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要產生無畏引發的格鬥:籃球公領穿越未來直衝商店街轉檔那回事: EP.4:墳場裡的簽名
EP.4:墳場裡的簽名
清晨的霧,像被晨風不小心踢散的紙屑,還未完全離開街巷,便在圍牆外盤旋不去。走進那條窄小的巷子時,空氣裡先是濕土與焚香混雜的氣味,接著,一種更細微、近乎無形的記憶氣息悄然浮現——彷彿舊課本中夾著的一張轉印紙,淡得幾乎要消散在呼吸之間。墓園藏在一片被藤蔓半掩的矮牆後,木門半開,鐵鏈上已爬滿鏽蝕的紋路,像凝固的時間之花。門縫裡透出一縷微光,宛如一隻尚未完全睜開的眼。
我伸手推門,指尖觸到冰冷的鐵環。門開得不大,卻發出長長一聲呻吟,如同久未呼吸的老人,終於吸進一口遲來的空氣。踏入其中,濕潤的泥土在運動鞋底下輕聲作響,樹葉仍掛著昨夜未乾的雨珠,一滴一滴,從葉尖墜入沾滿晨露的草叢。墓碑排列得並不整齊,有的被苔蘚吞噬了半邊字跡,有的則像匆匆插上的臨時記號。整個園區像一頁被翻到最後的書,邊角泛黃,故事停在一個未定的句點。
我拉低外套的帽子,讓濕霧不那麼直接打在頭髮上。背包裡的防水信封貼著背脊,像一顆小小的心臟,微微跳動。來之前,我查過一些線索:莫幽蘭口中那個模糊的地名縮寫、邱從網路log中追蹤到的節點、還有那段被剪接過、斷裂的錄音帶片段。如今,所有這些零碎,都像磁石般將我召喚到這個仍微微沉睡的地方。
我在一排較新的墓碑前停下。碑上的名字、生卒年月、花圈的痕跡,仍清晰可辨;但在右下角,有人用鐵器刻下一串不規則的編號。那串數字在清晨薄霧中,看上去像一枚不合時宜的指紋。我的目光被它牢牢吸住——因為在我心裡,它與莫幽蘭所說的代碼,有著某種不言而喻的相似。而在那指紋式編號的下方,還有一道被刻意抹去的劃痕,像是有人曾試圖擦除什麼,卻未能徹底,只留下半截殘跡。
「你係嚟搵邊個?」一個粗糙而低沉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轉過身,看見一名年紀不小的男子坐在木櫈上,灰外套裹著他略顯駝背的身形,顯得更加沉重。他的手佈滿老繭,指節因長年搬動墓碑或抬香爐而微微變形。臉上佈滿日曬的斑點,眼神卻清澈如清晨的泉水。旁邊堆著一小束剛換上的插花,還有兩三支燒盡的香桿。
「我嚟搵……資料。」我說。聲音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努力讓它平穩。話一出口,他的雙眼微微一動,彷彿在衡量這句話能否承受此地的重量。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緩緩將一支香插入早已斑駁的香台,動作緩慢而有儀式感。然後抬頭看著我,說:「呢度唔係旅遊景點,你小心啲啫。」語氣不帶譏諷,只有警示。
我走近幾步,掏出手機,打開先前從莫幽蘭那裡取得的照片:標籤、錄音帶外殼、還有一張截取了半個地名的標籤圖像。霧氣在手機螢幕的反光上遊移,像一層薄紗。我將螢幕朝他轉去,問:「你有冇見過呢啲?係唔係你哋度有啲人會用呢啲方式?」
我試圖讓語氣聽起來像個專業的問話者,像在進行田野調查,而非一個被記憶牽著走的人。
