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暈眩過後,血液翻滾,體內的怒意在膨脹。溫亦雲對美螢的親近並不完全受落,輕輕推開她,但保持罕見的笑容。


他們無視我的存生。我越看越火,抓起他的衣領,伸出拳頭,作勢要打他。


「你……美螢……為何……」






「軒,你瘋了嗎?放開他!」


我怒不可遏,激動得口齒不清。溫亦雲沒有半點恐懼,近距離地和我對視,眼神冷漠而不屑。


「打我……打啊!」






憤怒已不能控制,我毫不留力地揮下拳頭。誰知,溫亦雲準確地擋了我的攻擊。


「有點怒氣,總算像個男人。」


他的掌心包裹著我的掌頭,瀟灑地一笑。我很討厭他的笑容,令我更自慚形穢,也令在美螢面前更抬不起頭。我再次想打他時,他用力一推,令我幾乎跌倒。






「可惡!你和美螢是甚麼關係?」


「戰友。」


美螢被丟在一旁,無言地望著我們的對峙。她聽到溫亦雲的答案,咬著嘴唇,只能苦笑。此時,其他人及時出現勸交。鄭志南直接地威脅我們,再爭執下去會第一時間把我們拿去餵暴徒。


美螢站在我和溫亦雲之間,但是腳步慢慢移離我,想和溫亦雲牽手,但被他用身體語言拒絕。即使如此,她還是默默地靠近他。在那刻,我真真正正地失去了女朋友,既悲痛,又辱及自尊。在眾人的目光下,我覺得很有壓力,所以走到最遙遠的房間,讓自己冷靜。


我在房間呆了很久,只是望著窗外的月亮。我很討厭自己的軟弱,所以不許自己流下半滴眼淚。






突然,我聽到有人非常緩慢地推門,像在視察我的反應。然後,一把女聲溫柔地說。


「來,喝一點吧。」


側頭一望,是賴瑋婷和古道。他們拿著已開啟的可樂,放在我的手旁。雖然,我的心情很不好,但我無法抗拒他們的善意。我微微一笑,拿起可樂咕嚕咕嚕地暢懷大飲,湧上來的胃氣,讓我舒懷了一些。


「雖然,是很突然……但何必在這裡生悶氣呢?」


賴瑋婷也喝著可樂,樣子很滿足。






「啊……很冰啊!這些可樂是我真金白銀在三樓的汽水機買的!看在可口可樂的情份上,快點打起精神吧!」


「你們不是溫亦雲的朋友嗎?」


「是……他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


「你們來勸我放手嗎?是他叫你們來的嗎?」


我一口氣把所有可樂乾掉。賴瑋婷搖搖頭。






「我們只是來關心你。」


賴瑋婷的微笑很溫暖。古道偷笑,把玩自己的介指頸鏈,望著我。


「關心這一種噁心的詞語,是賴瑋婷才會用的。我很簡單,只是來看你死了嗎?既然你死不去,我們就要準備出發了。喂,你自閉了那麼久,不要說還是不能接近現實啊!情場,其實哪何分勝負,更何況溫老師並沒有接受那個女人。」


「我……不是自閉。」


「Yo! Give me five! 那才有資格做我的隊友嘛!」






他哈哈大笑,又給了我另一罐可樂。我們飲著可樂,仰視清晰的月光,享受嘴裡的甘甜。


「剛才見到你的敗犬模樣,還以為你會淚奔……又或者衝出大樓自殺。」


古道和我碰杯,取笑我,卻不令我生氣。賴瑋婷也在偷笑。


「我看起來是那麼弱嗎?」


我很氣餒。


是因為美螢覺得我不可靠,才要離開我嗎?


「與Raymond和鄭志南比較,你還不夠成熟,沒有領袖的魅力。不過,他們的經歷比你多。做人最愚蠢的,就是和別人比較。更何況,你有你的優點。至於那個女人……她不適合你的,算了吧。」


賴瑋婷啜著可樂,半躺下來。


「不適合我?」


「那個女人……她不認得我,我卻在許多年前已認識她。在那個女人認識他前,Raymond已是我的私人補習老師。他出道後,我們也有保持聯絡。六年前,開始聽到那個女人的出現。那個女人非常主動,經常在課後找Raymond吃飯,又送小禮物,又刻意在其他女學生前炫耀,殷殷勤勤,不知是要討好他,還是真的愛他。我常對Raymond說,要小心這個女人,卻反而被疏遠。可能,他覺得我是個是非精……」


