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悸/《反曲記》第三章:女劍絕學

鄧堂兩手下垂,左掌緊握右掌,掌中之血緩緩滴下。任永站起身來,同時向地上拋下一件事物。
 
剛才一戰,任永始初被打得措手不及,心想對方佔了先手,大是不妙。任永料定若站起來,定必迎面受掌,鄧堂第一掌打空,任永倒地閃避之際,便想:「掌力算是不錯,比之當世高手,差得遠了。」
 
原來任永獨身行走江湖六年,見識到不少北地、南方豪強的武功。任永以武為生,上至大府府會、朝廷衛所,下至偏遠縣鄉,凡有比武聚會,他都參與其中。只是任永並非天下無敵,頭三年在山東、湖廣之地與人比武敗多勝少,卻見識到不少武家名家風采。中原掌法高手,動作捷敏、掌力成風,未見先寒。任永愈向南走,地方武人武功愈差。於是後三年留在南方,生計倒好了不少。
 
任永雖然被打到滾地不停,心中卻是明白:「鄧堂南疆村夫,真是井底之蛙。中原小兒,也能跟你對掌。」料想鄧堂此前所說打敗三名「殺命軍」好手,多半是假。只是對方佔了先機,任永被壓制一時。
 




任永心生一計,不住地翻滾,故意顯得誇張狼狽。反之鄧堂步步進迫,旁人眼中,大多留意光頭老伯收拾後生小子的那種神威凜凜之態。任永滾了一段距離便坐起來,雙手負於背後,暗藏一箭。若然鄧堂擊出左掌,任永便用右拳握着箭頭,向他掌心刺去;如擊出右掌,任永便替換左手施同樣招數。鄧堂見任永居然坐着伸左掌與自己對掌,還道此人技窮。箭頭細小,鄧堂居高臨下,卻被自己大掌阻蔽視線,不見來箭。雙掌一交,鄧堂頓時大聲怪叫,神情痛苦,掌心痛楚無比,退了幾步,一時說不出話來,但仍站在場中。任永一擊得手後棄箭於地。
 
鄧堂想:「姓任的箭從哪來?」本料任永無箭矢,交手之際又倉皇棄弓,此人弓箭一去,無甚威脅。現下無中生箭,大是不解。只見任永在武場上走了幾步,於地上拾回金色短弓負於身後,便即明白。
 
原來較早前洛先生和陳雙受箭傷後,二人拔出箭支,隨手擲於武場地上。任永第一次翻滾時,與箭矢相距甚遠,於是不住往後滾去。鄧堂得意之際,沒料到任永不停翻滾,意圖趕去拾箭。若任永正面與鄧堂交手,便沒有取箭機會,即使任永能夠得箭,鄧堂及六派門人定必看見,鄧堂必然有所防備。想到此處,鄧堂臉上通紅,狂怒起來。
 
任永笑道:「老和尚,聖人善於弓箭之道,算是一招。我任峻用箭不用弓,只使半招,便打倒你了。你還是快快還俗,多讀點聖賢書吧。」任永得勝,又拿鄧堂的光頭諷刺一番,海豐一派之徒無不大笑,連蘇寧雪亦不禁笑了起來。
 
鄧堂心下後悔:「早知如此,我當用劍與他比武,這番栽在後生小子手上,當真丟臉。」鄧堂怒道:「你用此奸計,老夫與眾人皆不服。」鄧堂掌心疼痛,汗流滿臉,說話之聲抖了不少。六派人眾大呼和應起來。
 




任永答道:「剛才鄧老爺說,若是敗於我的『聖人武功』,你們六派當下便退,不再打擾,各位可曾記得?」鄧堂與六派之人皆默然。原本六派人士料鄧堂必勝,現在各派中均有一些門人想:「鄧堂代六派誇下海口,連累我們,實在無能之極。」
 
六派之眾個個面有難色,似有退意。任永向眾人道:「我打敗你們三位高手,算是贏了比武大會。你們留在此處,會否賞面看我拿取獎銀,說說感受,還是希望待我離去,設宴招待,祝賀我這位英雄豪傑?」
 