他瞥了一眼螢幕,眼神驟然變得更深。「呢啲符號……我見過。唔係喺呢度開始,但係唔係咁簡單講得明。你係邊個?點解要問啲咁嘅問題?」他放下香,雙手粗糙卻動作輕柔,彷彿在安置一件易碎的信物。
在他的話語中,我感覺到一道防線正被悄然拉起——並非出於惡意,而是多年來見證無數故事在此路過後,自然形成的保護。他對外來者的戒備,映照出墓園中層層疊疊的秘密與傷痕。於是,我決定攤開自己的身份與來意:我的名字、莫幽蘭如何將我引至此處、還有那封匿名郵件的截圖。
「我係祁思嘉,係學校做文學社。有人話呢度曾經有啲參加過早期一啲叫做『記憶紀錄』嘅試驗嘅人埋咗喺呢度,莫幽蘭話你可能知啲嘢,或者你見到過有異常嘅標籤。」我說完,語氣裡有認真,也藏著一絲不安。
他沉默良久,才緩緩點頭。「莫幽蘭識我,佢時不時會嚟擺兩枝香。你講嗰啲試驗……係早幾年有啲野。唔多,唔係成個墓園,但有幾個人嘅情況怪怪地。你係咪想知道邊個?」
他的聲音,像將一扇塵封已久的門,輕輕推開一道縫。
我指向剛才看到的那塊墓碑,一邊指一邊說:「我見到個碑上有一串編號,仲有一啲被刮去嘅痕跡……嗰個名字,好似係我童年有聽過。」
說到「童年」,我的視線不自覺地離開眼前的石碑,墜入那段影像:操場上未乾的汗水、我手中遲遲未送出的稿紙、那次傳球的遲疑,以及事後的哭聲。那段記憶像一根深埋的刺,插在胸口,我怕它一動,整個人就會崩塌。
他凝視著我的眼睛,彷彿能看見我內裡那道舊傷。「你講你細個有事?」他斟酌地問。
我點頭,語氣貼著記憶的邊緣:「係。有一晚,差不多好似噉,夜黑風高,朋友……佢後來變咗樣,唔同咗。」
我始終沒有說出名字——因為一旦叫出,就像將那人的存在硬生生拽回現實,連同那些未曾出口的指責與愧疚,一併拉出。
他站起身,腳步輕得像不想驚醒那些沉睡的碑石。「『呢個墓園有啲碑係新插,有啲就好舊。唔係全部人死因都係病或者自然。你想我帶你去睇幾個有名嘅?』」他邊說邊開始走,動作熟練,彷彿已在這片安靜之地行走多年。
我跟在他身後,腳步盡量不發出聲響,生怕打斷了某個正在沉睡的證據。濕草向兩旁分開,露出被腳印攪動過的泥地,連光都在這裡顯得格外沉重。走過一排排刻著不同年代的墓碑,有些碑名上還掛著風化的紅布條,毛筆寫的字跡褪色得像老電影的膠片,模糊卻執拗地殘留著。
我們停在一塊靠近柵欄的墓碑前。碑上的字跡還算清晰,名字下方刻著一個日期,以及一條看似手寫的留言。那留言不像官方悼語,更像一句倉促留下的話:「我記得那個下午,她把那本書借給我,我還想還她。」這句話下面,釘著一塊小小的鐵片,嵌在石縫邊緣,上面刻著一些不規則的符號——其中就有我在莫幽蘭那兒見過的那種粗糙編號。
「『呢位叫鄭嘉良,年紀細嗰陣係區內小學嘅學生。呢啲年頭,唔少人會用私人方式幫人做紀念,冇乜文件記錄。』」看守人低聲說,「『你話嗰個刮過嘅痕跡,好可能係有人想抹冇啲代碼,或者想將某啲訊息藏低。』」
我蹲下身,手指輕輕沿著鐵片滑過,金屬冷得發疼。指節觸到刻痕的瞬間,腦中忽然湧起一股陌生又熟悉的震動——我想起小學時一次科學展,我和一個男孩在暗角交換過一張手繪地圖,上面標著我們認為是城市秘密通道的小圈點;那時我用鉛筆在紙上畫過一串亂碼,覺得像在完成某個祕密儀式。如今在墓碑旁見到這類手刻符號,童年的遊戲感竟被凝成了一道真實而沉重的印記。
