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沒有朋友
某天下午,鍾偉平在大屋前的空地,為火堆加添枯葉,用大帚將地上大堆枯葉推向火堆,團團黑煙升滾上天空,隨海風吹向內陸。
他遠望隨風消散的黑煙,突然看見起伏山坡的車路上出現一輛車,向自己前來,將快到達別墅。
他掉下大帚,又驚又喜跑回屋內,大叫:「有人!有其他人到來!」
亞倫表現得十分緊張,執身旁的自動步槍:「你快去拿槍!」
屋外傳來叫喊:「亞倫!我是佐治,你在嗎?」
亞倫聽到後,呆立當場,霎時之間變了木頭一樣不懂反應。
鍾偉平輕輕推推亞倫問:「發生甚麼事?」
亞倫歡喜若狂道:「佐治來找我!」
鍾偉平問:「外面的人是你的朋友?」
亞倫連連點頭,之後衝出屋外,鍾偉平跟隨其後。




一個留了一把棕色長髮的青年,站在別墅門外。亞倫掉下手中的槍,衝前緊緊擁抱對方良久不放,哭得身體抽搐。那人輕輕推開亞倫,向身旁的鍾偉平點頭。
鍾偉平道:「你好!我是亞倫朋友,稱呼我偉平。」
那人對亞倫沒有欣喜若狂的表現,在沒有表情的面孔,擠出微笑對鍾偉平道:「我是佐治。」
亞倫向佐治介紹:「這位是我在香港認識的朋友。」
亞倫問:「你怎樣找到我們?你在這段日子去了那裡?你的頭髮留長了。」
佐治微笑道:「你們也留了長髮。」
鍾偉平道:「我們不懂剪髮,唯有這樣?」
佐治道:「亞倫,不邀請我到屋內詳細回答你的問題。」
亞倫大笑:「對不起!見到你一切也忘了。請進來!」
三人進入別墅,在客廳坐下。




亞倫問:「你怎樣找到我們?」
佐治道:「我一直接收到你發出的無線電訊息,但每次千辛萬苦找到所說的位置。又走去另一處。」
亞倫道:「我始終是一個性急的人,如果多留一會就能相遇。」
鍾偉平問:「你既然收到訊息為何不回覆?」
佐治面色一變,沒有回答直視鍾偉平,眼中透出怒意。鍾偉平心中驚愕,不與對方眼神相接,裝作不察覺。
亞倫看見此情況道:「偉平!我的腿今天有點痛,你幫我去廚房取些飲品及小食回來。」
鍾偉平離開座位前去廚房途中,想到亞倫與佐治久別重逢,亞倫表現喜悅,而佐治的表現有點古怪,笑臉背似是藏着另一張臉。
鍾偉平離開後,亞倫對佐治道:「我與他只是朋友關係,千萬別誤會。」
佐治微笑不語,鍾偉平很快就帶着汽水及薯片回來。
佐治問:「我在無線電得知你的腿受了槍傷,現在傷勢怎樣?夠竟發生甚麼事?」




亞倫道:「給這裡的屋主開槍打傷,子彈打穿了大腿,現已康復達九成。」
佐治問:「屋主外出還未回來?」
亞倫道:「他病死了。」
鍾偉平眉頭一皺,想不到亞倫撒謊如此流利。
佐治問:「為何不留在上海,而來到這裡?」
鍾偉平急問:「你到過上海,有否遇上章麗莎?」
佐治道:「這個既風騷又富貴的少女。」
鍾偉平笑道:「她很喜歡財寶。」
亞倫道:「有麗莎留守上海,偉平與我繼續四出尋找其他人。」
佐治拿起罐裝汽水拉開蓋喝了一口再問:「我離開了教堂之後,教會其他人怎樣?」
亞倫搖頭道:「全都病死了。」
佐治將汽水放回茶几,故意放在茶几邊綠,汽水掉落地上,汽水四濺,汽水罐在地上滾動。鍾偉平及亞倫同時彎腰俯身拾回汽水罐。
鍾偉平較為接近汽水罐,將汽水罐拾起放回茶几。赫然見到佐治手持一把手槍指向亞倫,他立即手按腰後的手搶,意圖拔槍。
佐治道:「偉平這事與你無關,不要輕舉妄動將雙手慢慢放回身前。」
鍾偉平將手放回身前。




