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古力?」


指尖觸及他的肩膊。


腰間一痛!


他猛然張開雙眼,狠狠踢中我的腰間。突如其來的一踢,令我痛得呻吟和滲淚,蹲在地上,按著腹部。






他急促地坐起來,縮在牆角,亂看四周,如被惡靈纏繞。然後,他見到我,劇烈地喘著氣,不停用雙手磨擦臉頰。


「發惡夢嗎?」


陣痛漸散。






我擔心地問,不敢靠近。他驚魂未定,還在恐懼地望著每一個角落。


「這裡是現實,認清了嗎?」


「呃……嗯……」






他的五官開始正常,漸變回那位爛幽默的陽光帥男。


「我……沒有說甚麼吧?」


他裝作毫不在意地問。


「沒有……」


我顧慮到他的感受,所以說了個善意的謊言。在這個骨節位,我不希望刺激他。他強裝一個笑容,慌張地解釋。






「嗯……那就好。這個世界變成這樣後……我便常常如此……夢見朋友喪生的一幕……所以,我不喜歡睡覺……我有把你嚇壞嗎?」


結巴的程度非常誇張。一個惡夢,竟令能言善道的朱古力變成這樣。


此時,傻傻的童顏圓臉在我的旁邊出現。家璇把一杯熱華田送到他的手裡,皺著眉頭。她見到我按著小腹,立刻跪下來問我痛不痛,又詢問我發生何事。


「他發了一個惡夢,踢了我一腳。」


我簡潔地說。






但是,真的這麼簡單嗎?在夢裡,他像是面對一個無形的敵人,可能是暴徒。


家璇扶著我到客廳,把朱古力留在房裡休息。她拿出櫃裡的跌打藥酒,打算替我搽上。


「不用!我自行搽上便可以!」


她恍如未聞,輕撫我的手背後,便坐在地板,把刺鼻的藥酒倒在掌心,掀起我的衫腳,塗於腰間。她的表情是無比認真,令藥酒的冰涼觸感也彷彿有點溫暖。


過了一段時間,朱古力終於打起精神。我們輕輕鬆鬆地聊天,沒有提起任何一件讓人不快的事情。然後,在家璇的建議下,我們拿出啤牌,玩大老二。朱古力一人玩兩家牌,卻輸得最多。家璇果然是一個啤后,壓倒性地取得勝利。從中學開始,我未曾被人連續雙炒四次。今夜,規律被破。






玩啤牌時,有一件事卻讓我相當不高興。


我找個藉口擺脫朱古力,和家璇走進廚房一同清洗骯髒的廚具。我偷望朱古力,見到他在專心閱讀過期雜誌,便對她耳語。


「你可否注意一下自己?」


「甚麼?」


「我比你高,身型比你大,T-shirt有點離身。我見到朱古力不時偷窺你的那裡。雖然他沒有幹甚麼,但你也很清楚男人的本能和特點……所以,快整理你的T-Shirt……」






「嘩?真的嗎?」


「當然。」


她放下杯子,用沾滿洗潔精的指尖,在我的胸上轉圈。桃紅色的眼鏡後,盡是誘惑。


「你的胸肌原來這樣結實,真的看不出啊。」


我撥開她的手指,她還在訕笑。


「呣呣呣……想不到你這麼關心我啊……」


「別逗了。我是認真提醒你。」


「嘿嘿……若你不偷望,又怎會發現他在偷窺我啊?你想看,只要暗示一下,我便會主動讓你看啊。」


她輕輕把T-shirt的領口往下撩,擠一擠,露出深深的乳溝。


「還有,你說的那裡,就是這裡嗎?」


我慌忙望去別處。


我有點動氣,這個女人不知衿持為何物。


「哈哈,你的臉皮真薄,不能開玩笑!無論如何,多謝你的關心。」


她伸手整理T-shirt,繼續清潔,若無其事。我對她的這種風格,不適應,也不理解。


直至這刻,我才明白自己對女人的認識,其實只有小學的程度。世界裡甚麼類型的女人也有,只是我以前沒有遇上。




喀、喀。





「咦?」


忽然,我聽到像是敲硬物的聲音。我警惕地到處望。


「這裡!」


家璇指著廚房的小窗。


一隻瘦骨嶙峋的白貓,站在只有一格瓷磚的闊度的室外簷壁,用前爪輕敲我們的小窗。牠不敢用力去敲,經常向下望,留意樓下的情況。牠的目光是多麼的無力,像是走投無路,被迫向我們乞求庇護。