「『佢嘅家人搬咗走,好少人來掃。有人講佢細個係咪有參與一啲社區嘅記憶試驗,嗰啲試驗後來就收埋咗,冇公開……』」守墓人壓低嗓音,彷彿不願把名字叫得太響,「『有人話佢最後嗰年……精神有啲唔穩定,夜裡會自言自語,講啲莫名其妙未來嘅說話。』」
那幾個字像寒風般灌進耳朵——精神不穩定、夜裡自言自語、講未來的話。這些片段與我從莫幽蘭口中聽到的錄音、與邱在伺服器中挖出的memory_blob,產生了令人不安的對應。我的手心開始出汗,指尖仍貼著鐵片上的凹凸,彷彿觸到了別人的指紋,也觸到了某段被掩埋的記憶。
我試著平復情緒,輕聲問:「『佢係咪……有寫日記,定有啲紙嘢喺屋企?』」語氣小心翼翼,像怕驚醒一個仍在夢中的人。
守墓人撫摸著下巴,思索片刻。「『佢屋企搬去外邊細屋,一搬就唔返嚟。』」他把手放在膝上,語氣裡透著一種年歲積累下來的疲倦。
他停了一下,眼角掠過一絲躊躇,像在衡量要不要把那些早已風乾的痛苦,從抽屜裡再拿出來晾一晾。
我微微前傾,手仍放在那塊鐵片上,冷意沿著指尖直透心口。「我可以知道佢屋企喺邊度嗎?或者有冇剩低啲信件、相片?」我問,聲音比剛才更輕,像怕驚動埋在石頭下的回聲。
「『佢屋企搬去細區嗰邊,街名我記得係——旺角邊度一條窄巷,嗰度以前有間小工廠,佢阿媽做嗰度清潔。搬咗之後少來探名。』」他回答,語句斷續,像在拼湊一張多年不願回頭的地圖。
他又補了一句:「『有啲嘢係政府或者嗰啲做研究嘅單位帶咗走,但邊啲帶走、邊啲遺低,冇人好清楚。』」
那句「帶走」像一陣冷風吹過胸口。我腦海浮現出實驗室的白光、穿著實驗服的人在導管與螢幕間穿梭,還有一張張簽了名的同意書——如果真有人把某些東西帶走,帶到哪去?為什麼要讓它消失?
我的思緒像被一根細線牽著,一端繫在墓碑邊,另一端被拉向我看不見的過去。
「『你可唔可以畀我啲更具體嘅線索?或者你識邊個當時見到佢屋企有啲記錄?』」我試著讓問題更直接,不再讓情緒在胸中打轉。
守墓人看著我,眼中浮現一絲同情。「『有個舊時鄰居,阿鄧,佢可能知道啲嘢。阿鄧好細聲,唔多出街,但佢以前係社區中心做紀錄,有啲表格同簽名佢可能會記得。你去搵佢,佢屋企係條叫做福祿街嘅窄巷。』」
我把這個名字記下,像把一把小小的鑰匙放進口袋。「謝謝你,阿伯,你願意帶我去附近再講下嗎?」我問,語氣盡量不顯侵入。
他看了看四周的墓碑,喃喃道:「『早排有人夜來翻啲石頭,唔係好安全。我陪你一程,但到細路口你自己諗下。』」他站起身,動作吃力卻堅定,指尖還留著香灰的痕跡。
我們往墓園出口走去。霧比剛才薄了些,天邊透出一抹未明的亮光,彷彿要驅散這片濕冷。走出矮牆時,我抬頭看了一眼那排參差不齊的墓碑,心中忽然湧起一種奇怪的責任感——如果某些記憶真的被轉成檔案,然後在某處被遺忘或被利用,那麼挖掘真相,不單是為了證明什麼,更像是替那些沉睡在石頭下的人,找回他們本該被記住的模樣。
沿路行走,守墓人偶爾停下,指著某條小巷口、風乾的報紙折角,低聲講述過去的事。他提到一個社區中心的名字,幾份填過的表格,還有一位叫「陳助理」的女人,當年負責登記志願者名單。最讓我心頭一緊的是他說:「『有啲人收過一份叫做consent form(同意表),上面寫住佢哋「自願提供記憶片段予研究用途」,但後來好多副本被撕走或者被註記為機密。』」
「『自願』」這個詞在我口中變得異常沉重。我彷彿看見那張白紙,黑字清晰,簽名欄下一筆筆顫抖的筆跡——是誰在那一刻簽下了信任?又有誰在事後,把這些信任變成可交易的數據?
