在我懷抱裡,再沒有一絲的氣息。
金色的光圈從地板突然冒出,它圍繞著我們,很溫暖。接著金光開始往四角的石柱延
伸,就像見證著一朵四葉花正在盛開一樣。當金光到達石柱之際,圍著祭壇的四條石
柱隨即亮起,頂端分別聚成光球往人魚石像射出光線。
人魚石像被金光照亮,頓時成為黑夜中的太陽,把祭壇照得溫暖而又耀眼。不久,人
魚石像釋出金光,那金光呈粒狀往海的方向漂去,在夜空中猶如一座由無數金色的星
星組成的橋樑。很美。
但是,我還有欣賞的資格嗎?魚叉仍插在他身體裡,他沒有欣賞的權利,那為何我有
呢?
我把他以仰臥的形式安放在地上,他活著前我也沒有好好看過他。人總是死後才會容
易被關注,或許是因為人總是以為對方在生前都不想被關注,所以祇能等到他死後才
關注。
仔細查看,原來他頸上掛著一條碧綠的菱形玉墜,外型與顏色不甚特別,但外頭刻上
一個特別的符號,那有點像三角形,不過其中一邊是彎曲的。
我又戰戰兢兢地望向那白色的面具,沒有變化。對了,我已經殺了他。
他最後也會流淚嗎?
我揭開他的面具。
沒有。他在笑,笑得很安詳。

金光全數散去,祭壇再次回歸黑暗。我不明白他最後的笑,笑容是世界上最難理解的
表情。那是慈祥的笑?虛偽的笑?惡意的笑?詭異的笑?無奈的笑?亦或是開心的笑
?我分不清。
我一輩子都弄不清楚,留在這裡也沒有意義。
站起來,把面具踏碎,一切都結束了。
走下祭壇,沒有再多的留戀。
沿著原路回到沙灘,海浪嘩啦嘩啦地叫囂,若是為我歡呼,我倒沒有半點高興。
在我藏起小艇的位置正站著一個人,似乎是一個女生。
走近她,她裸著身子,背向著我,似乎不知道我就在她身後。她的肌膚白如雪,身體
在月光下呈現一條優美的曲線,金橘色而又濃密的秀髮長至腰際。雖然祇有背面,但
卻足以令我感覺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她似乎察覺到我,略帶嬌羞地轉過身來,一手遮掩胸口,另一手遮掩著私處,面向了
我。
她的確很漂亮。一張擁有尖削下頷和短下巴的鵝蛋臉。臉上有著一雙美麗的杏眼,海
藍色眼珠就鑲嵌在內,眼角微微傾起,彷彿一次的對望足以讓人銷魂。鼻根筆挺,鼻
尖挺拔而嬌小玲瓏,窄小的鼻翼讓鼻孔害羞地躲藏起來。嘴巴是櫻桃嘴,唇鋒微微突
出,下唇比上唇稍厚,兩邊嘴角微微翹起,不用刻意展露笑容也讓人有種親切的感覺

她迴避我的注目,嘴巴卻嫣然一笑,道︰「親愛的,這就是我原本的樣貌。」
「你是愛麗兒小姐?」
「沒錯。」
實在令人難以置信。說的不是她變成人一事。難以置信的是,當我成為一個殺人魔,
美好的事物才不斷出現在我眼前。
我脫掉自身的上衣,遞給她,扭轉頭,道︰「雖然有點髒,但還是穿上它吧,夜裡很
涼。」
看不見她的表情。她接過我手上的衣服,一會兒後,道︰「可以了。」
頭再扭回去,她衣服穿反了,不過至少已經遮住該要遮掉的位置,沒甚麼好挑剔的。
那麼接下來呢?我能把祭壇上發生的事置之不顧,裝作甚麼都沒有發生地返回現實世
界嗎?

