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地、慢慢地爬上來。」


首領總是這樣囉嗦。大概,只要小雨在身旁,他便會保持這樣的狀態。


一時間,我沒有反應過來。我不敢相信,屯門市中心的範圍內,竟然可以找到一個「安全島」。渠蓋的出口,沒有傳來任何聲音。沒想到,我們能夠那麼快便離開污水道。


朱古力永遠這樣迅速,他把電筒交到我的手上,然後立刻一手抱著背囊,一手爬上鐵梯。他的眼角還流著血,但情況稍為改善。






背囊滴著污水。我很擔心,我們的食物是否已經報銷。


「阿軒?」


我的視線離開渠蓋,卻驚詫地看見小雨的俏臉靠得極近,雙手搭在我的肩上。我略一猶疑,嘴唇便傳來微妙的觸感,既微冷又溫熱。






雙眼睜得很大,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小雨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沾著污水,皮膚的碰觸讓我知道她失去許多體溫。空氣中的腐敗氣味,也很難讓我的感覺與浪漫拉上關係,可是,小雨一臉陶醉。她吻了一口,卻吻得很深很深。


我沒有反應。






沒有拒絕,亦沒有把她擁得更緊。


「多謝你救了我,阿軒……我們的道路……還有很長很長,請你打起精神!這是鼓勵、鼓勵。」


話畢,她爬上鐵梯。


我嚐一嚐唇上的味道。我也開始爬上鐵梯。離開冰涼的污水,並沒有讓我感到暖和。濕透的衣物,讓我在微風的流動中更顯瑟縮。


是因為惡劣的環境嗎?還是,因為危機感作祟?






我對這一吻,沒有太大感覺。


我下意識摸摸褲袋,確定情侶介指的小盒的存在。


微弱的光線進入我的眼睛。我小心地爬出渠口,出乎意料地,我們處於頗為黑暗的室內。光線的源頭,除了手中的電筒外,就只有一處......接近天花的一個極細小的橫窗。


「阿軒,電筒。」


首領接過我的電筒。過往的經歷,使大家有默契地散於四方。






但是,我們立刻發現,是沒有必要的。


我們是處於一個約小學課室那樣大的密室中。面積不大,一目了然。


眼前是一個個綠色的長圓形機器,機器連接著一條條水渠,分別伸向地板和前方。沒有血跡,沒有破爛,只是它們看來沒有運作。


「這裡是……」


「我想……是小型的污水處理中轉站。」






我輕聲對朱古力說。我從不知道屯門市中心內有這樣的小型設施。又或者,它們太平凡。在平常的生欲中,我們從不在意。


「殊。」


首領小心翼翼地指著我,然後指著最前方。那裡,有一道鐵門。


可是,有其他東西更吸引我。


在機器與機器之間的狹小位置,我看見食物殘碎、滿地的膠袋和張開的食物包裝。我還見到某個機器上,掛滿一件件清潔的衣服。冰涼的硬地上,放著數個張開的睡袋。然後,我踢倒一副紙牌,讓它們散開。一不小心,我又踏在一本雜誌上,是香港最八卦的娛樂雜誌。雜誌的附近,還有數個鬧鐘、調味品、罐頭刀、一些骯髒的襪子和衣衫。