聽了此番言語,蘇寧雪大有快意,但自己畢竟是大會主持,不能將快感宣於面上。蘇寧雪想:「任峻說話不留情面,人家如何嚥下口氣?若再譏諷,恐怕多生事端。」
 
於是蘇寧雪站起來道:「任少俠別胡說,六派高手能人輩出,你得勝全屬幸運。下次撞在鄧師傅手中,未必便贏。」又對六派眾人道:「是年本派比武大會,這位任少俠勝了各派好漢,自是第一。歷年大會,也沒有來過這麼多賓客,不能設宴招待各位,在下深感抱歉。」顯然有逐客之意。
 
六派門人個個面目無光,退了出去。一時之間,比武場只餘下海豐人眾與任永。
 




聽了蘇寧雪言語後,任永不知原委,心想:「我幫了你解決門難,你卻說我是幸運得勝。」蘇寧雪向任永敬了一禮,說道:「任少俠出奇制勝,助我們打發了這幫人,在下就此謝過。」任永所用技倆,蘇寧雪亦覺勝之不武,但他使海豐派免受逼迫,有益無害,當下不便直斥其非。任永卻想:「你不說我武功高強,只道我出奇制勝,未免看不起我。」口中卻說:「不敢。不敢。」
 
蘇寧雪對旁人使了眼色,旁邊一漢走到任永面前,雙手奉上五兩銀錠。任永把銀子放入懷中,向蘇寧雪道謝,但無甚喜意。原來任永以為替海豐派退去強敵,對方應大大加賞,十數兩銀子手到拿來。怎料對方如此吝嗇,一場凶險後,賞金不變。任永當下道:「在下不才,想向蘇姑娘討招。」心想無論如何,也要再得五兩。
 
蘇寧雪皺眉道:「難道閣下又是為了喬老故宅而來?」任永道:「甚麼喬老?我不知道。不是有言說,比武勝者再打敗海豐派一位門人,可再得賞銀嗎?」
 
蘇寧雪心中大寬:「原來此人僅為求財。」海豐派中一位男子道:「待我來領教少俠高招。」蘇寧雪打了個手勢,示意他退下,再道:「少俠出言挑戰,我不好拒絕,願向你一比高低,點到即止。」其實沒有規定海豐派遣出何人比最後一戰,海豐門人皆可參與。不過任永點名叫陣,蘇寧雪不便由旁人插手。
 
蘇寧雪向身旁黑衣女孩伸出了手,那女孩解下背後長劍,將劍交給蘇寧雪。此女孩約十三四歲,皮膚甚白,臉圓細嘴,樣子清美,眼光如電,卻目無表情,旁若無人;腳下一只白色小狗,眼汪汪地看着自己。任永暗暗稱奇:「剛才至今發生許多事來,此劍僮一動不動,不言不笑不怒,我還道是個活死人。那只小狗一聲不響,與主人甚是絕配。」
 
蘇寧雪從劍僮手中拿了配劍,走到任永身前五六步之地。互相敬禮後,蘇寧雪注意任永背持一弓,忽道:「比武前,少俠請答應我一事。」任永覺得此女子甚是麻煩,口中卻道:「請說。」蘇寧雪道:「我們比武,當憑真實功夫,少俠需要答應我,比武間不用弓箭。」
 
任永心中大笑,眼現狡獪之色,心想:「這姑娘倒也機靈,見過我弓術厲害,便用言語擠住我。」任永向蘇寧雪道:「姑娘是否說,我不可弓箭齊使。」蘇寧雪答道:「正是。」任永道:「沒問題,我不會射箭。」
 
蘇寧雪轉過身來,從劍鞘抽出劍來,持於右手,並將劍鞘拋給黑衣劍僮。劍僮雙足穩穩站立,緩緩抬手接過劍鞘,全身上下沒多花力氣,臉上仍是無表情的老樣子,任永嘖嘖稱奇。蘇寧雪向任永道:「閣下用什麼兵刃?」任永回過神來,答道:「我就這樣背着短弓跟姑娘比武。」