黑暗的臉真的消失了嗎?還是,它祇是被那不解的笑容取而代之呢?這裡根本就是無
盡的地獄。
她再次露出甜美的笑容,拉起我那滿手鮮血的手,道︰「走吧,我們回去吧。」
我不想離開,詛咒根本還未結束。我站在原地絲毫不動。
她皺眉,望著我,問道︰「怎麼了?」
我沒有回應。從背上拿起第二枝魚叉,接著道︰「這一切還未曾終結吧。」
她臉上的笑容散去,隨即而來的是疑惑。
她道︰「不,親愛的。這一切已經完結了,我已經變回人類。」
「不,愛麗兒小姐。詛咒尚在,你變回人類之際,我也變成一頭怪物。真正的結束,
絕對不是這樣。」
她搶過我手上的魚叉,臉蛋貼近我面前,道︰「你是身不由己的。」
「所以我要以這個藉口背負著一輩子的罪惡感生存下去嗎?」
「你沒有犯錯,錯的是當初的漁民,是他們製造這場惡夢。」
「即使我知道,我也不能逃避自己親手殺人的事實。」
她沒有再回應,大家都沉默了。
隔一陣後,她問「所以,你打算怎樣結束它?」
心中早已有了決定,祇不過更需要有個答案。
「愛麗兒小姐,我不會離開這裡。你坐著我的小艇獨自回去人類的世界吧。」
我祇有留下來的選擇。
「你確定了嗎?」
「對,我會在這裡好好活下去,直至詛咒終結。請你不用為我操心。」
海風吹起她的秀髮,美麗的臉蛋在猶豫。
倏然間,島嶼發生劇烈的搖晃。我們兩人都被突如其來的震動弄倒在地上。在叢林裡
頭,鳥兒振翅離去。

地震?這是我最初的疑問。但當看見水位不斷在上升的時候,我就知道不是,而是這
座島正在下沉!
我拚盡全力站起來,步伐蹣跚走到愛麗兒小姐身旁,道︰「快走吧,這座島正在下沉
。」
愛麗兒坐在地上,道︰「親愛的,沒有你,我又怎能在一無所知的世界生存?若我就
此離去,內心的愧疚也祇是作為新的詛咒形式延續下去。」
她撫摸我的臉頰,手的溫度很暖,笑道︰「如果你決定留在這裡,那我也陪你留在這
裡。」
愛麗兒的笑容很亮眼,產生一種我從未感受過的感覺,令人很安心。
水位已爬升到我們腳下,震動也停止了,但我知道這祇是暫時的,我們已經沒有時間
了。
我抱起愛麗兒,跑向小艇的所在,把她放到船上。
震動再次出現,而且變得更強了,我已經完全站不穩了,狼狽的倒在地上。
愛麗兒伸手,似乎想把我拉上船。但已經不行了,腦袋被震得暈頭轉向,我沒有站起
來的能力。
使出最後的力量,往船身一蹬,船便飄浮在海上。太好了,她安全了。
躺在濕沙上,海水已然覆蓋住耳朵,她的說話我再也聽不見。
船緩緩飄向遠方。在我最後的回憶裡,我的小島化作一顆黑點,離開了我。
而這時海水也已經覆蓋我的全身,開始品嚐起我身體的味道。
我已作好心理準備。仰頭望著星空,銀河很美,就像愛麗兒小姐最後給予我的笑容一
樣。
直至海水淹沒我的嘴鼻,我的內心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擠壓。往事的畫面浮在腦海之
上,沒有朋友的愛戴,從沒有愛人的憐憫,我的出生祇是為了他人的利益,所有人祇
是把我當作小丑般娛樂。
在我離開尼克的一刻,或許他也是和我一樣,是在因為自己孤獨一生而哭吧。
我已分不清眼前的是海水,亦或是我的眼淚。

我被黑暗吞噬,呼吸變得很艱難。每一下的呼吸也讓黑暗進入我的身體,它們不斷在
侵蝕我的身軀。
但這或許也是最好的結局,至少詛咒終於真正地結束。祇是如果最後我能夠登上那艘
船,我最後也會像指引者般安詳地笑嗎?
生命連同島嶼沉入黑暗的深淵。
我,徹底變成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