佐治繼續道:「亞倫,你不用裝出驚訝表情,教堂的人不是病死。你心中明白。」
亞倫道:「確實全都是病死。」
佐治問:「你怎樣處理他們遺體?」
亞倫道:「火化,連同教堂一併燒毀。」
「是呀!」佐治笑道:「我曾經返回教堂,確實是燒毀了。」
亞倫急道:「是!就是這樣。」
佐治道:「你沒有等待完全燒毀就離開,教堂沒有完全燒毀,檢查過他們的屍體都有槍傷。」
亞倫道:「不是我做……。」
「你還想抵賴!」佐治道:「當日找不到你的屍體鬆一口氣,但想清楚發生了甚麼事,就非常仇視你及憎恨自己,憎恨自己為可會愛上你這種人。」
亞倫道:「那群愚昧者死不足惜,害死自己又連累別人。」
佐治道:「他們是教會裡的弟兄姊妹,湯牧師,你的母親。你是一個冷血人渣。」
亞倫狠狠道:「這群人是在等死,遲早都要死。」
「不要再狡辯!」佐治道:「當日你選擇了他們,不與我一起離開,你之後又後悔,因為他們而失去我。你憎恨他們,一怒之下將他全部殺掉。」
亞倫道:「你是最了解我,但你看漏了一些,不是一怒之下。我比你更討厭這群人,一路以來都是虛偽。他們一早看穿你與我的關係,詐作不知,還有當日你走後教堂裡不足十人,你不見了,無人過問,各人心知你已走了亦裝作不知。」
佐治道:「你可以選擇離開他們找尋我,為何在無線電中從來沒有呼叫我,以為我死了就忘掉我,找尋別人代替我?你指責他們虛偽,就不要說謊,我要聽真說話。」




佐治說罷淚水奪眶而出,流過面頰,掉在地上。亞倫無言以對。佐治從衣袋裡取出一張即影即有相片,掉在茶几上,是亞倫與章麗莎在新年晚餐,面貼面的自拍照。
亞倫道:「你不要誤會,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
佐治道:「你又再說謊,她親口承認。」
亞倫道:「那女子滿口大話不要相信。」
鍾偉平插話:「那女子的說話不可信。」
佐治道:「那個說謊不重要,我已殺了她。」
鍾偉平聽了這句說話,反應極大,雙眼瞪大,立即手探後腰,企圖拔槍。
佐治手上原本指向亞倫的槍,轉為指向鍾偉平,大聲喝令:「不要動!兩個都不要動!」
客廳之外出見一個人影,佐治望向人影,槍聲一響。佐治手中的槍掉落地上,雙手按住腹部,指縫間流出血液。
開槍的人是亞倫,他趁佐治分神望向客廳外的人影,拔出手槍。
客廳外的人影是松阪真一太太的替身,那個女機械人。她捧着托盤,將煮好的餐送去飯廳,途經客廳外的通道。
佐治沒有預料屋內有其他人,機械人的突然出現情勢劇變,本來舉槍指向別人,反被別人槍擊。
鍾偉平站起身來,從後腰拔出手搶,走向中槍的佐治,用槍口抵住對方前額,開了一槍。
子彈穿過頭顱,頭仰後,兩眼瞪大直望天花板,鮮血從後腦彈孔流落地板上。
亞倫大聲質問:「為甚麼開槍?」




鍾偉平冷冷道:「是你開槍射傷他在先。你能治好他的槍傷嗎?我們都不是醫生,他遲早都要死,補上一槍讓他死得痛快。」
亞倫聽到那句話後,呆若木雞,因為那句話,就是他當日在南京百貨公司,被鍾偉平質問為何殺害重傷的男子,他自己就是說這句說話。
鍾偉平將手槍插回後腰位置的槍袋,拾起茶几上,章麗莎與亞倫的合照放入衫袋。離開客廳前往飯廳吃掉由女機械人放下的午餐。
亞倫繼續跪在地上,面對已死去的情人,淚如泉湧。
晚上,別墅門外空地上的火堆早已熄滅。
亞倫在灰燼之上放上大堆樹枝,再將佐治的遺體放在樹枝上,點燃樹枝,將遺體火化。
他面對跳動的火焰道:「佐治,你要信我,你要原諒我。我開那槍不是有意,是意外!我只想拔槍指嚇你,制止你,不想你殺死偉平。」
點點閃亮的火花,被熱氣流推上夜空,佐治隨火花消失。
往後兩天,鍾偉平與亞倫兩人互不理睬,而鍾偉平更刻意避開對方。
鍾偉平駕車前往小鎮,當返回別墅,推門進入屋內。看見女機械人沒有穿上衣服赤裸裸在身邊走過。
客廳傳來音樂聲,他走進客廳,見到亞倫坐在沙發欣賞音樂,地上有女機械人被脫下的衣服。
鍾偉平怒道:「你做過甚麼事?」
「你終於開口說話。」亞倫懶洋洋道:「我想看看他們的製作有多細緻。」
鍾偉平道:「他們!」
他離開客廳,經廚房走出屋外花園,看見少年的男機械人,像往日如常抺窗,但赤裸身體,少女機械人亦是赤裸身體,正在提着水壼向植物灑水。