簡單來說,到處也是雜物,凌亂不堪。


我轉頭望著朱古力,他一臉驚訝。


小雨也顯得愕然,可是她的注意力是在鐵門之上。她彎著腰,再次像專業般視察門鎖。


沒兩秒,她便搖搖頭。


「是從門外上鎖的。如無意外,外面所用的,是傳統的大鎖。我們出不了去。」


首領把耳朵貼向鐵門,像在聆聽外面的情況。然後,他和小雨一起步向我們。小雨毫不避忌地看著我。可能,她一向也是如此。


在這刻,我卻感到有點不自然。


「這裡,曾經有人居住……?」


「殊。」


首領再一次打斷朱古力的提問。朱古力脫下濕透的上衣,晦氣地把它丟在一旁,再把在背囊放下,坐在地上。


「真的沒有任何聲音。到底,我們在甚麼位置?」


「應該還沒有遠離市中心的範圍。」


我頗為肯定地說。


「嗯,我同意。可是,我靠在門邊,仔細地聆聽,卻聽不到門外有動靜。橫窗太高,又不能看到外面的環境,這裡很難該我安心。」


「你的意思是,現在立刻回到那條臭渠?又浸在那裡?向著沒有目標的目標出發?哈?」


坐在地上的朱古力,甚至把長褲脫下,只剩下一條內褲,幽幽地說。我斜眼看著小雨,她立刻望向他方。


「你們的思維可不可以稍為正常一點?我們差點死了……死了!現在,我們處於一個安全的室內,四面牆,沒有怪物,沒有火光,還有人曾經居住的跡象!我們全身濕透,冷得讓我火大,你們還提議再次下去那條污水渠?很享受那裡的臭味嗎?」


「檢點一些!」


「檢甚麼點?我全身都濕透!全身也是臭的!如果我不是念在有一個美少女在此,我早把內褲也脫了!你們的腦筋真的有問題嗎?還在罵我?你們不冷嗎?不累嗎?不餓嗎?罵我?」


「你……!」


「你甚麼?你不是我的首領!我們是一同逃難,不等於我是較你低級的。如果沒有我們的照料,你早就死了!你還能在此囂張!?」


這句說話刺中首領的痛處。他衝向朱古力的面前,把他壓向牆上,恐嚇地與朱古力對罵起來。惡意和不屑,浮現於兩人的眼中。


可是他們很識趣,沒有罵得很高聲。


「閉嘴!」


在這個關頭還吵甚麼!我看得火大,狠狠地把兩人推開,指著他們。


「閉嘴。」


我重覆一次。


「阿軒,你怎麼……」


首領還想再說,我立刻盡可能地加重語氣。


「閉嘴。」


首領閉嘴。他粗魯地脫下上衣,又把它丟在地上。


「阿軒,還是你懂得道理……」


「閉嘴,朱古力。」


朱古力不再說話,他開始檢查背囊的情況。大家靜靜地坐著,像在等待繃緊的情緒逐漸平和。我明白那樣恐怖的經歷,是會影響我們的理性,但我們不能夠把矛頭指向任何一人。


我們是互相依賴的存在。


我們不是超人。缺少一個人的支援,生存的機會便減少一人。


我看著朱古力和首領,他們呼著大氣,又嘗試弄乾身上的污水。雖然他們不曾對望,但明顯他們已經冷靜下來。


小雨坐在我的身旁,有點疲憊地靠在一部機器。我看見小雨的衣服,還在滴水。


「朱古力,背囊的情況如何啦?」


「大部分的食物進水。唉,是可以吃用的……。大前題,是你不介意它們臭得很。大概只有罐頭,是必然能夠食用的。底部的所有物品,包括旅行煮食爐,因為我放進了防水套,看來還可以用,而且,我也把不少東西都放在環保袋裡。這算是個好消息吧。」


「那聽上去還可以……有沒有清潔的毛巾?」


「左下角沾了一些污水,你要來幹……」


我沒有讓朱古力說完,便對著小雨說。


「小雨,拿過毛巾,並從那裡拿一件清潔的衣服,在角落更換。誰也不會偷看的。」


小雨正在扭著衣服,擠出許多污水。她微一愕然,得意地笑了笑。然後,從朱古力手上接過毛巾,並在機器上拿起一件衣服,走到角落。之後,我也脫下上衣,再看著互不對望的兩人,輕聲說。