「牠是從哪裡來的?」


「從哪裡來又如何?快打開窗!我要救牠!」


家璇顯得著急,正要打開小窗時,我阻止她。


「如果牠發出聲音,會刺激樓下的那些暴徒!這裡可只是一樓!」


即使我們把所有窗戶都關上,談話聲、沖水聲和微弱的火光,原來也足以引起其他動物的注意。如果暴徒們更機警一點,我們的處境便相當危險。倘若有一隻變異的唐氏在附近,感官敏銳的牠便會替我們的生命劃上句號。


不安的心理,令我把說話的聲線降至最低。


「生命,救得一條,就是一條!」


家璇的表情無比堅定,完全不讓我有反駁的機會。她抓著我的手,再說。


「如果在窗外的是我和你,你會怎樣?」


這個問題,只有一個答案。


「好了,好了……說話輕聲點,求你。」


「嗯!」


白貓徐徐後退,令家璇能夠慢慢打開小窗,騰出足夠的空間讓牠爬進來。


可是,牠沒有進來,盯著上一層的某個位置,在輕叫。


我連忙把窗戶推得更開,伸頭去觀察外面的狀況。暴徒的低胡聲和腳步聲,在黑夜中更是清晰。較為安心的是,只有疏疏落落的暴徒在數米外的底層走過。若果牠們忽然抬頭,又或是被一些聲音吸引,我們便完蛋了。


白貓還在低鳴。我向上望。


原來,有一隻花貓停留在上一層斜對角的住宅內。她是白貓的同伴嗎?


牠站在洗手間的小窗前,可憐地望著我和白貓。從那個住宅跳到我們對上的一層,恐怕也有兩至三米的距離。而且,可以借力的地方並不多。稍有差池,便會掉在底層,成為暴徒的食物。


白貓是從那裡逃過來嗎?牠是鼓起必死的勇氣,才可跳出這一步。


我又見到另一隻暴徒在樓下搖搖晃晃地走過。有一刻,牠的頭顱神經質地亂動。我以為牠會向上望。幸好,牠只是無聲地走過。


白貓張牙舞爪,像在鼓勵同伴跳過來。但是,花貓始終不敢。牠站在窗戶的邊沿,前爪在空氣裡試探,再次表現得有點退縮。


此時,我和家璇都加入鼓勵的行列,無聲地拍手,無聲地對牠表示歡迎。


花貓像是下定決心,踏出兩步,向著我們的上層一躍!


牠跳得不夠高!


哇!


如果牠不是一隻貓,牠早就掉下去了!


貓的前爪力量十足,但不能長時間支撐身體的重量。牠抓著上一層的外牆磚縫,雙腳凌空地在掙扎。


「穩著我的雙腳。」


我對家璇命令,然後把小窗全開,把白貓抱進屋內,再嘗試接應花貓。


另一隻暴徒,在我的腳下走過。這個距離,已可嗅到底層的腐壞味。我像一個夜行的盜賊,既要完成任務,又要確保不會發出聲響。


我緊張得全身冒汗。


為了一對陌生的家貓而冒上這樣的危險,感覺甚是愚蠢。不過,看著白貓的勇敢和花貓的掙扎,我覺得自己有種責任去拯救牠們。


我們作為人類,已生存於食物鏈的尖端長達數千年。我們終於不可居高自傲,再一次和其他動物居在食物鏈的同一層,感受到作為獵物的恐懼,為生存而掙扎求存。唇亡齒寒,在能力的範圍內,我不應獨善其身。


花貓的掙扎,越見吃力。


我半個人都站在窗外,張開雙手,還是接觸不到花貓。


跳過來……跳過來……


我在心裡對花貓默念。


牠痛苦地望著我,像是在回應我的要求。牠的雙爪在抖動,越見不穩。牠鼓起最後一絲力量,想要跳躍。誰知道,牠的前足一滑,身體凌空,向下跌去。


糟糕!


我胡亂地伸出左手,想去救牠。


箭術的訓練,再一次發揮作用。我本能地預計到牠掉下的距離和路徑。就在那一瞬間,我捉到花貓的後腿。牠倒吊在空氣裡搖搖晃晃,像是嚇呆。我也差點失去重心,跌出窗外,全靠家璇出盡全力抱著我的身體。