我問:「『守墓人,你覺得呢個研究係由邊個機構做?係大學?定係有銀行、公司參與?』」
他聽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當年有張委託單係俾一間承包公司嘅,唔係學校直做。嗰間公司有幾個分支,唔係公開資料,唔係普通人可以查到。你要問呢啲,最好搵返當年嘅社區中心紀錄,或者搵啲當年喺度做社工嘅人。』」
說這些話時,他的手指不覺在風化的石頭上敲了兩下,像是在敲出一些不能說的暗號。
我在心裡把「承包公司」、「社區中心紀錄」、「consent form」這幾個詞圈起來,像用螢光筆標註一張地圖。然後我問他一個更具体的問題:「你覺得有冇可能,啲遺留嘅物件,例如錄音帶、筆記,被人私下收藏?或者有啲材料流去咗私人手中?」
他瞇起眼,彷彿在試圖照亮記憶深處的某個角落。「有可能。人性係複雜,尤其係當錢,或者一啲可以賣嘅東西出現。唔少時候,社區有啲老人家會收啲『回憶』做紀念,但有啲人就覺得啲回憶有價值,會諗辦法拎走。」
那句話讓我的胃微微收縮。我想起邱說過的那個名字——TALON SYSTEMS;想起他在log裡看到的那些跳板與CDN;也想起莫幽蘭說過的:「有些東西會自己找路來這裡。」這些線索像一張網,從墓園開始,沿著城市的下水道、社區中心、承包商的辦公室,一路延伸到更大的設施與伺服器機房。如果有人把記憶當作商品交易,那麼,從誰手上進出,誰有權限存取,誰又有理由保護或銷毀——這些問題同時攪亂了我的理智與良知。
我們在街角停下。守墓人從他那堆準備好的插花中取出一束淡紫色的花,遞給我。「你帶住,等你搵資料嘅時候,帶住一束花去佢屋企,係一種禮貌。」他說得自然,動作像重複過無數次的老習慣,彷彿是一種儀式。
我接過花,花瓣上還掛著細小的露珠。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像某種傳遞者——一邊挖掘往事,一邊要把尊敬與溫柔帶進那些可能被遺忘的家庭。我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花束,像握住了一個承諾。
「你記得,思嘉,呢啲嘢唔係玩意,去到某啲機構,你要有啲準備,唔好單獨行。」守墓人最後說,語氣裡有不可忽視的堅定與警告。
他目送我走到巷口,然後轉身回到他的木椅,緩緩把另一支香插穩。
我站在秋意未散的街頭,手裡握著那束花,腦中反覆梳理剛才聽到的每一個詞——鄧先生、福祿街、社區中心、consent form、承包公司、那塊刻有編號的鐵片。這些碎片像未完成的數列,等待我去補上缺失的數字。天色漸亮,城市開始響起早市的吆喝聲。我背起背包,朝著守墓人提過的福祿街走去,腦海中已開始規劃下一步:先找阿鄧,再進社區中心的檔案室,然後去旺角那條窄巷,希望能找到鄭嘉良家曾留下的蛛絲馬跡——一張照片、一頁日記,或是一段未被格式化的聲音。
走出巷口時,我回頭看了一眼那被霧氣染成墨色的矮牆與半掩的門。墓園在晨光中微微亮起,草叢上的露珠在光下閃爍。某種看不見的線,我已經摸到了頭端。我知道,一旦伸手拉進去,整條線會越繃越緊。但這正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把那些被遺忘的名字,重新連回一張說得通的故事裡,讓它們不再只是冷冷的石頭。
