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一種情感,刻骨銘心得喝過忘川的忘情水後也無法忘懷?

本來,她的人生不會跟戰爭扯上任何關係,雖是身在江湖,但她習劍只為興趣,從沒想過自己的劍會沾上別人的鮮血。

那些年,她是天真無憂的少女,大樹下一朵受到保護的花兒,身為玄冥派掌門的愛徒,三千寵愛,盡在一身。

十四歲,她以為她會在於亂世中,在那個幸免於戰,不受烽火薰陶的蒼雲城裡死於安樂;十五歲,她傷心逃出那個她以為能夠讓她安樂終老的地方;五年後她再回來,親自點起烽火,揮師直取她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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絢夏,這是她本來的名字,代表絢麗的夏天,也是一段被她隱藏在身後的歲月。

認識二師兄那年,就是在一個絢麗的夏日,百日紅開滿一園。

柔柔南風中,赤薇似火,銀薇勝雪,紫薇一片柔色,翠薇一貫平靜,那個如水溫柔的少年朝她走來,彷彿踏花而行的花神,滿園百日紅只為他而綻放。

「你叫什麼名字?」

「絢夏。」





「絢夏,這是個美好的意境。」

彷彿要迎合他的話,片片百日紅瓣兒隨風飄散於空中,赤、銀、紫、翠四色不斷交替,編織著一個個美麗的夢境,將他們都包圍在一個虛幻的世界裡。

霎時間,她有種錯覺,他們是永遠都走不出這次的相遇,這樣,便是她的一生。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一雙俊目落在她身上便沒有再挪開,聲音仿若清風的呢喃,每一句低吟,都似自她身上多添華麗的一筆,讓她成為畫中仙子。





她垂眸,雙頰泛起紅暈,鮮艷欲滴,唇角掛著含羞的笑意,自加入師門以來,那是她第一次與四處遊歷的二師兄會面。

那年,他十八,她十四,一個是乾淨俊秀少年,一個是溫婉柔弱少女,情荳初開,愛苗萌生。

靖國一統北方;南方五大國結盟;契丹人與飛雁城開戰;女真族掘起……他們生處的時代正是動盪不安的亂世,但大千世界的腥風血雨、時代變遷都跟他們無關。

那樣清俊的少年,笑容清純得像夜裡的月色;那般嬌俏的少女,淺笑淡雅如春花。

春花,秋月,莫不是永恆的瑰麗之色,但沒有告訴她,花會凋,月會殘,即使來年花開,殘月重圓,此花再非彼花,此月亦不同彼月,他們的春花秋月,就只在這一瞬間。

人世間剎那浮華就是永恆,只長存於心間,不停留於表面。不凋的花朵,不缺的月亮,只是屬於人的貪婪和奢望,像人心,永遠不可能是一片單純的雪白。

這個世界,有著太多五光十色的誘惑和慾望,薰陶著每個人的心靈,把所以色彩混雜在一起,終究成了一種灰色,無法將它們再區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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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夏日的氣息仍然徘徊不走,百日紅仍在園中綻放,只是耳邊再沒有聽到清脆的蟬鳴。

失了令她覺得熟悉的蟬聲,反而教她輾轉難眠,驀地聽到一個聲響,內心隨之咯噔一下,她坐起來,知道那聲音是自二師兄房間傳來。

很微細,但令她很不安。

她赤著足走出去,初秋的晚風莫名其妙吹出她一身的濕汗,被吹得習習作響的百日紅,花瓣像是一縷縷無處孤魂,在空中亂顫亂舞,不知何時落地。

二師兄的房門是虛掩的,她沒有作聲直接推門進去,入目,是一把染血的古劍,即使劍身的光芒已經被鮮血所掩蔽,被黑暗所模糊,但她還是知道那是二師兄的佩劍,儘管在濃厚的黑夜中,她還是能看到劍身上她熟悉的字。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二師兄對她的誓言。