「軒,別信她!她根本是溫老師的大粉絲,偏頗。」


古道搭著我的膊頭,取笑賴瑋婷。


她沒有否認。


「古道,你也覺得那個女人很不可靠吧。」


「我中立。我支持溫老師的所有決定,他不是傻的。」


「我承認,Raymond對我的影響很大。我讀教育系,志願成為一個出色的教師,也是受他影響。即使在獄中,他也很關心我的教育實習。我知道他還是很想做老師的……喂,你也是他的粉絲吧!?」


古道對賴瑋婷伸出中指。但是,他也沒有否認。


「軒,你從沒上過溫老師的補習堂吧?他會用最簡單的方法教導你,又懂得關注每一個出席課堂的學生。其他的補習天王只是為錢,他卻堅持用較小型的課室,讓他能了解每個學生的優點和缺點,加以教導。有一次,我和以前的豬朋狗友在屯門公園打打鬧鬧時,遇上他。他在我身上搜出了少量的K仔。我很驚慌,還以為他會舉報我,他卻只是對我曉以大義,還在第二天訪問我的家庭,慰問生病中的媽媽,又定時送一些營養品給我們。他是真心地想誘導我。當然,我不是讀書的材料,但我也沒有走上歪路。許多人說他自大、貪錢、好女色……這只是他成名後的劣事。骨子裡,他是一個真真正正的老師,我很尊敬他。」


「其實,我無緣無故地被分手……你們可否不要說情敵的好話?」


我不是發脾氣,只是很累。


「你為那個女人捱了一口,差點死了……為甚麼要這樣做?」


賴瑋婷問。


「我沒想過原因……那是很自然的事吧?她是我的女友。」


「不……不是自然的。災難剛開始時,我遇過一對如膠似漆的情侶。我還以為他們是美好的一對,誰知暴徒襲擊的時候,那個陽光男孩竟然拋棄我們,還用他的朋友做擋箭牌,任由他們一個個被殺死。逃跑時,他的女友被暴徒推倒,遲疑了一會,竟然決定不去救她,只是哭著說對不起,逃跑了!那時候,我在浴血作戰,沒能幫助他們,一直也很後悔,也覺得很寒心!所以,在危急關頭能夠保護女人的男人,肯定是個好人。所以,我很欣賞你,也希望能消除你和Raymond之間的怨恨。為了那個女人而傷了和氣,不值得。」


「他搶了我的女友,能不生氣嗎?」


「錯,是你的女友主動黏上去。Raymond根本不想再談情說愛!」


賴瑋婷積極地為他辯護。


「沒錯,他是還喜歡那個女人……不過,他早已放下了愛情。你試想想,被那個女人如此出賣,還能對愛情有期望嗎?若非是她,Raymomnd很快便能出獄,根本不需屈曲求存。他出獄後,意氣完全喪失。現在,已沒有學校找他去當老師。以前的名氣,也成為他的毒藥。他放棄教育的天賦,只想去當個普普通通的文員,亦被顧主找到他的犯罪史,召喚護衛把他趕離公司。那個女人害了他的一生啊!我到現在也不敢相信,Raymond竟然會為她犧牲那麼多!」


「他寄居在你的家嗎?你和他是甚麼關係?」


我的問題,令賴瑋婷有點靦腆。古道作狀地掩著嘴巴,頑皮地說。


「她暗戀溫老師……不,根本是明戀吧!」


「他不會喜歡我的。在他的心中,我不及那個女人十份一。」


古道很愕然。


「我第一次聽見你的直接承認啊……」


「每一天也可能是世界末日,還有需要隱藏自己的心意嗎?我想通了……即使他不愛我,我也會留在他的身邊的。」


「很噁啊。」


數十分鐘前的怨氣,完全被眼前的一男一女化解。我明明不希望聽到溫亦雲的事情,卻被他們的故事吸引。他們的關係錯綜複雜,彷彿我只是唯一的外人。不過,我明白到這一個堅固的逃生隊伍,鄭志南看起來是個領袖,但其實真正的核心是溫亦雲。


「他的所有身家,都用來繳付昂貴的律師費和死者家屬的賠償金。所以,連他的數間豪宅,也要變賣。出獄的時候,只有我和你去接他。那個女人呢?這四年來,她根本沒有把Raymond放在心裡。此時,她竟然對我們說,發現她還很愛Raymond?哈!看見她剛才那個像是很誠懇的樣子,若非你阻止我,我真的很想扇她一掌!」


「別讓溫老師聽到,他會很為難的。」


「Raymond沒承認她是女友。」


「忍忍吧……」


賴瑋婷既活潑又穩重,表情多多但又不浮誇。如無意外,她應該是一個很受學生歡迎的好老師,動作和言談都有一種讓人信服和安心的感覺。不過,她談到溫亦雲時,便變得像一個羞澀的少女,會為那個男人胡思亂想。