我蹲在窗邊的書櫃後面,書頁的邊角把我的指尖擦出細微的白痕,像那些未曾說出口的問題在皮膚上留下的印記。窗外是早晨的港島——電車的金屬低鳴、街角奶茶店剛出爐的奶香、行人匆匆的步伐;窗內卻是一片厚重的沉默,空氣彷彿被放慢了的膠片,讓每一次呼吸都顯得格外突兀。
這間辦公室不大,書桌上疊著幾疊舊期刊與幾本標註密集的筆記,牆上掛著一幅老照片,是蔡明遠年輕時在一次學術會議上的合影。此刻他也坐在同一張桌前,領帶微微歪斜,手指在一份褪色的名單上來回劃過,指節因整夜翻查資料而磨得泛白。
「你睇吓呢度……」他低聲說,聲音在空間裡拉出一條細而沉的弧線,像是怕驚動什麼脆弱的東西。
他把筆蓋咬在唇上,眼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每個動作都帶著遲疑,彷彿每一寸移動都有重量。
那份名單被夾在透明塑膠套中,多處以黑條遮蔽,像是有人用粗暴的手法,試圖將過去揉捏成一個可被接受的輪廓。被劃去的名字宛如時間啃咬過的齒痕,殘存的字母踉蹌地投下影子。在最末端,他用鋼筆潦草地寫下一行小字:未來檔案樣本(英文:REMNANT-ARCHIVE)。我胸口猛地一緊,彷彿有根繫在喉間的細線突然崩直。
「呢啲係邊個批嘅……」他自語,語氣裡透著自我質問。
他的手微微發顫,像在與某種內疚做最後的妥協。
我想站出來叫住他,想把我找到墓園、發現鐵片、聽到那孩子聲音的每一幕全都傾吐而出;但剛起身,一個念頭便將我釘住——偽裝。於是我又蹲低,倚著書背,讓心跳像一台小機器,努力不發出聲響。
桌上的手機震了一下,他伸手接起,螢幕上跳出一串未顯示號碼。他按下通話鍵,話筒那端傳來的不是熟悉的語氣,而是被壓低、經過處理的聲音——像在玻璃後頭撒謊。然後他說了那句話,幾個字冷得像刀刃。
「你哋唔好再推進下一步啦。」
話一出口,他的肩膀垮下半分,聲音裡藏不住疲憊與警告。
他把手機翻過來看了看,彷彿要確認自己是否真的說了這句話。嘴角輕抽,眼底浮起一層潮濕的光,我看得心裡發冷——那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看見一個學者的良知被撕扯成兩半:明知前方是深坑,卻有更大的力量在身後推著他前進。
「你點可以……」我想衝上去質問,卻只咳了一聲,讓那聲響聽起來像書頁翻動般自然。他抬頭,目光掃向書櫃,停在我藏身的位置。那一瞬,我的心猛地沉下,像已被抓住。
「祁?」他的聲音在辦公室裡變得脆弱而沙啞。
他放下手機,手掌覆在螢幕上,彷彿想把那個聲音壓回去。臉上的神情是被責任壓垮的複雜混合——羞愧、恐懼、無力。
我深吸一口氣,從藏匿處走出,步伐刻意整齊,彷彿每一步都在敲擊某種節奏。書架後方留下一道陰影,像我拔掉了一顆關鍵的螺絲,整個結構因此微微震顫。蔡教授抬頭望向我,眼神閃過一瞬驚訝——但他早該知道我會來這裡。畢竟,我是那個總在課堂結束後還追問問題的學生,是那個不滿足於表面答案的人。
「你點會喺度?」我先開口,語調冷靜,卻掩不住底下的緊繃。
我將手機螢幕上的墓園照片、錄音帶的標籤,以及那張被劃掉名字的名單攤在他面前,像展開一副證據拼圖。
他喉頭動了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筆帽邊緣。「我本來以為你唔會走到呢一步。」
話一出口,彷彿是對自己嘆了口氣。他推了推眼鏡,鏡框壓住微紅的眼圈——昨夜顯然未曾安眠。
「你拿呢啲出嚟做咩?」我問,語氣裡沒有指責,只有迫切的求證。
我想知道他究竟站在哪一邊:那通電話中的懇求,是懦弱的退縮,還是某種深思熟慮的策略?