鍾偉平看見此情境,怒從心起,衝回客廳。
「你真是無聊、無恥!」
亞倫繼續躺臥沙化上懶洋洋回應:「你說話很誇張,甚麼無恥、無聊?它們只是假人,與衣服店內展示衣服的假人沒有分別,只是懂得自行走動。」
「你懂得甚麼是尊重?」鍾偉平道:「那些假人是松阪真一家人的替身,他們一家就躺在屋外花園的地下。」
亞倫冷笑道:「需要燒香拜那假人?對不起,我不拜偶像。」
鍾偉平被亞倫的無賴對答,氣得說不出話,說不出話,心中就想出亞倫的目的。對方的說話行為是故意挑起爭執,對抗不理睬態度。想通對方用意更不理睬。
深夜,鍾偉平走進松阪真一的睡房,女機械人平直躺在床上,他伸手拔掉供給機械人充電的電線。再前往另外兩個機械人的睡房,將充電的線路拔掉。
機械人從始不再活動。
早上,鍾偉平背上背包,帶備槍械離開別墅,沿着當初上山的路下山,走向山下石灘。
亞倫發覺不見鍾偉平,在屋內尋找不見蹤影,走出屋外望向海邊,看見鍾偉平背上背包正在下山,向石灘小艇的方向走去。他立即衝下山,追上對方。
「你要離開?去那裡?」
鍾偉平沒有回頭,不回應亞倫的問題,除下背包放進小艇,將小艇推出石灘,跳進小艇。亞倫跟隨跳進小艇,兩人相對而坐,亦相對無言。
兩入返回魚船,鍾偉平起錨開動魚船往西航行。
海上航程裡,兩人繼續互不理睬。船內的糧水,日漸減少,而發動機的燃料快將耗盡。
一天,海鳥飛越清晨的長空,出現了久違的陸地,登岸時雙腳踏進寒冷的海水之中,驚覺冬季已臨,但是沒有帶備冬季的衣服。
岸上一片荒蕪,焦硬黃土,只有疏落的枯草堆,遠處幾棵枯樹,不見道路,沒有建築物。
鍾偉平不知身在何處,只感到身後的亞倫盯着他,等待他轉身商討去向。他沒有轉身,沒有目標慢步前行。
亞倫背上從魚船上取來的麻布袋,袋中是乾糧及樽裝水,跟隨鍾偉平之後。
步行至入夜,砍下枯樹,點起火堆取暖。
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禦寒衣物不足,糧水所餘無幾,仍是荒山野地不見道路及建築物。
一群山丘之中出現一個盤地,盤地之上一排又一排,灰黑色的長條形平房建築。
鍾偉平立即衝下山,直奔向盤地。
長條型平房是木製,從門上的文字及牆壁上風格獨特的大形宣傳畫,那裡是北朝鮮。
相信這是一所勞改營,營房之內堆滿屍骸,營房外的水井,打上來的水污濁,要用衣服格濾再煲滾才能飲用。
營地之內沒有車輛,守衛室與相連的守衛營房,一俱屍骸也沒有,倉庫之內剩下少量糧食。
從這情況看來,守衛將囚犯全部殺光之後帶同糧食逃離營地。
鍾偉平沒有逗留在營地,向通往營地的車路往外走,亞倫跟隨。
步行了三天,路旁停了一輛軍用吉普車,車上有兩俱穿軍服的屍骸遠處路上有另一俱。相信他們是勞改營部分逃走的守衛。
車上遺下一些糧食,車廂內找到毛氈,將毛氈披在身上禦寒。車上的屍骸掉在路邊,驅車前進。
沿公路前進,兩天後到達一個小市鎮,得不到充足的補給,證實這國家甚麼都沒有。
吉普車一直向西行,希望返回中國大陸。
雪降下,車的燃油耗盡,兩人唯有在雪地上步行。鍾偉平不斷前行,亞倫跟隨其後。
兩人不知步行了多久,鍾偉平抬頭望天,漫天風雪,遮天蔽日,天色灰暗。
地上積雪已厚,每一步雙腳都陷入雪中,兩人穿着的鞋不是防水雪靴,鞋外的餘溫溶掉鞋面的雪,化作冰冷雪水滲進鞋內,被冷得有點麻痺,舉步為艱。
「說句話,你與我說句話。」這是自離開別墅以來,亞倫首次開聲說話。
鍾偉平沒有回應,頭也不回,繼續前行。
亞倫語帶哀求:「這個世界只剩下你和我,你不理會我,就沒有人理會我。」
鍾偉平沒停下來繼續前行:「若不是你死纏跟來,早已捌下你。」
亞倫道:「你為何這樣對待我?」
