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們也很應該好好跟溫老師說聲謝謝,哥。」


強硬的意志,倔強的表情,難怪首領總是對小雨這麼退讓。雖然小雨只是十六歲,但她的行為表現,其實比許多成年女人還要成熟。


首領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你說的是,我確實欠他一個大人情。」






我看著赤裸上身的首領,然後再看著他背後的傷口。數小時前,小雨才替他換上全新的繃帶,然而它現在已有點微紅。傷口還是沒有完全復元,可能是因為早上的逃亡,讓它的恢復速度減慢有點惡化。


不過,想起在聖彼得堂奄奄一息的他,此刻他的精神算是十分不錯。但是,我不禁擔心地問。


「首領,你的背傷……」






首領摸了摸背部,爽朗地對著我說。


「少許痛楚,活動有點不自然,但不礙事。最重要,我沒有感到頭暈和發熱,所以我是行的。阿軒,我的確是欠溫老師一個大人情。沒有他,相信我活不了!媽的!那個叫『血盾』的止血粉,實在是太強悍,竟然讓我的傷口復元得這麼迅速。」


首領收起爽朗的笑容認真地望著我。






「我對溫老師的背景沒有太大興趣,是好人還是人渣,對我來說是沒兩樣。現在,我最重視的,是帶小雨逃去一個可以長時間居留的安全地方。老實說,我始終覺得你的女友活著機會不大。就算她真的還生存,你又如何去找她?我不能因為你的一個希望,甚至是奢望,把小雨置身於無目標的危險之中。」


小雨嘟起嘴,正要向她的哥哥炮轟時,首領卻再次笑著。


「但是,你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會讓你獨自亂闖。如果你答應我以下條件,我願意讓你和這個女人一同前行。」


條件?


「一、 我們要繼續接照原定計劃,向黃金海岸方向進發;二、 如果黃金海岸的計劃失敗,再去哪裡要由我決定;三、如果妹妹受傷,短時間內不能繼續前進,即使你如何著急,我也不會讓她跟著你冒險; 四、如果你和你的朋友要離開,通知我一聲,不要像溫老師般不辭而別。」






這些條件根本不算甚麼,還讓我覺得有點婆媽。我聽到最後一個條件時,幾乎笑了出來,看來他對溫老師不辭而別耿耿於懷,並不像他所說的那樣不在乎。


「沒問題。麥家璇呢?」


「當然沒問題。」


麥家璇回答得很乾脆。然後,她走向一直沉默的黃太前,握著她的手。她沒有說話,只是望著黃太。可是,大家也知道她想問甚麼。


黃太保持溫柔的笑容,但她同時也搖了搖頭。






「如果這個世界真的還有未來,是屬於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我老了,膽子小,會拖累你們。我看見屯門市廣場的破爛黑暗,已經不敢再踏出一步,試問我如何跟你們出去,還說要到黃金海岸?家璇,不要再說了。」


麥家璇卻言又止,黃太卻緊緊地抱著她。黃太努力地不讓自己流淚,但那條淚痕卻是很明顯。她望著我們,聲音有點嗚咽。


「各位,請你們好好保護家璇,她是一個好女人。我的家庭已經完蛋,在我還是你們這些年紀時,我的最大希望就是建立我的家庭,保護我的家人,直到我閉上眼的那一刻。這個希望……已經消失了。其實,在事件發生的頭數天,實在是很想自殺,讓我可以再見到自己的家人。我沒有勇氣生存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也沒有任何生存的理由。可是,家璇拯救了我。沒有她的活潑,沒有她的陪伴,我根本支撐不到這一天。阿軒……」


黃太的淚眼直視著我。


「願天主保守你,讓你可以尋回美螢。我看見美螢身上的十字架吊飾,她是教徒吧?我不是一個虔誠的信徒。說來慚愧,以往去基督禮拜也是陪伴我的主婦朋友,消磨一下時間。我會在這裡每天為你們祈禱,真的不用再說服我。」