他閉上眼,幾秒後才緩緩睜開。「當年嘅計劃……我係一個參與者。唔係指執行者,但我有份寫過方案,有份聽過對話。嗰時,我真係信佢哋會有倫理審查、會有保護機制,但事與願違。」
他抓著名單的邊緣,手背青筋暴起。說「事與願違」時,聲音低得幾乎貼著地面,像要把某些靈魂永遠鎖在地底。
「但你而家又做咩——打電話畀佢哋,要佢哋唔好再推進?你有冇諗過如果佢哋聽唔入耳,會點?」我反問,語速加快,焦慮如火苗竄升。
窗外城市喧囂不息,而這間辦公室裡,每一個字都像鋼絲,被拉得越來越緊,隨時可能崩斷。
他望著我,眼神中浮現複雜的掙扎。「我知道風險,我知道我嘅一句話可能冇用。但我無辦法坐視不理。你以為當年我唔成日夜裡悔恨?我見到名單上有啲熟悉嘅字,知道有人被標註為『成功案例』,之後呢啲人消失咗、或者變得唔一樣。我試過向高層要求停手,結果只換來安撫同埋更多嘅隱蔽。」
他咬住下唇,指節一下下敲著桌面,像在與一個看不見的體系做最後的對抗。
我將名單拉近,目光掃過那些名字——有些旁邊標註了代號,有些寫著「取樣已封存」。而在最底端,那一行我再熟悉不過的字眼赫然在目:**未來檔案樣本**。它像一道冰冷的註腳,揭示這從不是普通的學術研究,而是有人早已把記憶視為可編輯、可流通的資源。我的手微微顫抖,像握著一杯即將溢出的熱茶,燙得無法放下。
「你話佢哋會把記憶當成檔案……」我低聲說,聲音小得幾乎只有自己聽見。
那幾個字在空氣中輕顫,像一顆即將裂開的殼,內裡藏著不可言說的真相。
他點頭,抬手揉了揉眉心。「係,係有人做技術,佢哋有儀器,可以把某啲感覺、某啲短片段記憶結構化。表面上佢哋講係用嚟治療創傷、用嚟保存文化記憶;但其實呢啲檔案可以重播、可以售賣、可以做情緒測試。」
說到「可以售賣」四字時,他像吐出一顆苦核,喉嚨泛起酸楚,連呼吸都變得沉重。
我試圖將這個概念塞進腦中:如果記憶真能被抽取、壓縮、儲存,那麼誰有權決定哪一段值得保留?誰又能決定它該被展示、分割、甚至販賣?一想到可能的後果,我的思緒就像一張被撕裂的網,每一格都是人心的破洞,風一吹,便再也無法修補。
「你講得咁重,你有冇證據?」我問。
我知道,指控需要實證。尤其面對的,可能是吞噬整個學術界與企業界的龐大陰影——沒有證據,一切不過是破碎的憤怒。
他沉默良久,然後緩緩伸手進抽屜,取出一個泛黃的小封套。他遞給我時,手指微微發抖。裡面是幾張影印紙,紙質脆弱,邊緣已微微捲曲。那是一份會議紀要的複印本,行文冷靜而官方,標題寫著某年的「記憶壓縮存取試驗報告」。內容充斥技術術語、受試者代碼,以及一段被刻意劃掉的附註。最顯眼的一行字是:「參與者自願提供記憶片段,研究目的為『重構技術測試』。」
旁邊,有人用紅筆圈起一段文字,筆跡如灼燒過般焦黑:「取樣後之資料可用於心理重構與情緒模型訓練;在標準化流程中,部分受試者顯現記憶片段重組現象,須進一步追蹤。」
紅圈之外,鉛筆寫著三個簡短字眼:匿名性、可交易、外包——像一句未完成的控訴,靜靜躺在紙上,等著有人讀懂。
我吞了一口冷氣,紙張在我手裡微微顫抖。那句「可交易」像一根針,扎破了我原本還在努力編織的合理化想像。把人心的片段「商品化」——這三個字在腦子裡轟然作響,讓我想到莫幽蘭店裡那些被捲成一捲捲的錄音帶、墓碑上嵌著的鐵片、還有那個在巴士上大喊「他們說沒事」的男人。他們不是冷冰冰術語下的變量,而是有血有肉的人的夜晚、傷口、母親的照片。
蔡教授的手在紙上輕顫了兩下,彷彿正把一次次掀開又合上的傷口揉成平整。他推了推眼鏡,用平日授課時的語調試圖說清楚:「當年嗰個protocol,表面上寫得好完整,有倫理審查、有同意書,亦有監督委員會。但實際操作時,資金方提出效率與樣本量要求,『自願』呢個字眼開始扭曲——唔少係以社工或義工名義招募,底層社群比一般人更易受誘導。」他說這句的時候,肩膀微微往前一縮,像在承受某種不該由他扛起的重量。
