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


徹頭徹尾的荒謬。


但是,他們也沒有原因去欺騙我。


我再次細望外面的煉獄,吼叫聲已逐漸停息,爆炸的頻率也開始減慢。我看著冷漠的溫老師,再看看互相依靠的首領和小雨。我必須說服自己處於荒誕血腥的世界之中。






「溫老師,你這說法有否理據的支持呢?」


「沒有。」


溫老師仍然冷冷淡淡。






「牠們根本不應該存在。我只能說生還者是左撇子幾乎是百份百肯定。暫時,我還未遇到右撇子的生還者,用右手的全都是怪物。」


我嘗試消化一個又一個的消息。若然所有的右手人都變成嗜血猛獸,香港會有多少「暴徒」呢?曾有一篇報道指出全世界約有一成人是慣用左手的。那麼,我們將要在香港面對多達七百萬的「暴徒」嗎?我越想越驚訝,越想越心寒。


「喂喂,我認識的阿軒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啊……他總是很酷,很冷靜,很沉默。」






小雨不是責怪。她流露出的笑容很輕鬆,應該是在取笑我的反應吧?我困窘地輕笑了一聲,急不及待地再追問。


「總有甚麼原因導致我們這些左撇子……生還吧?」


「老實說,我不知道。我們和之前的同伴曾推斷一些可能性。這可能是事實,也可能不是……」


他輕托眼鏡。


此時,我才發現他有許多的白頭髮,臉容也非常滄桑。






「基本的生物理論,人類的左腦和右腦的功能是不同的。左腦掌握了我們理解、思考、語言、抑制欲望、判斷等生存本能。而右腦則是主宰人類的創造力和想像力。許多研究顯示,世界上佔多達九成人口,即是那些用右手的人,他們日常生活時較常運用左腦,對左腦顯得較為依賴,所以左腦的發展較右腦為之發達。我們用左手的人剛巧相反,我們很依賴右腦,右腦的發達程度比本能性的左腦更為發達,但在本能的驅使下,我們的右腦也分擔了左腦的判決思考能力。所以,如果我們的左腦喪失功能,我們還可以運用較依賴的右腦生存。但如果用慣右手的人失去所有左腦的功能,那麼他們會失去理解、思考、語言、抑制欲望的能力,變成一頭欲望驅使行為的野獸。相信是發生了一件我們沒法想像的事情,令許多人失去了這種控制的功能……我對這個理論,沒有甚麼把握,有很多空白,有很多缺陷……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左撇子和右撇子有點不同,這才會使我們保存著理性。」


我不太懂得醫學,但我覺得這種推論很粗疏。


「我沒法再推演下去。我是個老師,不是個醫生。」


荒謬得讓人難以置信。不過,這刻最重要的是如何去生存吧!思索之際,我摸到手臂上的咬痕,憶起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被暴徒咬傷後是否會變成牠們呢?我又為何被咬啊?」






小雨偷笑。


溫老師漠然地回應我的慌張。


「相信不是病毒,所以不會體液傳染。否則你早已為「牠們」的一份子……至於你為何被咬,我不知道。」


不是病毒嗎?


那麼,我認識的所有朋友和親戚只要是用右手的,都會……






我無言,更是頹然,心中的徬徨和傷痛不知如何宣洩。小雨把首領把紅酒交給我。


「來,讓自己輕鬆一些。真的只能喝少許,要保持絕對的清醒。」


首領一邊把玩開山刀,一邊不自覺地苦笑。


「走私了這一批紅酒後,我本可分到許多錢的。這筆錢足夠供小雨去外國讀大學,她這麼聰明……」


聲線顫抖。






這刻,他像是一個對未來失去期盼的落魄男人。首領真的非常重視妹妹,小雨也溫婉地摩擦哥哥的粗糙大手。


兩兄妹的感情真的很好。


「哥,至少這些紅酒讓我們沒有渴死。積極點!你不是說會帶我們逃出生天嗎?」


首領輕輕點頭,沒有說話。


我心不在焉地喝了數口紅酒,便悻悻然地把它放下。其實,我也很難去接受多年奮鬥的一切一切,瞬間便化為烏有。最該死的,是我甚麼也記不起。


「看見眼前的你,確是難以聯想到你七天前一身鮮血,一手握弓,一手握箭的冷酷模樣。」


弓箭?


突然,我留意到溫老師放在牆角的物體。它們就是首領在地窖裡收拾的武器,是一把藍黑色不鏽鋼反曲弓,還有18支碳素箭和箭袋。


「這……這是?」


首領裝作輕鬆地微笑。


「這是你帶來的弓箭,也不記得嗎?我和小雨在地窖裡躲藏了許多天,能吃的幾乎已吃光,只剩下大量紅酒,根本不足為生。我和小雨餓得很,唯有冒險出去找東西吃。七日前,我們利用逃避突擊搜查的逃生通道去外面找東西吃。誰知道,我們遇到了你和溫老師,還見到你們的隊友……」


我們的隊友?


我急切地望著首領,然後立刻轉向溫老師。他雖然仍是一臉冷漠,但有所動容。


「我不想提及。」


溫老師靜靜地站在窗旁,看著遠方的月亮。一陣熱風吹起了破爛的黑色西裝外褸,我見到有一件硬物在月光下反射著光芒。那是一把很精細的牛肉刀。


「那是你們的戰友的……遺物。」


小雨輕輕地說。


戰友,我曾有過嗎?眼前的三人又是我的戰友嗎?


「月亮的位置不同了。阿軒,手錶報時。」


溫老師忽然這樣說。原來,只有我還擁有手錶。


「凌晨四時三十分。」


「快天亮,時間無多。我們不能再在這裡談天說地。」


首領點頭。然後,他在背包裡搜索出走私用的新界西地圖,平放在充滿玻璃碎的大床上。我們圍在大床的旁邊,專心地聆聽首領的說話。


「時間真的無多,我作最後一次講解。我們在這裡,屯門龍鼓灘路349號。」


首領指著地圖上的一點。他的手指慢慢移動,指著龍鼓灘燒烤場的位置。


「馬路太明顯,也太危險。我們放棄走龍鼓灘路。這是我們要去的第一站,那裡有一個地下水道的入口。災難未發生前,我們曾到那裡踩線。只需逃進入口,我們便可沿著長長的下水道走到屯門碼頭附近的『高球港』。大家都知道,現在最危險的是如何既可不驚醒暴徒,又可走到八百米外的燒烤場。牠們在正常情況下,只會在太陽升起來才甦醒……事情未必如我們計劃那樣順利,我現在也更憂心。其實,我們也曾多次商量是走還是不走。但既然現在停了電,我們也再沒有其他選擇。昨晚,我和溫老師商議出一條最適當的逃生路線。從海路逃出本是最有可能生存的途徑。龍鼓灘已再沒可用的船隻。」


首領拔出一條鎖匙,放在地圖的正中間。


「這是老闆的遊艇艇匙,我一直是他的操艇手。可是,它的停泊點並不在附近……」


首領的手指再次輕輕地劃過地圖,由地圖的左面一直劃到右邊盡頭。他指著屯門著名的旅遊勝地——「黃金海岸」。


「黃金海岸雖然距離很遠,但已是我們暫時的最大希望……」


他伸出左手,平放在地圖之上。


「妹妹、阿軒、溫老師,這趟旅程可能是很漫長……不過,我們要活下去。」


小雨緩緩地把左手放在首領掌背上,然後是我也伸出左手。溫老師略一猶疑,最後也把左手放在我們之上。我們在黑暗中低吟……


「我們可以活下去……一定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