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蘭桂坊酒店的升降機去到其面向雲咸街的大門,大概只需要三分鐘。可是眼前的狀況卻讓我大吃一驚。
 
原來德己笠街上的那一輛警車只是滄海一粟。雲咸街上至少停泊了三輛衝鋒車、一輛高級警官專用車、和一輛車牌為「AM」字頭的政府專車。而單單在我眼前看到的警員,就至少有十七八個。而聞風而來的記者也有三數個。
 
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The Club出了事。
 
我跟其他看熱鬧的途人,站在蘭桂坊酒店一邊的路旁,看著警員進進出出中央廣場。他們帶出來的,大都是那些不入流的二三線模特兒,有數個看上去還未成年。我不知道是時候太早,那些富二代、富三代仍未光顧The Club,抑或是警員礙於他們的面子,讓他們從別的通道走了。
 
忽然間,我的心跳不斷加快。
 




我必定是看到了某人,喚起了我潛意識裡的記憶。
 
富二代。那個剛被法庭判了十數億元贍養費的給前妻的富二代。他一邊由兩個警員從中央廣場的樓梯帶下來,一邊破口大罵。
 
「喂!唔好郁手郁腳喎!」他身旁那兩個警員只是裝聾扮啞。「我又冇犯法,你哋掂到我一條毛嘅話,我告撚到你哋甩褲!」
 
可是富二代的出現,為甚麼會令我心跳加快呢?
 
他一步一步地走下來,在樓梯的盡頭,是一個熟悉的背影。
 




他那股威嚴的氣勢,不但連富二代也立即住口,甚至連相隔著一條馬路的我,心口裡也感到一陣翳悶。
 
是誰?
 
他跟富二代輕聲談了些甚麼,我沒辦法聽得到內容。可是富二代表情變化之誇張,相信連占基利跟周星馳加起來,都要甘拜下風。
 
他由一開始時的盛怒,變成看見那個人時,那種畏首畏尾的尊敬,再變成跟那人對話後不勝感激的樣子,前後不消三十秒鐘。最直接的估計,是那個人有權力去讓富二代安然無恙地離開。
 
果然,那個富二代由另一個警員帶回中央廣場,大概是讓他回停車場駕車離去。
 




可是那個人轉身把視線掃過人群,我便深知不妙。
 
那個人,正是保安局副局長。
 
他就是我心跳加快的真正原因。
 
他轉過頭來,視線掃往街上的人群。
 
我馬上縮回人群之中,確保他看不到我。其實沒有甚麼法律規定,不可以站在街上看熱鬧,可是一來我自己心虛,二來我不上一天之內,兩次摃上保安局副局長。
 
不過,Heidi這時候在哪裡呢?
 
我打了一通電話給Heidi。終於不再是轉駁至留言信箱,但卻沒有人接聽。我發現我原來並沒有Roger的電話,便惟有打給Michael。
 
我用的,是我的黑苺電話。




 
「Hey Mike, 我係阿銘。」
 
「Dude, you okay?」Michael 問道,看來他也知道個大概。
 
「Yeah, I'm fine. The Club is busted somehow.」
 
「Uncle講咗俾我知。」Michael說。「你知唔知其他人喺邊?」
 
「我頭先仲同Roger喺Bit Point,但係我聯絡唔到Heidi。」
 
「Shit, 我都搵唔到Heidi。」這是我第一次聽到Michael猶豫的聲線。「但係Uncle……一定要今晚見我哋。」
 
「Fuck...依家黑白兩道都刮緊我哋呀……仲見乜春呀?」我有點沉不住氣。
 




「I don't know man... They saved my asses more than once, so I'd rather side with them...」
 
兩個警員又把另外一個人從樓梯上帶下來。不出我所料,又是一個我認識的人。在我意料之外的,是這個人是誰。
 
他媽的。
 
「What the fuck! 我見到Heidi,轉頭call 你……」我沒等Michael回答,便把通話掛斷。
 
Heidi跟那個富二代不同,並沒有被帶到副局長面前。
 
如果副局長知道Heidi的身份的話,必定會將她詳加盤問一番。可是不消一瞬間,我就明白了情況糟糕到一個怎樣的程度。
 
Heidi被那兩個警員半推半送,卻不是走向那些警車,而是那輛車牌以「AM」開頭的本田思域。
 
Fuck。




 
想當然,那既然不是警隊的車輛,自然是屬於保安局的座駕。
 
張子銘,快點想些甚麼方法去把Heidi救出來。
 
我伸手進我的後袋,確定電槍還在那裡。
 
但現場有近二十個警員,加上記者和人群,我根本沒有辦法和她一起全身而退。
 
我眼看著他們把她押上停在Prive門前的那輛政府專車。
 
車上沒有其他人,而她則木無表情地獨個坐在後排。
 
當一個人站的位置不同時,那個人對於是非對錯的價值觀,都隨之而改變。我跟Inner Circle越走得近,我心坎裡那條底線也越退越後,直至慢慢變成一團模糊的記憶。
 




我要在保安局身上把Heidi搶回來嗎?那是屬於「從合法羈押逃脫」的重罪,我為甚麼要犯上?可是她被安排於政府專車上,又算不算得上是「合法羈押」?
 