他的語氣平靜,但我聽得出底下的疲倦與內疚。書房的落地窗外,早晨的光沿著玻璃滑落在地毯上,像無辜的觀眾靜靜注視這場遲來卻始終不想被公開的對話。我的手指緊攥著那張影印的會議紀要,紙質粗糙,字裡行間的專有名詞如刀片般割裂思緒。蔡教授又遞來一疊文件,是多年來的內部電郵截錄,日期橫跨數年,收件者多以代號標示,發件人則包含幾個我在網路上看過的研究者名字與企業代碼。
「你睇呢封——」他抽出其中一封,指尖落在一行文字上:「『建議由Talon Systems提供後端數據整合與儲存,初期標的以感知型記憶為主;成本回收可通過授權API與第三方研究機構共享收益。』」他壓低聲音,彷彿怕那幾個字落入空氣會被無限放大。「Talon Systems係資方其中一個技術夥伴,佢哋唔係單純嘅研究供應商,佢哋管理緊全球化嘅資料流通平台。」
我看著那行字,眼前彷彿浮現出一排排伺服器、收銀機般的交易紀錄、印著企業標誌的雲端契約。若真有一家公司正把記憶當作數據產品來整合、儲存與授權,那已不只是技術問題,更是倫理、法律與權力的問題。誰能定義「可交易」?誰又能控制售賣的場景?想到這裡,我忽然明白莫幽蘭說的「有些東西會自己搵路嚟呢度」不是玄學,而是一種市場邏輯的幽魂——一旦有價值可被量化,即便是最私密、最痛的回憶,也可能被拖進市場的流動之中。
「你係咪……有冇見過呢啲人親手接觸過受試者?」我問,聲音裡不自覺地顫抖。
他閉上眼,臉上的表情像被擰乾的布,仍滲著未盡的濕意。「有。我見過測試室,見過儀器運作,見過一些被標註為高頻樣本嘅檔案。當時我以為會有充分監督,會有人出面保護參與者。」蔡教授頓了頓,眼神在那堆文件上來回掃過,彷彿想把每一個字吸進眼底,再吐出更柔軟的形狀。「但實際上,監督多數只是形式,真正做決定嘅係出錢嗰邊。」
他說到這裡,手指在桌面劃出一道細細的弧線,像在描繪一個沒有盡頭的迴圈。「有啲時候,資方會講『我哋要擴大樣本』、『要提高取樣頻率』;當你開始用經濟誘因去招募,你就唔可以保證每個簽字都係清醒、都係自願。」他的語氣裡沒有責怪,只有多年在學術與良知之間拉扯後的疲憊。
我把那句話吞下去,胸口像被一隻手輕壓,呼吸也變得稀薄。窗外的電車聲化作一條微弱的背景脈搏,遠不及房內每一個字的重量。良知與資金相碰,會激起什麼火花?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覺到,那裡正有火在燃。
「你講嗰啲後果係點?」我問,盡力讓聲音保持平穩,「有冇人受傷?有冇失去自己?」
他沉默片刻,緩緩搖頭,像在召喚某個不願回首的畫面。「唔係淨係身體傷害。啲受試者有啲開始出現記憶斷片,時序被打亂——一日會記起五年前一件事,下一日又記唔起自己食過早餐。更壞係,有啲人出現持續性嘅身份混淆,佢哋會懷疑自己嘅兒時係唔係自己經歷過,甚至開始否認家人。」蔡教授的手掌按在胸口,像要把那些話語壓回去,不讓它們再次逃逸。
「身份混淆」——這四個字像一場我從未設想過的惡夢。人會變成什麼樣子,如果最基本的「我是誰」也能被拔出來實驗、測試、包裝成商品?我想到墓園裡那些從不曾有人掃墓的名字,想到牆上那張被撕去一角的全家福,胸口猛地一刺,痛得幾乎站不穩。
火還在燒,只是現在,我知道它燒的是什麼。
「「有啲人承受唔住,後來有人選擇自己離開。」」他說這句時,眼底的濕潤像要滲出來,「當然唔係每個都有嚴重到呢個程度,但幾宗case足夠令我驚醒。」
我感到世界在耳邊變得沉重。那句「有人自己離開」在我腦中凝成一塊冰,冷得刺骨。我想起球場上那次失誤後,我怕自己的一舉一動會毀掉別人;現在這個系統卻能把記憶拆解、重建、販賣,那些被研究或被標籤的人,可能根本無力理解,更遑論同意。我的文字、我寫下的那些懺悔句子,在這樣的市場邏輯面前,顯得無比脆弱。