 
蘇寧雪心下一怯:「家師尚且怕我劍法厲害,任峻居然空手跟我過招,只怕有甚麼殺着。」當下聚精會神起來。
 
蘇寧雪道:「少俠進招吧。」任永也不謙讓,向前連打三拳,一拳擊向蘇寧雪右臂,一拳擊向右肩,一拳擊向蘇寧雪右腳小腿。三拳先後而發,卻快得像同時擊出一樣。蘇寧雪吃了一驚,急忙側身向右後方閃躲,左腳向任永踢去。蘇寧雪身穿青色襦裙,裙腳本來修長掩腿。蘇寧雪為了練武方便,於是修短裙尾,使其及至膝下三寸。
 
任永不理會蘇寧雪道一踢,向前打出兩拳,亦是擊向蘇寧雪右身。這樣蘇寧雪踢出左腳之際,必然失去重心,即使右腹不中拳,亦會倒在地上,於是腳伸了一半,便即退還。任永續攻向蘇寧雪右側,一時出拳、一時出掌,施展揮、打、怕、掠、擊、爪等十數種空手功夫法門。忽已一招「獸憚為犧」,前掠幾次;復又使「嘉元開府」中「始創嘉禾」一式,改掠為拍;突又變招,施展「賦聖子虛」。偶使南方武功,偶使北地武學,偶使摔跤之術。蘇寧雪心下大駭:「此人功夫五花八門,招招不同,如何是好?」
 
先前任永和鄧堂比武,任永滾倒在地,甚是不堪,海豐群徒看得清楚,皆道此人只會取巧,多半功夫不濟。未料到任永縱橫四海六年,學得大量本領,所擁江湖武學雖非上乘,亦是旁徵博集,花樣甚多。任永背持短弓,步伐輕鬆,愈打愈快,蘇寧雪不住挨打後退,海豐群徒均暗自擔憂。
 
忽然那黑衣劍僮淡淡地道:「師父使劍。」
 
四字一出,蘇寧雪立施家傳「天公劍法」,揮劍還招。原來任永見對方手持兵刃,必須先聲奪人,讓對方怯於與己一戰。任永曾於浙江金華府參加比武競賽,其間一人擊倒了不少好手。任永思量取勝法門,自知武功不如那人,比試之始怪招百出,搶攻不守,虛張聲勢,居然迫使對方失足,破綻大露。那人以為任永武功勝己,投降認輸。任永不清楚蘇寧雪武功底子,內心記掛銀兩,只求速勝,於是連連急攻。
 
蘇寧雪積有不少江湖經驗,但過往對敵時,皆有師父王習和群徒助陣。單打獨鬥,蘇寧雪資歷不如任永。故此面對任永狂攻,蘇寧雪全神注意防守,竟忘了手中握有長劍。得到其徒提醒後,蘇寧雪施展家傳「天公劍法」的尾招「如日中天」,將劍身上揚,劍尖朝天。陽光之下,劍尖反射出光芒,任永如見太陽,頓感刺眼,倒退數步,一拳揮之不出。蘇寧雪與任永本有六七步之遙。待任永定睛時,蘇寧雪已在身前三步,施出「至陽一擊」。
 




蘇寧雪乘着任永剎那盲目之機,右手將劍拉後蓄力,停住一陣,再對準任永左肩胛骨,由上而下揮出一劍。長劍聲勢凌厲,破空響徹貫天。任永右足一點,左肩向後一縮,急施輕功後退。那劍劍尖擦過任永左肩衣衫,在布上成一破口。劍揮而下,擦到地上,竟擦出地板一小塊來。幸好蘇寧雪只求點到即止,若真以性命相拚,這招「至陽一擊」便會揮向任永雙臂之一,決不是肩頭。要是蘇寧雪向任永臂膀揮劍,任永一肢恐怕告廢。
 