我只是遲疑了那三、四秒鐘,便已感到後悔。正在一拐一拐地走向那車子的,不是其他警員、也不是保安局副局長,而是一個政府政務官。
 
戴著黑框眼鏡、留著羊咩鬍的政務官。
 
一拐一拐。
 
Tony Chan。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現在的情況明顯不過,就是Tony衝著Heidi來公報私仇。警隊和保安局一起前來查封The Club,大概也是Tony通風報訊。他走路的樣子十分突兀,我卻知道是因為昨晚Heidi先後用電槍和小腿的脛骨,痛擊過他用來跟David偷情的那話兒。
 
如果Heidi落到保安局手上的話,情況尚在可以預計之內。如果落到Tony手上的話,我想像不到究竟會有甚麼事情發生。
 
我的勇氣掩沒了最後一分理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不徐不疾地走向那輛專車。
 
只有一次機會。
 
可幸 Tony走向那輛車時,雙眼一直在注視著車內的Heidi。
 
我的計劃不是劫車逃走。Tony正步向駕駛座那邊的車門,而我則從馬路這邊步向左手邊的車門。我沒有可能在不打動Tony的情況下坐進駄盤所在的一邊。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的計劃是他媽的甚麼計劃。
 
我跨過了馬路,就像其他在雲咸街上亂過馬路的途人一樣,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只有一次機會。千分之一秒的時間。
 
就正當Tony要打開車門之際,我三步併作兩步,在同一時間打開了另一扇車門,在同一時間坐上了車內。從旁人看起來的話,就好像我們事前約定一樣。
 
從打開車門、側著身坐進車內、然後把車門關上,前後不到一秒鐘。那是一系列連續的動作,所以當Tony發覺到異樣時,他本能反應下仍然在完成那一套動作。我後發先至,當他剛坐到車廂裡時,我的電槍已經搭在他的肩膊上。
 
而令整個突襲更加完美的,是Heidi在同一秒鐘,從後座把雙手繞到Tony面前,然後把他的嘴吧緊緊捂著。
 
Heidi一定早已看到我走過來,然後飛快地讀取了我心裡面所謂的計劃。
 
「唔.好.出.聲。」我把每一個字輕輕地吐出來。
 
我倆目光相接時,我可以看到他流露出極其恐懼的眼神。當然,誰會想連續兩個晚上被電槍電擊。而我那堅定的眼神,則讓他明白到任何不尋常的動作,都會讓我把電擊直揮下去。
 
他猶豫了一下,最後緩緩地點了點頭。
 
「開.車。」
 
他沒有任何反應。
 
「開車呀!」我不禁著急起來。
 
他慢慢地伸起他的左手。
 
我拿著電槍的手已經不斷地在冒汗,卻也隨時準備好攻擊。而我知道Heidi接收到我要攻擊的訊號時,她自然會配合把手鬆開,以免被電流波及。
 
他把手放到我面前轉了一圈,示意手上並沒有可疑的物品。他把手搭在Heidi的手上,然後把Heidi的雙手慢慢拉開。
 
其實他要求救的話,只要出奇不意地按下軚盤上的響號,我們就已經要束手待斃。我五秒之前,可沒有想到這一點。
 
所以現在的情況已經變得騎虎難下。
 
Heidi鬆開了雙手。
 
「你俾我講句嘢先……」Tony說的時候木無表情,雙眼只是注視著車子前方的警察。
 
「頂你個肺你有嘢講我拜山同你講天光呀!開.車.呀!」
 
Tony轉望著我,動作依舊緩慢,深怕我會按錯電槍上的銨鈕一樣。
 
「我嚟就係為咗救Heidi走嘅。」Tony說。
 
我聽到後遲疑了一下,不知應否相信他的話。Heidi跟我一樣心思,而她也讀不到Tony真正的想法,故此我們三個竟然就坐在車上呆望著對方。
 
「Tony,開車先。」Heidi最先打破沉默,卻仍然是同一句說話。
 
「Well, okay.」他把車子發動,然後越過滿街的警察,沿雲咸街一直駛到雪廠街。
 
在雪廠街的十字路口前,Heidi冷冷的對Tony說:「轉左,然後轉入去Duddell Street。」
 
我眉頭一皺,不知Heidi在打甚麼主意。都爹利街是一條死路,盡頭是一條花崗石樓梯,上面有四支在本港碩果僅存的煤氣燈。
 
Tony把車子停在一旁。
 
「你頭先講咩?」Heidi問Tony道。
 
「我話我專登嚟幫你嘅。」Tony說。
 
「唔係你叫人上中央廣場冚檔嘅?」Heidi又問。
 
「唔係我……係有匿名線報話有人無牌經營酒吧。」Tony吞了一口口水,繼續道:「食環署同幾個軍裝上咗去之後,唔單止發現裡面既規模有幾大,而且仲見到唔少富二代、富三代係度隊草……所以先驚動到咁大館同SB。」
 