「王啟軒,我們說這麼多,也只是想你知道,溫老師並沒有主動搶你的女人。大家也支持你,也希望和你一起繼續作戰。我們相信你,也覺得你是一個好伙伴,所以……出去吧,好嗎?」


古道拍拍我的肩膀。他比我還要年輕,我又怎能落後於人前。所以,我嘆了口氣,主動回到大廳。他們看見我,都釋出善意的目光。


美螢蹲在溫老師的旁邊,協助他的準備工作。我在收拾背囊時,見到她不時留意我的動靜。視線相接時,還會露出尷尬的表情。我很想擁抱她,但卻已不能。


凌晨四時,外面的環境變得寧靜,再沒有槍聲和瘋叫。我們走到二樓,見到底層大堂已充滿熟睡的暴徒。我們從洗手間爬出去,沿著污水渠下滑。蕭明敏笨手笨腳,差點掉下去,幸好古道及時抱住她。


這些怪物真古怪,彷彿有一個很嚴謹的生理時鐘在控制牠們的作息。日間時特別兇猛,在夜間時相對較疲憊。


三聖村,一片火海。


「噁……」


我們戰戰兢兢,開始接近三聖。屍臭味和血腥味,越見濃郁。除了翻側的壞車外,還有以倍數增長的屍體堵塞道路。我們要把它們搬開或踢開,才能繼續前行。我嘗試搬開其中一具屍體時,它竟然動一動,無力地張開嘴巴,是沒有死透的暴徒。它很可能被大型的車輛蹍過,下半身爛成血糊。我覺得它很可憐,用小刀替牠解脫。


三聖村裡,已沒有任何的人類。我們見到的,只有數以千計的屍體。牠們的死法,千變萬化,但有一個共同點,便是殘留火藥的痕跡。學校、住宅、車站、廟宇……所有的建築物也在著火。它們不是佈滿彈孔,便是已經倒塌。屍體很新鮮,血液也很艷紅。疊在一起的屍體,還保留微弱的體溫。


三聖村外圍的青山公路上,出現多條血軌。這些血軌,有著車胎的壓痕。


「放下武器,只需保持警惕。」


我們開始見到路障,是塑膠的。它們被破壞,卻在毀滅之中帶著奇怪的規則。它們彷如一條賽車跑道,彎彎曲曲。


「Raymond,你肯定?」


「如果沒有估計錯誤,我們很快會見到守軍。暴徒已經撤退休息。」


有一個暴徒失去了雙腿,在掙扎,在前爬,卻被鄭志南踏碎頭顱。


「三聖被攻陷了?」


「不……三聖是被放棄。三聖只是一個用來拖延時間的地方。這裡適合用遊擊的戰術。」


「路障是……」


「是誘導。這可以集中牠們的行動,分散牠們的注意力,令遊擊的人員減少危險。無論是人類、獅子、老鼠……迷宮式的設置,會引導獵物走到設定的場所。牠們以為是自己的意志,卻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掌握在敵人的手中。」


大家也很相信溫亦雲的判斷,沒有人質疑。我不懂戰術,也不懂反駁,只能默默地跟隨,感到很失敗,很慚愧。我偷望美螢,她專注地望著溫亦雲。


「賽車跑道」越來越多變,把狹窄的青山公路變得更狹窄。路障的高度也在提升,可能有兩至三米的高度。而且,路障的材質從塑膠變成更堅固的混凝土,絕不可能跳過去。一具具慘死的屍體,倒在跑道的中央,形成血池。


「你們發現嗎?每數十米,便會有一個缺口……」


「圍三缺一。」


「圍三缺一?」


「這是一個很古舊的戰術。古代的城門有東南西北四個城門。當軍隊攻城時,大多會圍著城牆,用攻城器攻擊。可是,這樣會觸發守軍的反抗,令牠們殊死一戰,攻城的難度增加。相反,若只圍三邊,放棄其中一邊的城門。那麼,守軍見到有一絲生機,奮死抵抗的欲望便會減低。這裡的路障是刻意安排的。暴徒困在這裡,見到旁邊的路障越來越高,看不見東西,必然會很煩躁,此時,牠們見到一個出口,肯定會興奮地衝出去。這樣,守軍便可以集中攻擊點,令防守變得容易。若非如此,被困的暴徒很可能會用蠻力破壞所有的路障,自行製造一條生路,那便很麻煩。」


「哦……」


我們在屍體之中緩緩前行,感覺差勁,空氣也不流通,汗流浹背。我聽見海聲,卻被這些路障阻擋了兩側的視線。


「還要走多久……很臭……」


蕭明敏開始抱怨。


但是,她很快閉嘴。因為,她見到自己的平胸上,有一個小小的紅色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