蘇寧雪施了兩招,任永暗暗叫苦:「嶺南之地居然有此等劍招,持此劍法,足可與中原和江南好手比之高低。」蘇寧雪將握劍柄之手鬆開,改握劍身,使出一招「陽爻迴轉」,把劍倒過來使,施力以劍柄揮向任永。任永心道:「古怪!古怪!」左手一揮,擋開劍柄。任永碰上劍柄,便覺柄上無甚勁力,竟被輕易擋開。此時蘇寧雪右手放開長劍,長劍承着任永擋開劍柄之力,在空中竟倒轉過來,劍柄轉指蘇寧雪,劍尖卻指向任永。蘇寧雪施掌向前,重擊劍柄,劍柄夾着蘇寧雪出掌、任永擋劍二人之力,疾向任永左肩刺去。蘇寧雪施了重招,忙道:「少俠小心。」
 
劍勢洶洶,任永忙向右方撲去,伏倒在地。這手閃避功夫,正是任永躲開鄧堂擊掌之法。蘇寧雪使掌擊劍的剎那,雙腳向前踏出數步,以右手握回刺空的長劍。任永倒地,破綻大開,蘇寧雪揮劍直下。
 
任永在地上回過身來,見劍尖距離胸前五六寸位置,急使左手從背後抽出短弓,以弓身擊向長劍。「噹」的一聲,蘇寧雪長劍折斷,手中剩下斷劍。任永以弓直刺,鈍頭弓端伸到蘇寧雪項前兩寸便即停下。蘇寧雪拋下斷劍,臉色大變,心想:「難道他是內家好手?」但見任永得意洋洋的樣子,又想:「不對。他若內功高強,剛才必跟鄧堂對掌。如此想來,古怪必在他手上短弓。」
 
海豐派人叢中有人道:「少俠說好不使弓箭,何故食言?」任永一邊將弓掛上身背,一邊向那人道:「我剛才答應蘇姑娘不會弓箭齊使、不會射箭,有此事否?」那人答:「明知故犯。」任永笑道:「我僅使一弓,沒有用箭,亦沒有弓箭並用,所以沒有食言。」那人默不作聲,無從辯駁。
 
比武之前,任永從蘇寧雪的言語中聽出破綻,於是只說不會弓與箭一齊使用,心中卻道:「我不用箭,還能用弓。」比武之初,任永大佔上風,自料以拳腳功夫便可打敗蘇寧雪。豈知蘇寧雪利劍一出,只用三招,任永立現敗象。若是真打,恐怕蘇寧雪一招便能打倒任永。當下無暇細想,揮弓斷劍。任永望向出言提醒的黑衣劍僮,心想:「五兩幾乎喪於女孩之手,不知她武藝如何。」
 
蘇寧雪心中不忿,但想己方持劍、對方持弓,雙方皆有兵刃,無法說不公平。一般比武較勁,遇上倚仗利器取得優勢的人,亦是尋常之事。不過用劍者敗於用弓者,實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令人不忿。蘇寧雪好生後悔,心想:「早知如此,我應當帶婷兒前來。」原來蘇寧雪有兩位親傳徒兒,二者亦是她的劍僮。蘇寧雪僅領其中一人來到武場,並未帶上那位持有寶劍的婷兒。
 
任永瞧蘇寧雪面色,顯然不服,欲加譏諷,隨即又想:「若得罪主人,必不得討銀子。」於是向蘇寧雪還禮歉道:「我的古弓能斷金石、裂寶玉。危急之下,損去姑娘一劍,在下過意不去,就此陪罪。」




任永道歉,蘇寧雪忿氣大減,忙道:「少俠反敗為勝,不必過謙。」心想:「任峻雖然用利器勝我,又以各種計謀勝過鄧堂等人,但他此前所施展種種拳法和身法,乃是真實功夫,實非庸手。」
 
蘇寧雪又細思:「任峻功夫了得,計智百出。前幾年的大會勝利者內,亦無此等人才。雖然他口不擇言,但我收得此人入門,家師必定歡喜。」於是對任永道:「家師患疾,走動不便。請少俠移步到府內住上數日,待家師精神恢復,再行大禮。」
 