「你又點知The Club出事?」我問Tony,手中仍然緊握著電槍。
 
「我自然有我嘅方法……」Tony說。
 
我跟Heidi都沒有作聲,自然是我倆都不滿意他的解釋。
 
「Okok...」Tony一副不願多說的模樣。「The Club一直都有人監視住,有咩風吹草動,我會收到消息……」
 
「你區區一個AO,點會知咁多嘢?」我插口問道。
 
「頂……你有冇睇《無間道》架?做二五梗係由細做起架啦……」Tony流露出那難得的丁點自豪。「我真正個份工……剩係個title都大到嚇親你。」
 
Heidi嘆了一口氣,大概是因為她終於懂得,原來一直都生活在Tony一個又一個的圈套之中。
 
「咁點解你要嚟救我?」Heidi問。
 
「我同你喺埋咗年幾兩年……我都唔想睇到你有事……」Tony道。
 
「你個死基佬唔好貓哭老鼠好唔好?」我一想起昨晚的事情,還有Heidi當時的反應,我就不禁發怒。而且在我的餘生,那一幕情景永遠都烙在我的記憶裡。
 
就像在湖南殺掉了妻兒跟好友,然後自殺的那個人。
 
又或者是那年元旦,離開了蘭桂坊的那二十一個人。
 
這些記憶,永遠都會在我腦海留有一個位置。
 
「我搞基關你咩事?」Tony用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望著我。「我都係打份工啫,唔通老細叫我做二五,我同佢講:『我基架喎,唔做得唔得?』咁呀?」
 
「我呃Heidi係我唔啱,但係尋晚嗰一腳乜都還晒啦。更何況,我在明你哋在暗,如果唔係你哋做埋晒啲嗱渣嘢,又點會無端端俾人跟?」
 
他每一字每一句都敲進我的腦海,令我為之語塞。
 
對,他在明,我們在暗。他為政府做著正確的事,甚至犧牲自己的生活和性取向,來執行給予他的任務。可是最後卻被我們這群做著非法勾當的人,一腳踢到他的胯下。
 
當一個人站的位置不同時,那個人對於是非對錯的價值觀,也都會隨之而改變。
 
「夠喇。」Heidi不讓Tony繼續說下去。「Tony Chan,我唔駛你幫,亦都唔想再見到你。」
 
說罷,Heidi便打開車門離開。
 
Tony望向我,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Sorry... and thank you.」然後我也準備離開車廂。
 
「唉……全港所有環頭都收到風,話澳門個班人今晚會搞單大鑊嘢……你哋自己小心。」Tony最後說。
 
我跟Heidi站在街上,直至看到Tony的車駛離都爹利街為止。
 
Heidi一步一步地往那花崗石樓梯走。那方向只能回到雪廠街……她究竟在想甚麼?
 
「Hey!馮小柔。」我嘗試喊停她。
 
「點?」她回來頭來望著我。
 
在這條花崗石樓梯上,不知上演過多少幕電影片段。可是我們兩人的情況,卻全無半點浪漫情懷可言。
 
她絕對清楚我在猶疑些甚麼,所以我只是走到離她五、六級階梯的距離,便停下了腳步。
 
在樓梯的一端,我們可以離開蘭桂坊、離開中環、甚至離開這個城市。我們不用再理會這些煩擾糾紛、恩怨情仇、榮辱悲喜。我們找一個可以容身的國家、找一個小島、找一所別墅。沒有其他人,只有我和她。我可以從此以後,每個晚上跟她說一聲「小柔、晚安」、每個早上起來說一聲「小柔、早晨」。
 
在樓梯的另一端,我們沿著雪廠街回到蘭桂坊。警察查封了The Club,而肥狗等人在伺機行動。我們不會知道有甚麼東西在等候著我們,但總不會比汽油彈好多少。我們走回暴風雨的中心點,然後祈望我們可以安然無恙地離開。
 
還有一個可能。
 
我走向樓梯的一端,而她走向樓梯的另一端。我們從此以後分道揚鑣、互不相干。就像俞琤或者劉德華口中的「我們天各一方,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忙碌」。在這兩個晚上發生過的事情,只會變成某三流小說裡一個天馬行空的虛構故事。一章翻過以後、賓客散席過後,便沒有人會再追究真相、沒有人會再計較後果。
 
怎麼樣,馮小柔。你決定往哪邊走?
 
「信我一次。」Heidi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