蔡教授把一個小信封推向我,裡面是數位掃描的同意書範例與簽名樣本。他的手顫得比剛才更明顯。「「你睇吓呢度,呢個係當時用嘅同意表。細字位寫得好長,好複雜,有好多法律語句。你要求佢哋把記憶資料清除,佢哋會講『根據條款,資料一旦編碼不可撤回』。你諗下,一個讀寫能力差嘅老人家,或者一個求職為先嘅家庭,喺金錢面前,佢會點簽?」」他語氣壓低,像在提醒我那個社會結構的殘酷。
我接過同意書,細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像一張精心設計的陷阱。字句在燈光下閃著專業的光澤,卻散發出令人落淚的冰冷。真的,有人會在不完全理解的情況下按下同意,把生命中最珍貴的片段交出去,只為換取微薄補償,或一份虛無縹緲的「康復計劃」。
「你點做嘅?」我問,心裡湧起一股反撲的怒意,「你當時有無質疑?有無嘗試阻止?」
蔡教授苦笑了一聲,笑裡混著羞愧。「「我有。唔止一次。我會喺報告中寫上倫理疑問,會向主管委員會提出質詢。但系統有其運作道理:預算、合作夥伴、時間表。你係一個教授,你質疑到一定程度可以拖慢進度,但唔可以完全停佢,特別係當資方話會撤資嘅時候。最終,我選擇留喺裡面,希望可以影響佢哋做得更好。依家睇返,可能係我錯估咗。」」
他的語氣裡透出一種痛楚,那是被責任與妥協撕扯的聲音。我想說什麼,卻發現唇邊的詞彙被沉重包裹,難以出口。窗外有孩子的笑聲掠過,像一把刀在我胸口劃了一下。
「你講電話畀佢哋嗰陣,係有人威脅你?」我壓低聲音。剛才那通未顯示號碼的電話,像一個活生生的標記——有人在暗處監控,有人不允許內部出現變數。
他點點頭,面色一沉。「「係。電話入面有人話過:『停手或者面對後果。』我唔想話嚴重,但有人會用公司所能觸及嘅所有資源去壓人。呢啲資源包括法律、媒體、甚至唔公開嘅外部合約。你要記住,呢啲唔係單純學術爭論,後面有金錢同權力網絡。」」
那句話擊中了我。想到那些高管在會議室裡的簡訊,想到Talon Systems的名字,我感覺到一張觸角伸向城市各處的網。它不只是技術供應商,它可能是連接學術、醫療、媒體與政府關係的一個樞紐。
「你而家想點?」我問。這不是只為了我或我那份未寄出的稿紙——墓園、巴士上的中年男子、那個被抓走的人影,全部像是裂縫裡冒出來的水。有人必須接著做下去,不管多危險。
蔡教授沉默片刻,像在衡量世界會如何回應他的選擇。「「我想做啲補救,亦想保留啲證據。呢啲文件我藏咗幾份,但唔敢放喺明面。你而家知道太多,祁,我擔心你會被牽連,但我又知道如果唔有人公開,呢啲事會被悶死。」」他看著我,眼神裡有一種複雜的期盼與懇求。
我把自己的手攥成拳,指節發白。作為一個習慣把文字當作解藥的人,我知道如果真相被壓住,不只是學術界受損;那些被標註為樣本、被抽取記憶片段的人,他們的生命會被擺上不屬於他們的貨架,供別人挑選、試吃、討價還價。
「你而家畀我啲嘢係咪安全?」我問,語氣裡混著冷靜與不安。腦中同時度量行動的風險:先去阿鄧、去社區中心查核,還是先找值得信任的記者?若公開,就有可能引來企業的反撲;若藏起來,可能就再沒有人會看到墓碑上的名字。
他伸手從抽屜裡掏出一個小金屬U盤,外殼磨得發亮,像是一塊被時間擦過的石頭。「「呢個係我偷偷備份出嚟嘅檔案,有會議紀要、有原始headers啲log,有啲受試者非識別化嘅資料。唔係全部,但足夠證明有運作嘅證據。我本來打算交俾一位信得過嘅記者,但佢突然唔接電話,可能有人已經通知佢
EP.4:墳場裡的簽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