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從死門關外走了幾遍,最終的目的地,竟然是藏身於九龍塘的理想酒店內,想起來也有點滑稽。
 
管它叫時鐘酒店、愛情賓館、純粹租房,來到這裡的人,都只有一個相同的目的。而我們卻神色凝重地掀開政治部的機密文件。
 
文件的內頁果然是用特殊的紙張及印刷技術編製。奶白色的字體印在雪白的紙張上,除了僅有的立體質感外,根本不可能讀到上面的內容。
 
第一份文件,標題是「Local Activities of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and Its Associates」,顯然就是有關本港內任何跟共產黨有密切聯繫的人。當中包括在本港確認為共產黨員的人物、跟內地共產黨員有可疑資金往來的人物、有些甚至是替內地共產黨員在本港從事非法勾當的人物。文件內有近二百個名字,我飛快的翻了一遍,憑我的記憶,倒也懂得四、五十個。當中現在還在本港活躍的,則大概有二、三十人。名字旁有這些人的簡介和監控的原因。我不在這裡詳加敍述,但卻可以用一句說話來概括:越是在表面上位高權重的人,背後所作的勾當則越令人髮指。
 
這些人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做起事來陰聲怪氣,從不光明磊落。可是我一想到,當年獲得這些情報的政治部,還不是鬼頭鬼腦地做著同樣的事情時,我就不禁搖頭苦笑起來。
 




這份文件看來自回歸以後便再沒有更新過。也許他們現在要倒過來,收集那些反共親外人士的情報。我對這些政治爭鬥沒有興趣,便把它放遞給Heidi。
 
豈料她比我更抑壓她的好奇心。她只是看了一下文件的標題,就把它放在一旁。
 
不知多少人花上不知多少年的精力去收集這些情報,也不知多少人朝思夜盼,就是為了得到這份文件──現在卻被我們丟在圓床邊的地上。
 
我拿起第二份文件,單是標題就已經令我呼吸不順。Heidi在床上向我靠近坐了一點,好讓我們可以同時翻閱。我感到Heidi的心跳也在加快。
 
「Suspected Illegal Activities」──單單三個英文字,就知道文件內容的份量。正因為連警務處處長都沒有權限去取閱這份文件,我敢肯定這政府在某些特定情況下,在這文件中暗裡保存著某些犯罪記錄,卻肆意縱容這些非法活動。
 




我隨意翻到一頁,內容是政治部曾於內地某場政治運動被鎮壓後,秘密參與協助營救民運人士到香港,然後再保護他們至外國。這個行動在坊間流傳已久,只是我平常沒留意新聞,故這行動的詳細情況,我也不甚了了。這檔案記錄了包括非法出入境、非法藏械、賄賂內地官員等非法活動,故這檔案自然屬於這文件的範疇。這檔案還記錄了全部三百二十二名被營救人士的名字和背景,不過這些事情跟我現在的狀況也沒有實質關係。
 
我望向Heidi,等候她示意。她點了點頭,就是同意我的想法。
 
我又翻過了幾頁。
 
然係我看到的,是赤裸裸的人性醜陋。這檔案有合理懷疑地,記錄了政府裡某位極高級官員,與某大地產商的主席和執行董事利益輸送的經過。這位高官的職級之高,甚至有權限去閱讀這份文件。但也許天惘恢恢,這份檔案既然保存下來,就說明了這高官沒有看過這些文件。這檔案清楚記載了數次利益輸送的詳細資料,更有某次截聽電話通話內容的筆錄記錄。
 
我不知道這些記錄是否循合法途徑取得,但其內容證據確鑿,根本就不只是「可疑非法活動」!
 




可是一眾涉案人士這刻仍然逍遙法外,我越想就越氣憤。
 
Heidi好像很在意這份文件。她前後不斷翻閱著,終於停在其中一個檔案上,臉上也流露出這晚上難得一現的微笑。
 
我看到這個檔案的標題,就不禁大大喝采了一聲。
 
這是有關於澳門賭場內的非法活動。
 
這檔案的上半部份,是有關於一個跨國老千集團,於澳門作案的證據。他們在亞洲的基地正正坐落於香港,可是因為涉及多國的執法機關,希望合作將整個集團一網打盡,故此香港方面仍然只是記錄在案,一直在伺機行動。
 
下半部份,則是有關洗黑錢的記錄。
 
在澳門回歸之前,賭場的專營權仍未開放,洗黑錢的活動還不至於今時今日般蓬勃。故此這檔案裡的內容,必然是非常近期發生的事情。
 
文件中竟然言之鑿鑿地指出,由於人民幣不能在外幣市場上自由兌換、也不能任意攜帶大量現金出境,因此有不少內地官員來到澳門洗黑錢,然後兌換成港幣,再存到香港銀行或轉至境外。文件還明註明,近月因為內地樓市下滑,以及領導層即將換屆等因素,令內地官員洗黑錢的估計金額達到歷史新高。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文件牽涉到的範圍,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多幾個光年。
 
原來Inner Circle所洗的黑錢,還不成甚麼氣候,完全沒有記載在這份機密文件中。而我那區區六百七十三萬二千元,就根本不值一晒。
 
「呢樣……就係你一直想搵到嘅嘢?」我問Heidi。
 
「嗯……有咗佢,同肥狗就可以有偈傾。」Heidi終於有點寬心道。
 
我不想介入這些你虞我詐的黑暗面之中,所以我只是點了點頭,讓Heidi自己去發揮如何跟肥狗對應。
 
她細閱著這份檔案,而我則拿起了最後那份、也是最薄那份文件。
 




其他人看見這文件的標題的話,大概會令人摸不著頭腦。可是我的心跳卻不斷加速,就像要在胸膛裡炸開的感覺──全因為我看到這兩個英文字:
 