「所以,我們可以開始平和地對話嗎?」


「可以。」


朱古力立刻說。


但是,首領沒有回答。


「首領?」


「你說吧。」


這也算是答案吧。


「我們留在這裡……」


「這才是正常人的決定!」


「閉嘴。」


我認真地看著朱古力。他沒趣地搖了搖頭,低頭繼續檢查所有用具。


「留在這裡……一會。看情況再作決定。首領,大家真的要稍為休息,我的雙腳都發酸,全身也沒有氣力,這刻不能再在污水道裡冒險。我說,這刻,你同意嗎?」


首領叉著雙手,鼓起臂上的肌肉,點了點頭。


「你還是決定要走?這裡有甚麼不好?四面牆……」


「也只得四面牆。」


朱古力聽到我的回答,想了想,然後歎了一口氣,再次閉嘴。


「何時離開,也不是我們能決定。這裡的主人,並沒有准許我們在這裡逗留。」


我開始向他們解釋……這裡不是曾經有人居住,是應該還有人在這裡逗留。他們只是離開了一會。雜誌是張開的,紙牌是整齊的。而且,他們不太可能會遺下睡袋便離開。這些張開的睡袋,有四個。


我相信,他們至少有四個人。


而且,我心中的他們,不是「他們」,應該是「她們」。清一色的女性衣服,沒有一件是男性的。除了外衣,還有許多絲質的內衣褲。


小雨換上一條熱褲,一件淺藍的小背心。我還隱約見到她穿上一個全新胸罩,伶伶落落乾乾淨淨地坐在我們的身旁。笑中不足的是,還帶有一身的污水味。


我第一次看見小雨穿上整齊衣服的模樣,還真的有點可愛。


仔細地傾談後,我們開始在這個污水處理站休息。我們抹乾身上的污水,放鬆身體,讓精神休息一下。我們也吃了一些罐頭。當然,不敢吃太多,剩下的可吃食品實在太少。


首領張開眼睛地躺在自己的睡袋之上。小雨為她的哥哥更換清潔的繃帶後,便看著雜誌,吃吃傻笑。朱古力無聊地把玩紙牌,一個人分飾四角,玩大老二,然後又拿出他的生存日記。日記被污水弄濕,但情況不算很壞,墨跡有點兒化開,但還能看出是那些文字。


我檢查所有武器的狀況。現在,只剩下我腰間的牛肉刀,以及首領的開山刀。其餘的武器,全都在屯門河的混亂中弄不見。然後,我坐在冰冷的地上,並從褲袋拿出絲絨盒。它雖然進了水,但那隻鑲滿碎鑽的白金介指還是那麼的光滑。如果這是情侶介指,那會否是一對的呢?


我張開手掌,看著自己的手指。十指上沒有介指,也沒有明顯的指痕。


可能只是多心吧。


鐵門的門縫,偶而會傳來一些類似腳步聲的聲音。所以,大家從不高聲說話,也沒有人敢去安睡。


雖然,我不明白她們為何沒有派下任何人留守,不理解她們離開這裡幹甚麼,也不知道她們如何離去,亦不能估計她們往哪裡去。但是,她們一定會回來。如果她們沒有回來,我們便再作打算吧。


我們都在等待……她們。


我相信我的判斷是沒有錯。我堅信。


我的seiko手錶在多次摔下、逃生、血戰、進水後,依然能夠妥善地運作,也算是一個奇跡。錶面有少許碎裂,但不礙事。


我們在寂靜中,已等待了足足三個小時。


感覺上,體力恢復了。大家的情緒也平穩許多。


還應該等待嗎?


這時候,大家都只是各自在一角休息。我選擇靠在最接近渠蓋的一個機器。長久的等待,讓我有一點睡意。




卡!




是我的幻聽嗎?




卡!



不!渠蓋下真的傳來聲音!


所有人也聽見了!大家攝手攝腳地靠近渠蓋,我和首領各自舉刀。


渠蓋逐漸被分離。


渠蓋之間,是一對皙白的巧手!她似乎在用力把它推開。


然後,一個年輕女性的五官,出現在我們的眼前。


「別動,我們沒有惡意的!只是路過!也只想知道你們的情況!別動!」


本來,女人並沒有看見我們。她聽見首領的低沉警告,嚇了一跳,慌張的雙眸亂轉。然後,她看著我們的方向,驚訝得嘴巴也合不上。


我和她,四目交投。


處於優勢的,是我們。


誰知道,下一刻的我,驚詫得連牛肉刀也握不穩。


因為,她愕然地說。


「阿軒?」


我認識她?


對,我認識她。


在暴徒出現前,早已認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