最後,我緊抓著花貓回到屋內,立刻關上窗戶,坐在地上。


「求你,不要再讓我做這樣的工作。我腳也軟了。」


我一邊喘氣,一邊哭笑不得地對抱著兩隻瘦貓的家璇說。她也坐在地上,任由兩隻小貓舔著臉頰,單純地享受拯救生命的喜悅。


我不懂得去評價她。


這刻的她,是多麼的單純,多麼的沒機心。


「兩個杯子,竟然變出兩隻貓?你們是魔術師嗎?」


朱古力走進廚房,哭笑不得。


原來,白貓是男,花貓是女。牠們替對方清潔,依偎在一起,是亂世中的一對貓情侶。


我向朱古力講述事發的經過。他立刻說,燒壞腦才會這樣做。我和家璇立刻有默契地罵他,然後偷笑。


我們餵貓兒吃一些餅乾和喝阿華田。牠們狼吞虎嚥,想必餓了很久。然後,家璇替牠們清潔身體,我從旁協助。


「家璇,你喜歡貓嗎?」


「不,我喜歡狗,最討厭貓。剛才,我覺得牠們很需要我們,就是這樣。」


這個答案,讓我意外,也讓我共鳴。


凌晨三時,我煮好了火腿通心粉,並把首領和小雨喚醒。他們看著大廳裡的兩隻貓,抹著雙眼,呆了。聽完故事後,小雨不斷稱讚家璇,又和她一起照顧兩隻小貓。花貓有點受傷,行動不便,應該是被掉下的衝力拉傷肌肉。這時候,牠不理會傷勢,與白貓一起在兩個女人面前跑來跑去,逗她們快樂。首領再三提醒我和家璇,遇見這類意想不到的情況時,必須要量力而為,想清楚可能的後果。


我們五人吃著早餐,互相為同伴盛滿空碗,傳遞微冷的阿華田,畫面甚是溫馨。我們就像戰爭中的老兵,明知要血戰沙場,也保持愉悅的心情,享受作戰前的每一餐。


不協調的部分,是外面經常傳來微弱的爆炸聲。


「真的不想離開你的家,太舒服了。」


小雨輕掃白貓的軟毛,令牠舒適得開始打盹。她的這句話,讓我們有點動容。


「長遠來說,這是不行的。我們的食物大部分都已經腐爛。其他的食物,都是有期限的。最後,天台的自來水也會用盡。儘管我們可以在商場裡找到補給,也只能稍微延長我們的生命。簡單來說,躲在城市裡,是躲得一時,躲不了一世。只有去到一個安全而又能持續地提供食物的地方,我們才能夠真正地停下來。」


「軒,我也明白……只是這裡和外面的落差感太大了……」


我理解小雨。


這一夜,是我們首次平平安安地度過。交通控制中心和聖彼得堂看起來是多麼安全,卻沒能為我們提供一整夜的安寧。


希望,我們能夠保持這樣的好運氣。


我們預備好行裝,隨時可以出發。


我打開窗戶,拿出望遠鏡觀察四周。街上只剩下零仃的暴徒,是牠們將要睡覺的跡象。


「好,這是我們今天的行程。」


首領拿出地圖,畫出我們的前進路線。是沿著青山公路,越過置樂花園和三聖村,再向黃金海岸走去的方案。


「如果一切順利,兩小時內到達黃金海岸,並不是不可能。」


「嘿,那真的要非常順利!從這裡坐的士到黃金海岸,也要跳錶十多次吧!」


我同意朱古力的負面說法,不應太樂觀。


「如果趕不及,我們要找一個安全地方,再停留一夜。」


最後,我的建議成為定案。我們穿回原本的衣裝,準備所有的武器。


我握著反曲弓,確認左腰和右腰各有一個裝滿碳箭的箭袋,拉一拉弓,感覺良好。我把軍刀交給朱古力,測試它的鋒利度後,他滿意地笑了笑。小雨和家璇握著廚刀,安心的意義大於實際用途。


我們得到衝鋒槍,卻沒有人真正懂得如何去運用。


原來,家璇曾經有射擊的經驗。她的一個前男友是個警察,燒槍是他們的主要拍拖活動。不過,她不敢把它掛在身上。最後,首領承擔了這個責任,確定衝鋒槍是在安全模式後,便帶同我們走進洗手間。


首領在紮繩的時候,兩隻小貓依依不捨地走過來,舔著我和家璇的運動鞋。


「你們這兩隻傻貓,不能跟著我們走啊。白貓你看,花貓老婆已經受傷,走不遠的。外面太危險,你們也活不了。我們為你們預備了一整缸的清水,還有大廳的十多盤食水。我們又把許多餅乾、曲奇、薯片等食物放在桌上。肚子餓的時候,便去吃一點。珍惜食物的話,能讓兩隻小貓吃上兩個月的。」


家璇跪下來,摸著花貓和白貓的軟毛。牠們彷彿明白她在說甚麼,喵喵了兩聲,目送我們的離開。


「出發吧。」


首領逐一把我們送到底層。繫上粗繩的一刻,我才想起從在地牢裡甦醒後計起,只是過了七十二個小時。


離心力在提示我……


逃亡的第四天,終於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