「Surveillance (Miscellaneous)」
 
字義上而言,這只是「一般不能分類的監控」。但這既然是末代港督強烈建議下,才獲准留下來給特區政府的文件,那就只有一個可能性──文件記錄了本港擁有超越常人能力的人物。
 
這文件比之前兩份都要薄許多。我小心翼翼地點算著,不多不少,只有二十三個人的檔案。二十三個人裡面,我竟然認識其中十九個。而且扣除我、Heidi、Michael和Roger(沒有Carolyn的檔案),我認識的另外十五個人物,差不多全都曾經在(或仍在)社會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老闆在商界的地位自然不消說。有另一個響噹噹的人物,是華人世界裡最成功的武俠小說作家。又有另外一位,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曾為港島區總華探長,到後來有了「五億探長」這個可圈可點的名堂。
 
這三份文件,雖說全屬最高機密級別,但其真正秘密的程度尚有高低之分。內地政府在回歸前後,不斷佈置人馬於社會各個不同層面,美其名是秘密行動,但實情卻是司馬昭之心。就說沒有這份文件,一般人都不難猜到誰在替誰辦事。
 
至於所謂的非法活動,不少己在坊聞流傳已久,只是傳聞歸傳聞,一般都沒有確實證據。不過連年「官商勾結」、「地產霸權」等口頭,群眾總明白到這並不會是空穴來風。
 
可是這些鼎鼎大名的人物的事蹟,不要說聞所未聞,甚至連做夢也不會夢到。我把文件的其中幾頁給Heidi翻閱一下,我們面面相覷,一時之間甚麼話也說不上來。Heidi到底比我鎮定,她輕輕拍了一下我的掌背,我的心神也就回復過來。
 
他們擁有甚麼異能,文件裡記錄得一清二楚,而且他們的本領跟其後之事蹟,大有連聯之處。而這些風雲人物的經歷,每一個都是可以獨立成書的傳奇故事。可是我此刻並沒有閒情逸致去細心品味,所以全都跳過,直至我找到自己的檔案為止。




 
「張子銘 港藉華人」
 
找到了。
 
我抖顫著的手,翻著那僅僅兩頁的檔案。上面描述了我擁有六歲以後的所有遺像記憶,也記載著我如何運用我的能力去賭場賺錢,以及把錢分散到巴哈馬等地的匿名離岸公司。
 
我敢肯定,我身邊沒有任何人得悉這些事情的全部細節。但如果把竊聽、監視、甚至利用駭客入侵電腦等非法活動計算在內的話,要得到這些情報也並非甚麼難事。
 
在背景資料一欄,我找到了我六歲前的資料。
 
我久遺了的記憶。
 
上面有我原本的名字,還有一個英文名字叫Matthew。也有我真正的出生日期。原來我不是金牛座、而是山羊座的男孩。而且更重要的,我原來於一九八二年出生,現在已經二十九歲,年紀比Heidi只少不夠一歲。
 




然後我看到的,竟然是我生母的資料。
 
我瞪大了雙眼,喉嚨卻哽噎著,只能發出「咿啊」的古怪叫聲。
 
Heidi倚近過來,看到後也倒呼了一口涼氣。
 
我生母的資料,根本用不著記載著在這機密文件內。我敢相信,把她的名字打進維基百科裡搜尋的話,必定會找得到她的生平。
 
這是非常私人的內容,我在這裡也不必細表。我只知道,她在我三歲的時候,經已自殺身亡,也成為那時候頗為轟動的新聞。
 
文件上沒有記載我生父的資料,但以一個只是擁有遺像記憶的普通香港市民來說,政治部和保安局倒已花了不少篇幅去記錄我的生平。
 
最後,他們將我對社會潛在衝擊的評估為「偏低」,只是建議將我的名字放進保安局的觀察名單內,而不需要其他實質的行動。
 
我的胃裡咕嚕咕嚕地叫著,一陣酸澀的味道從喉嚨裡想要衝出來。
 
我趕快走到浴室裡,對著馬桶便嘔吐大作起來。
 
現實不一定比想像中殘酷,但想像一定比現實難受。
 
我終於知道了我的身世,卻只換來了更多的疑問。
 
我的生父是誰?母親為甚麼要拋棄我?她自殺的時候,我在哪裡?當跟她有關聯的人士,我應該去找他們嗎?
 
「你冇嘢嘛?」Heidi不用走進來,都可以隔著玻璃,看到我一邊嘔吐,一邊偷偷飲泣。
 
「冇事……」我在臉盆漱口、也沖洗了一下臉。
 
我口裡說沒事,但心裡怎樣想,Heidi自然一清二楚。
 
「你不如休息吓先。」
 
「駛唔駛打俾Michael或者世伯,睇吓佢哋O唔Ok?」
 
「如果佢哋冇事嘅話,自然都打俾我哋。如果萬一出咗咩意外嘅話,打俾佢哋咪盞麻煩。」Heidi這樣說也不無道理。
 
「嗯……」
 
一陣沉默。
 
所有記憶在我面前一一掠過。
 
澳門。蘭桂坊。Midnight Express。Reshab 。肥狗。Jumbo。Roger。旭仔。電槍。中區警署。Michael。Carolyn。汽油彈。The Club。打工皇帝。政治部。保安局。Azure。Tony。四大家族。中國會。老闆。政務司司長。機密文件。手槍。美軍。九龍塘。約瑟爹利狗。理想酒店。
 
Heidi。
 
馮小剛。
 
馮小柔。
 
Heidi把文件放在床邊,然後走了過來,牽著我的手來到床上。
 
我的嘴唇,再一次湊到她的唇上。
 
同樣的微燙質感,同樣的記憶。
 
來到這裡的人,都只有一個相同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