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直地走,直到那些喧鬧聲從我們背後消失以後,才吁了一口氣。
 
在和安里上,鬍子保鑣領在前面,然後我、Heidi、Michael、Carolyn緊隨在後。如無意外,老闆跟高個子保鑣應該已從雲咸街安全離開。
 
「我阿哥呢?」Heidi突然這樣問,我才發現Roger跟旭仔在混亂中跟我們走失了。
 
「Damn.」Michael說。「我返去搵佢哋。」
 
「頂……打俾佢啦。」我差點沒一巴掌把Michael摑醒。
 




我們站在德己笠街跟和安里的路口上。Michael嘗試聯絡Roger,以我則嘗試聯絡旭仔。
 
Häagen-Dazs對開的這個路口,是蘭桂坊最繁忙的一段。我們站在這裡,既不會被人懷疑、也十分之容易去觀察四方八面的人群。
 
但這裡不會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們找到旭仔和Roger後,最好立即離開。
 
去哪裡?我不知道。
 




哪裡都不比這裡安全。
 
Roger的電話沒人接聽。
 
旭仔的電話接通了,但只聽到旭仔間斷的對話。
 
「係咪仲有呼吸?」「應吓我啦Rob!」「好……我call白車。」
 
「喂!旭仔,我呀!」我大聲叫喊著,可是我知道他沒有聽到。
 




然後對話就此中斷。
 
他媽的。
 
「佢哋兩個返咗去救阿Rob……」我跟眾人說。
 
我們這班所謂的Inner Circle,現在卻束手無策。
 
「我要返去搵我阿哥……」Heidi說。
 
「我同你去。」Michael根本沒有在用他那他媽的腦袋。
 
「我去攞車嚟呢度接你哋。」鬍子保鑣說。
 
「Fuck no, no, no, no, no...」我希望我是最清醒的一個,可是我腦海裡比任何一個人還要凌亂。「Everyone chill the fuck out for a second.」




 
鬍子保鑣是唯一一個有能力單獨行動的人。至少,我當時是如此理解。Carolyn也許可以替我們擋下不少麻煩,但Heidi和Michael則完全沒有抗敵的條件。而我身上只有一把電槍,要是再遇到配備手槍的敵人的話,我也只會是束手就擒。
 
「車係要攞,但係其他人stay the fuck together。」我得出如此結論。
 
「但係……」Heidi還未懂得,我們是身處於如何危險的情況之中。
 
「Send個message俾Roger,叫佢哋嚟街口會合我哋。」我打斷了她的話頭,同時用命令式的口吻去吩咐他們做事,免得他們再爭論起來。
 
要是這是平日的Heidi的話,她早該讀到我的想法。可是現在的她,卻只像個受驚的小女孩。
 
鬍子保鑣沒有半點猶豫的神色,直接就往下走向畢打街一端。
 
我們由這一刻開始,便再沒有保鑣保護我們。
 




我又想到,旭仔和Roger根本不應該在這裡跟我們會合。我們應該乘計程車離開這裡。銅鑼灣也好、尖沙咀也好,我們要離開蘭桂坊。
 
這是鬍子保鑣在我們面前離開後,大約八秒後才想到的事情。一想到這點,我才發現,我的思維仍是比平日差上一截。
 
這時候要把鬍子保鑣叫回來已經太遲了。
 
我如何才能說服他們去丟下鬍子保鑣、Roger、旭仔,先乘計程車去安全的地方?
 
「Dude!」Michael叫了我一聲。他每次看到危險的狀況,就會這樣沒頭沒腦地叫我。
 
我們其他三人順著Michael的眼光望過去,只見到鬍子保鑣的背影。他已經經過了威靈頓街的路口,就要走到 7-Eleven便利店前的一段德己笠街。
 
然後一個極其可怕的場面浮現在我們面前。
 
從畢打街沿著德己笠街往上走的行人,一個接一個地戴上V煞面具。             




 
一個。兩個。五個。十個。
 
當一件事荒謬到一個程度時,人們便會選擇去扭曲他們的認知,去接受這荒謬的現實。
 
我怔呆當場,還差點以為整個蘭桂坊的人都要戴上V煞面具,然後跟我們作對。
 
當街上有近二十個戴著V煞面具的人,散開來一步一步地接近時,旁觀的人們還以為是甚麼激進派的示威行動、或者是甚麼快閃黨的把戲。不少人還樂得把相機拿出來拍照。
 
可是我們卻深知這些人的來歷和目的。
 
當副保安局長跟我說,除了肥狗以外,還有三個在觀察名單上的「打手」來到香港時,我就一直有這樣的憂慮──不在觀察名單而來到香港的嘍囉,究竟會有多少人?
 