麥家璇不停地遊說黃太,但黃太不為所動,只是淚眼矇矓地微笑。那位不知姓名的冷漠女人,則一口拒絕和我們同行,還說我們是去送死。


首領沉默地打點物資,小雨則安慰著麥家璇。忽然,我感覺到有人搭著我的膊頭,對我耳語。


「軒,我會跟隨你。」


我側頭一看,只見朱古力在苦笑。


「哈哈哈,雖然沒有人問我的意見,但我不希望留在這裡。我的直覺告訴我,這裡一點也不安全。你會容許我一同前行吧?老實說,即使我是多麼無聊,如果知道外面有那種唐氏綜合症的怪物,我也根本不會離開IVE。那隻怪物實在是太恐怖,不是一般人可以對抗!但是,留在這裡,也是沒有出路。你去勸勸巨乳女吧,她應該要明白那位師奶的感受。」






朱古力的說話很坦誠,也很有理。如果黃太沒有信心和暴徒們對抗,勉強她出外是置她於死地。留在這裡,可能是對她最好的選擇。


我點了點頭,走向麥家璇的身邊。小雨看見我前來,讓出足夠的空間。我想了想,然後用力把麥家璇拉離黃太,強行把她的身體轉過來。


我們四目相投。


起初,她表現得有點憤怒。但是,與我的視線交接後,她顯得愕然,繼而安靜下來。


「你讓黃太留下來吧。你預備和我們出發嗎?」


「嗯。但……」


麥家璇再次看著黃太。


黃太抹乾淚痕,像媽媽鼓勵孩童學行般,鼓勵地對她做手勢和微笑。


「家璇,時間無多,要把握潮退的時刻。走吧!」


我主動地拉著麥家璇,走到污水站的另一邊,把掛在污水機械上的女性衣服,整齊地放入朱古力的背囊裡。


麥家璇沒有說話,默默地看著我在執拾。然後,她蹲在我的旁邊,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真的會見到螢螢嗎?」


「不知道。」


「真的會見到Raymond嗎?」


「不知道。」


「你不會見到有危險,便立刻拋棄我吧?」


「一定不會。」


沒有一刻猶疑,我堅定地說。麥家璇輕輕地笑了笑,桃紅色眼鏡後的雙眸恢復神采。她動手把後備胸罩和紙牌也放進背囊。


「你這個可靠的樣子,讓我覺得螢螢存活的機會又增了一分……就這樣吧。」


最後,所有人都預備妥當,站在污水道入口的旁邊。在朱古力的反對下,我把大部分的食物都交給黃太。起初,黃太不太願意,但在我和麥家璇的堅持下,她終於接受我們的好意。本來,麥家璇希望黃太能夠送我們至另一個出口,但黃太拒絕,原因也顯然易見。


我是最後一個爬進污水道的人。


在關上污水渠蓋的那一刻,我看著黃太。我終於看到她對我們是有多不捨,落寞的情緒已沒法掩飾。她裝著輕鬆,對我說再見,又催促我離開。


「小心,好好保重。一切結束後,我會來接你。」


聽到這一句後,她只是露出一個很複雜的微笑。我也不敢再看黃太的神情,立刻關上渠蓋。


我再次進入這一條漆黑的污水道。




得!




我聽見有人開啟電筒的聲音。


麥家璇握著電筒,示意我們前進。我們在狹窄的污水道裡彎著身子,跟隨麥家璇向前走。


這時候的污水道並沒有任何臭水,只是遺留著污水流過的濕潤。麥家璇向我們解釋,屯門市中心附近的污水道很受湖汐的影響。我們游泳過來的時候,剛巧是潮漲,理論上是不適合通過,只是我們神奇地做到了。