鍾偉平恨恨道:「即使沒有朋友,也不要你這種人做朋友。」
亞倫問:「我是那種人?」
「一個殺母親、殺朋友、殺小女孩、殺害無辜的冷血人渣。」
亞倫問:「你沒有殺過人嗎?」
「殺松阪真一,是自衛,是為了救你。想真一點,我為了救你而殺他,感到十分不值得。」
亞倫問:「我說佐治。」
鍾偉平道:「他是你殺,之前說過你開那槍我們是救不了。」
亞倫道:「我是為了救你。」
鍾偉平沒有理會。
亞倫問:「是否因為麗莎,我連累她被殺?」
鍾偉平沒有回應。
亞倫問:「我們要去那裡?」
鍾偉平沒有回答。
亞倫道:「我甚麼地方都不想去。」
鍾偉平停下腳步,因為察覺這句話的聲音遠離了,亞倫沒有跟上來。他轉身回望,亞倫跪在雪地上,舉起手槍,將槍嘴放進口裡。一聲槍響,子彈從後頭頂穿出來,帶同血花及頭骨碎。
亞倫向前仆倒,紅色的血泊在白色的雪地上擴大。
鍾偉平曾經問章麗莎,為何回去曾經工作過的辦公室居住。章麗莎答他,當人沒有地方去自然返回自己熟識的地方。
鍾偉平返回了香港。
像四方盒子的公共房屋單位,廚房之內。鍾偉平正在煮午飯。
他與妻子阿魚居住的房屋單位,他曾經躲在這裡,避過疫症後的滿天蒼蠅及滿街老鼠。
鍾偉平將煮好的餸菜捧出廚房放在小桌上。
阿魚道:「想不到你廚藝不錯。」
鍾偉平道:「我的廚藝總算過得去,已往與你一起很少下廚。」
阿魚問:「下午又去釣魚?」
「是。」
阿魚問:「今晚請朋友來食晚飯好嗎?」
鍾偉平眉頭一皺道:「你想說甚麼?不要再提起亞倫,他不是我朋友。」
阿魚道:「其實他對你很好。」
「他是一個自私的人,只會關心自己人,對外人死活不顧,即使自己人,一怒之下亦會殺清光。這種人恥於為伍。」
阿魚問:「你與他絕交,只有這個原因?麗莎?」
「不要再問繼續食飯。」
兩人繼續食飯,飯後鍾偉平收拾釣魚工具,準備出門。
阿魚問:「你何時修復大門的鎖?」
鍾偉平輕輕一笑:「沒有這個需要。」
阿魚道:「容許我再多勸說一句,毎個人心中也有一本帳簿,記錄下別人,不好的壞事每一件都清楚記下,而好的就遺漏一些,忘記一些。這樣使內心充滿憤怒及憎恨,這樣日子活得並不快樂。」
「知道。」鍾偉平道:「我會回來吃晚飯,再見!」
「再見!」
鍾偉平駕車前往海邊小屋,他少年時經常在那裡垂釣。揮動魚竿投下魚餌,坐在大石等待。身體像是靜下來,但思絮不停在腦內游走。他回想出門前阿魚的說話。
只記着別人的錯,忘了別人的好。心中只會有憤恨。
想起一個人,要想起與他的相處。初到上海,給麗莎設下的佈局嚇到,跪在雪地上。製造機會給亞倫逃走,但他半途折返,要同生共死。
「留意!」亞倫道:「魚絲在動,有魚上釣。」
鍾偉平急忙提起魚竿向後一拉,收起魚絲,一條有手掌大小的海魚上釣。
鍾偉平笑道:「若不是你提醒,就給魚溜掉。」
亞倫道:「我們很久沒見。」
鍾偉平苦笑道:「是。」
亞倫問:「不惱怒我?」
鍾偉平道:「人誰無過,有那個人的性格是完美。我不應該離棄你。」
「看這邊!」亞倫道:「那位就是你暗戀的少女。」
鍾偉平微笑點頭。
時間過得很快,時近黃昏,收起魚絲帶同魚獲及釣魚工具,踏上歸途。
鍾偉平問:「來我家食晚飯?」
「好!」亞倫笑問:「可否邀請多一位客人?」
鍾偉平問:「那位?」
「章麗莎。」
鍾偉平搖頭。
亞倫問:「還生她的氣?」
「沒有!」鍾偉平答:「不要戲弄我,我害怕阿魚生我的氣,遲些相約再聚。」
一個小女孩走過兩人身前走向後方,兩人轉身回望。女孩走向一個中年男人,投入他的懷抱,將小女孩抱起,發出歡笑聲。
他們是南京城的父女。
鍾偉平與亞倫繼續前行,天色漸暗,街燈再次亮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