我當初的估計是三至五人。但其實我的估計是甚麼,到這刻經已是屁話。眼前有至少二十個戴著面具的人。
 




鬍子保鑣也看到這一幕,而他這時候跟這夥人只有五步的距離。
 
他停下了腳步。作為一個保鑣的本能,他正在評估如何回到我們身邊──尤其是Carolyn身邊──去保護我們。可是他卻知道他不能背向敵人跑回來。
 
他只好一步一步地往後退。
 
可是陡斜的德己笠街根本不是倒後走的好地方。
 
他們之間只剩三步的距離。
 
他們越來越接近鬍子保鑣。
 
這時有一輛計程車轉進德己笠街,而這夥人正擋在它的去路。
 
可是這夥人根本沒有要讓路的意思。
 
兩步。
 
我們四個人卻站在這裡,甚麼都做不了。
 
那輛計程車不斷響號。
 
Heidi正要拉著Carolyn往反方向走,可是Carolyn卻大喊:「龍哥,走呀!」
 
這時我才知道,鬍子保鑣的名字叫「龍哥」。
 
所有悲劇,都是由最簡單的一句話開始的。
 
而這次,正是Carolyn的這一句話。
 
鬍子保鑣聽到Carolyn大喊,本能反應下便回頭張望。那是一個專業保鑣的技能,就是把自己的重要性放於被保護者之後。要是「龍哥」只是個未受過訓諫的業餘保鑣的話,他很可能繼續注視著前方的面具人,而不會回頭讓他們有機可乘。
 
在我想到這點的同一瞬間,兩個最接近鬍子保鑣的面具人趨前至他的身旁。
 
鬍子保鑣吃痛,便大叫一聲,然後左手橫手揮倒其中一個面具人,右手便已伸進口袋裡,想要把手槍拿出來。
 
可是在我們的距離,既救不了鬍子保鑣,亦看不到甚麼東西擊中他。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幫面具人已經不顧一切,在全香港最繁忙的其中一條街道上開戰。
 
鬍子保鑣彎下身來,蹲在那輛仍在響號的計程車前。計程車後邊已經形成一條車龍,而旁觀的途人突然驚覺,這並不是電影拍攝現場,而是血淋淋的真實畫面,便開始爭相走避起來。
 
另一個面具人又在走近鬍子保鑣身邊,右手揮動了甚麼,又刺進鬍子保鑣的懷裡。
 
是一柄閃亮的不銹鋼牛肉刀。
 
(其實我當時只是呆在原地,根本甚麼都反應不來。這些事情的詳細記述,是我事後從記憶裡一點一滴搾取出來。)
 
在Carolyn大喊的同一秒鐘,我們的位置亦暴露於這些面具人之前。幾個距離鬍子保鑣較遠的,已經盯緊了我們,同時加快了腳步,向著我們衝過來。
 
這是我們的fight-or-flight時刻。可是除了我以外,Heidi、Michael和Carolyn都沒有要逃走的意思。
 
停泊在德己笠街最上方的那輛警車還在那裡,待警察們來到現場也只會是兩、三分鐘內的事情。但警方雖然可以保護我們,但這樣便躲不了保安局的調查。
 
我們只好孤注一擲。
 
那些面具人這時離我們只有二十步距離。有些途人看見倒下了的鬍子保鑣,不禁歇斯底里地呼叫起來。而計程車司機經已停止了響號,走了出車廂探個究竟。他不斷地耍著手,不斷地跟途人強調他並沒有撞倒鬍子保鑣。
 
「Carolyn,竹棚!」Heidi提醒了Carolyn,而我也往眼前的竹棚望過去。
 
這樣的竹棚,在外國人眼中就像馬戲團裡空中飛人的鋼索一樣,但在香港人看來,這樣興建或者翻新高樓大廈的技術,經已是這都市不可或缺的一部份。如果不是每年颱風來襲時,總會有一、兩個竹棚倒塌的話,我們可能已經習慣去忽視它們的存在。
 
在我們面前的大廈之中,就至少有兩個小規模的竹棚。
 
不消一秒鐘,兩個竹棚同時倒塌下來。
 
竹枝紛飛散落到街道之中,途人立即四散而逃。好幾個來不及走避的面具人,被竹枝重重擊倒。
 
那個計程車司機該慶幸剛好前路被阻,否則他能否活著離開車廂,也是未知之數。幾個沒有那司機般幸運的途人,則接連被竹枝打中。
 
十八年前的元旦、蘭桂坊人踏人的一幕,眼看就要重現眼前。
 
人類的生活依頼著某些社交上的潛規則,才讓我們擁有文明理性的糖衣外表。可是當混亂的人群數目到達某一個臨界點,人們便會摒棄這些規則,變回混沌無序的低等生物群。
 
倒下了的鬍子保鑣剛才還是人群的焦點,現在人們卻無暇再理會他。連計程車司機都棄車逃走到星巴克的門前,以免被無故倒下的竹棚擊傷。
 
那竹棚當然不是無故倒下,可是得到的效果卻在我想像之外。竹枝雖然擊中了好幾個面具人,但也有不少的途人無辜受傷。
 
甚麼是對?甚麼是錯?
 