我看一看手錶,此時是下午二時多,是潮退的時候。


在這十多天裡,她們是根據潮汐和利用暴徒在日間會走去室外的習性,在屯門市中心裡找尋物質。潮退時出發,潮漲時搜索,再潮退時回巢。


人類的適應能力,是多麼的強。


即使像一隻渠道老鼠,我們還是活著。


我們在污水道緩慢地前進,聽著麥家璇講解這附近的污水道出口。原本,有數條污水道,可以直接到達置樂花園的附近,但因為一次的爆炸,那些通道早已倒塌。


我聽到這裡,有些洩氣。


然後,麥家璇逐一道出屯門市中心範圍內的出口,它們大都是位於室外。而她們最常利用的,是在室內,是位於……


「就是這裡。」


麥家璇蹲下來,把電筒向上一照,我便看見一個渠蓋的出口。渠蓋的外面,又是未知的危險。密封的污水道,盡是我們的喘息聲。


有一個人例外,是麥家璇。她表現得最輕鬆,敏捷地爬上鐵梯,沒有理會首領的警告,魯莽地打開渠蓋。


「還在等甚麼,上來吧!」


麥家璇粗魯地把電筒塞到我的手裡,便消失在我們的眼前。除了她弄出來的聲音外,沒有暴徒的腳步聲和瘋叫聲。


我們逐一沿著鐵梯爬上去。


四周很靜,看似安全。


我拿著電筒亂照,只見到房間裡全都是摺得很整齊的紫色餐巾和白色桌布。麥家璇拿起一條紫色餐巾,抹乾微濕的身體和衣服,再隨手拋進一個白色的大籃子裡。然後,向我們每一位都送上一條餐巾。


「我們是在哪裡?」


我一邊抹身,一邊低聲向麥家璇問。


「我們是在好日子酒家的洗滌房,這裡是最安全的出口。如果有熱水,還可以去沖一壺普洱。」


「屯門時代廣場的底層嗎?哈哈,想不到有生之年,還可以逛一逛屯門市中心的商場。」


朱古力興奮地把玩手中的餐巾。小雨也顯得很好奇。


這是任何一個屯門人都會很熟悉的區域。


屯門市中心的商場並不只是一個獨立的大型的商場,而是由數個不同面績的商場組成:屯門市廣場、屯門時代廣場、錦薈坊和華都商場組成。


而這裡,是屯門時代廣場的北翼。


「洗滌房外的地方安全嗎?」


首領囑咐我們拿出武器後,謹慎地向麥家璇問。


「我們在這裡來回多次,是安全的。可是,我們不敢離開太遠,商場已經停電,又黑又亂。我們只敢到樓上的惠康超級市場裡拿取合用的物資。所以……」


「出發吧。」


我簡潔地說。


這刻才擔心,恐怕不是時候。


我輕輕推開房門,外面是寧靜的,感覺沒有危險。可是,沒有人敢掉以輕心。


我閉上電筒。


酒樓是黑暗,但不是完全的漆黑。陽光從不同的渠道進入酒樓,有足夠的光線讓我們慢慢前進。


我們經過好日子酒家的廚房,裡面非常凌亂,所有的食材散在一地。當朱古力想去收集時,麥家璇提議到有更多物資的惠康超級市場。


所以,我們決定盡快離開酒家。


「等……蹲下來。」


麥家璇對我們命令。


我們去到一個光源非常充足的地方,是好日子酒樓的大廳。


大廳的右邊原本是一整塊的落地玻璃,它已徹底碎裂。我們可以從消失的玻璃,看到屯門市中心外的情況。渾身血紅的暴徒們在陽光下緩慢地踱步,好像在享受日光浴,數量比我想像為少,牠們的目光也不是在我們這一邊。牠們大多在輕鐵車軌附近走來走去,有些暴徒則躺在馬路上,像在午睡。


酒樓內是一塌糊塗。一如想像,大部分的餐桌和餐椅倒在染血的地氈上。有趣的是,某些沒被破壞的餐桌上,還放著數籠吃了一本的點心,還有白色的茶壺。在一切發生的時候,很有可能是有一個家庭整整齊齊地在這裡喝著下午茶。


根據大家的描述,許多運用右手的人類早在四時的一刻之前,已出現抓狂的情況。為何總是有些人沒有察覺呢?是因為我們早已被生活折磨到感覺遲鈍?還是,只有一部分的右手人抓狂,並非所有的右手人?


「可以了,我們慢慢爬。」


麥家璇走到一個較難察覺的角落,匍匐在地,向著好日子酒家的出口爬去。我開始對麥家璇的能力感到放心。雖然她很有傻大姐的感覺,但在這些時候思維很清晰。


我們跟隨她向前爬。


可是,爬到接近酒樓的正門時,她向外一看,嚇得整個人向後縮,屁股也撞到我的臉上。


「停、停、停……」


麥家璇示意我們不要動,保留在原地。她顯得有點緊張,蒼白的圓臉上滿是汗水。我輕拍她的肩膀,爬過她的身體,也顧不得碰到她的胸脯,向著酒樓外的地方一看。


我也聽見一些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