二師兄一手掩住她的眼,另一手抓住她的手讓她用指尖將劍身上的字辨認出來,即使那把劍被火熔解成鐵,她也能夠將它辨認出來。

這是師父珍藏的寶劍之一,與另一把劍合稱「比翼」,有「比翼雙飛」之意,雌劍於劍身刻有「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雄劍則刻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劍身一赤一青,赤為雄,青為雌,因傳說中比翼鳥又叫「蠻蠻」,所以雄劍叫赤蠻,雌劍叫青蠻。

它們於前朝被束之高閣,成為珍貴的觀賞品,直到落到二師兄手裡才有出鞘的機會。二師兄只用赤蠻劍,青蠻劍則贈予給她,師父知道時呵呵的說著,待她及笄後,便給他倆做主。

現在二師兄的赤蠻劍,正插在大師兄的咽喉上,月華落在劍身上,上面的字已經被血掩蓋,一隻大手掩著她欲尖叫出聲的小嘴,插在大師兄咽喉上的赤蠻劍已經被拔出來,鮮血猛然噴濺在她的裙上,將純白的單衣染得一片鮮紅。

有力的大掌粗魯地扳開她的五指,赤蠻劍已經落在她心裡,她錯愕地瞪大眼睛,努力想從黑暗裡看清他的臉,卻怎樣也看不清楚。

「絢夏,幫我。」

一句話,將她打入萬劫不復的地獄深淵。

他的話,沒有心痛和猶豫,總是像風鈴般悅耳的男音,這刻聽起來卻像地獄厲鬼的嘶叫,她彷彿看到他猙獰扭曲的面容。





「二師兄……」她還是不敢相信眼前種種,不相信二師兄會殺大師兄,不相信二師兄會想嫁禍於她。

他猛然一咬牙,用力將她推倒在大師兄身旁,鮮血染滿她一身,她不經意瞥了地上的男屍一眼,赫然發現對方有著跟自己相似的眼神,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

是什麼原因已經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一切都是事實。

「絢夏,你這是在幹什麼!人來——」夜裡,二師兄一聲叫喊狠狠擊碎了她的心,山盟海誓,甜言蜜語,原來都只是謊言。

絕望中,她選擇逃離師門,逃離蒼雲城,逃離她的家,手中的赤蠻劍如同纏在她手腕上的一條毒蛇,狠狠噬咬著她的血肉,激起她從來沒有的狠性,她傷了幾名攔截她的同門,被人以為是殺害大師兄的兇手,就這樣逃了出去。

夜風更猛,吹散一園百日紅,赤、銀、紫、藍不斷交替的四色羅織著一個巨網,似要將她永遠困在原地,她像是個在迷宮裡迷途的孩子,不斷在奔跑著想要尋找出口。





她忽然想起上年冬天,那個乾淨的美少年帶她上望天崖採雪蓮,少年十指抓著滑雪爬到懸崖,驀地一聲驚呼便在她眼前消失,她獨個兒在崖上不斷喊著「二師兄」,眼淚在她臉上結成薄霜也不覺。

一朵雪白的蓮花倏忽出現在她眼前,她抬起頭來,少年俯身拭去她臉頰的冷淚,笨拙地安慰著失聲痛哭的她。

冷月如霜,銀光穿雲破霧,二師兄心中一動,問她:「絢夏,有沒有聽過夜月花?」

「傳說中,十年發一葉,十年開一花的夜月花?」

二師兄低笑道:「對,聽說看到那花的人都會永遠幸福呢!」

她輕蹙著眉,「聽說這花沒有固定的花期,也沒有特定的生長地方,只知在月圓之夜盛開,於破曉時分便會凋萎。」

「絢夏,走遍天南地北,我們一起去找那花,可好?」

最後,她沒有等到他實踐承諾他已經背棄一切。她逃出了蒼雲城,但她又是永遠都逃不出那個地方,一天秋雨夜,她就自己一個人坐在山野路上陶聲大哭起來,但沒有人再俯身拭去她的眼淚。

原來夜月花之所以會代表幸福,就是因為幸福是如此的渺茫和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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