我暫且沒有閒情去解讀這些哲學問題。
 
四、五個沒被擊中的面具人,又繼續向我們靠近。
 
Michael跟我站在Carolyn跟Heidi前面,可是我卻不知道如何才能保護到她們。
 
「Dude,右手邊嗰個有槍!」Michael跟我說──他看穿了面具人外衣下藏起來的東西。
 
可是他們大概想把我們生擒活捉,所以他們既沒有亮出牛肉刀、也沒有掏出手槍。
               
我趁這機會,出其不意地往他們走過來的方向衝前去。眾面具人見狀便停下了腳步,擺出一副準備格鬥的姿勢。
 
我往那個藏有手槍的面具人撲過去,然後在同一時間,把準備就緒的電槍戳到他的小腹上。
 
電槍起了我預期的效果。那個人癱瘓在地上呻吟著,沒有反抗的餘地。
 
我吃了點甜頭,便忘記了眼前這班人是如何危險。我沒有時間回身搜尋那人身上的手槍。我惟有繼續拿著電槍,又衝往第二個面具人身旁。
 
可是這夥人也不是省油的燈,而其中兩個人已經趨前向我蹬上一腳。我把電槍對準其中一條腿,那人未踢到我,就已經應聲已倒。可是我卻被另一個面具人踢到胸口上。
 
胸口是氣門所在,我被擊中後一道氣透不過來,甚麼力氣都消失殆盡,便只好半跪在地上調息。
 
可是對敵之際分秒必爭,怎可能跪在地上浪費時間?這幾個面具人就在眼前,我卻連手指頭也動不了。另一個人面具又一腳踢到我右手手腕,原本緊握在我手裡的電槍立時飛脫。
 
而Michael這時也加入了戰團,接連出手打在一個面具人的臉上。
 
我腦海裡一片空白,只是勉強站了起來盲目地揮拳。
 
這時竹棚已經完全倒塌,原本一心來到蘭桂坊紙醉金迷的人們,現在走避的走避、圍觀的圍觀,卻無一人敢接近我們。有幾個被竹枝擊中的途人勉強爬到路邊,才有人肯上前施救。
 
我每次揮拳打到一個面具人身上,就要受回另外兩個面具人的拳打腳踢。這樣以寡敵眾的情況,我跟Michael大概捱不了二十秒鐘。
 
一瓶啤酒樽憑空飛過來,剛好擊落在一個面具人頭上。想怕是Carolyn幹的好事。
 
可是剛才被竹棚擊倒的面具人又已經湧過來。
 
我的背上又被蹬了一腳。我拙劣地向前不斷揮拳,希望殺出一條血路。
 
Heidi在哪裡?
 
我的眼角中了一拳,痛得金星直冒。我雙眼明明是睜開的,但眼前甚麼都看不到。我雙手在同時間被緊緊扣著,而我左手原本瘀青的位置,現在更是痛不欲生。
 
當我找回焦點的時候,我已經被幾個面具人拖走。我面向路面,從這角度完全看不到Michael、Carolyn和Heidi的安危。
 
很累……我快要暈倒。
 
所有東西,都會隨之變得無關痛癢。
 
又一個十八年後,恐怕也沒有人再記得,這晚在蘭桂坊上演的鬧劇。
 
周遭的空氣變得寧靜而和諧。
 
突然,一陣吵鬧聲把我帶回現實之中。不知發生甚麼變故,那面具人鬆開了手,抇我摔在地上。我緩緩轉個身,才看到馬路上的情況突然逆轉過來。
 
幾個孔武有力的老外跟那些面具人扭打起來,而且這些老外全都像受過專業格鬥訓練,每擊倒一個面具人,都不消兩三下動作。
 
那些面具人此時又再變陣,把牛肉刀再次亮出來。看來除了我們幾個目標人物以外,他們會對其他人毫不猶豫地痛下殺手。
 
可是這些老外絕非等閒之輩。雖然不是傳說中的空手入白刄,但他們面對揮動著牛肉刀的面具人毫無懼色,幾下功夫下連消帶打,不單把牛肉刀搶了過來,更加將面具人狠狠的摔了一跤。
 
又有幾個老外加入混戰之中。雖然數目上不及面具人,但他們一個可以比上兩個,故此霎時間兩方的勢力變得不相伯仲。
 
我不知道這夥人從哪裡冒出來,但既然有此難得的機會,我立即找緊了時刻,走到Michael的身邊。
 
「走啦Michael!」他還想摻上一腳,卻被我攔住。
 
由鬍子保鑣倒下到現在,大概還未夠兩分鐘,警察們要是效率夠高的話,隨時都會在我們面前出現。
 
Carolyn跟Heidi在這一刻也剛好走到我們身邊。
 
「車匙!」Heidi叫了一聲。
 
Michael跟我跑到鬍子保鑣的身旁。他半個身身身染在自己的血泊之中,恐怕已經返魂乏術。
 
 
我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確認他已經死亡。
 
死亡從來未如此接近過我的身旁。我現在才第一次感到,這兩晚發生的一切,不是他媽的電視真人騷,而是血肉模糊的現實世界。
 
Michael完全不費功夫就找到了車匙,便拉著我從德己笠街往下走。
 
我們剛走進畢打街,就聽見警隊衝鋒車那刺耳的響號在迴旋。
 
幾輛衝鋒車在畢打街跟我們四人擦身而過。
 
我這時候才清楚明白到,我們如何在黑白兩道之間那幾秒鐘的裂縫中穿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