任永奇道:「蘇姑娘,在下不明白,大禮是指甚麼?」蘇寧雪答道:「自然是指拜師之禮。任少俠武功人才出眾,在本派比武招賢大會中勝出,自當成為我派子弟。」之後又加一句:「閣下歸入海豐門下,足衣足食,不愁溫飽。」任永大驚,心道:「大事不妙。」
 
任永先前在海豐一村莊看見的那張大紙,只見了個「比」和半個「武」字,卻看不見「招賢」二字在下。眾村民站在大紙之前,令任永不能詳看全文。及後任永問一老儒,所問之事,僅比武時間、地點、賞銀數量、到達海豐總壇方法等問題,完全不聞招賢。六派為難蘇寧雪的一番對答,曾提及海豐以武招收賢才的事,可是任永當時並不在場。任永到達比武場,是在鄧堂等人以慢動作比武之際。
 
任永亡命江湖,受人追捕,漂迫無定。羈旅多年,習慣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喜歡寄人籬下。況且以任永本領,若想投靠一門,早已在幾年前加入了中原、江南等地的大門大派,何需到南方荒涼之地落腳?雖說可以「足衣足食,不愁溫飽」,但在任永輾轉江湖的歲月,除了首一年頗為艱辛外,以三計為生,亦能不愁衣食。
 
任永面有難色,久而不語。蘇寧雪想:「此人多半領賞便走。海豐派多年大會以來,勝出者武藝人才均不如他。他若走了,甚是可惜。」蘇寧雪裝作看不透任永所想,說道:「任少俠不欲參加繁瑣大禮,亦無不可。不如今晚留宿此處,一會我稟明家師,代家師收徒,也是一樣。」當下吩咐左右:「找人清理廂房,準備美酒美食待客。」從人答了聲「是」便離去。蘇寧雪想:「先逼他拜入門下,容後再算。」
 
任永性怕拘束,大有退意。蘇寧雪如此硬來,對方人多勢眾。任永想:「若住你府上,恐插翅難飛。」任永打量蘇寧雪,見她外貌秀麗,雙腳修長,頭上帶有飾物,顯然是一位青春年少、正值年華的佳人,於是又想:「恐怕我倆年紀相差不遠。你代師父收徒,我做你徒弟,如何得了?」當下說:「姑娘謝了。」突然轉身施展輕功,於武場上拾回一箭,以備後頭有人追趕下可反擊。然後飛到牆上,逃了出去。蘇寧雪始料不及,忙吩咐眾人追趕。
 
任永本想遠遠奔逃,但昨夜奔波一晚,剛才又忙了半天,早已十分疲憊。任永想:「這樣逃出,另外五兩不得,甚是可惜。先找個地方大睡,明日僱車又好,買馬亦好,總之速速離開此處。」如果在本地找間客店休息,只怕會被海豐派找上門來。奔出一陣後,任永到了此前經過的密林,找了一棵枝幹粗厚得足以倒卧而睡的大樹,在枝頭上休息。




 
睡到夜間,任永被樹下人聲吵醒。此時四野黑暗,目不見物。一粗厚男聲道:「人手已備,埋伏就緒。若有人前來,必可生擒來人。」又聽一溫婉女聲道:「如此甚好。」那男聲道:「屬下不明,人手似乎……似乎少了點。」那女聲道:「捉了人便回,不用張揚。」
 
話後一片靜默,似乎二人伏在某處,不再說話。任永想:「歹人為了捉我,居然小題大做。哼,我就在樹上,你們伏在此地又何用?」任永仰頭一望,夜空澄澈,星月對映,俯頭一視,遍地漆黑,原野皆墨。任永想:「此處無光,不知歹人伏在何處。要是眾賊今夜散去,我亦不會看見。須待至明日黎明時分方可離去,當真麻煩。」
 
任永忽然在樹上高處望見遠處有數點火光,向着自身所處之地前來。任永暗叫不妙:「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歹人一邊在暗處埋伏,一邊在明處找尋,想讓我插翅難飛。」任永又想:「睡前應當到附近買些箭支。方才於武場中急急而走,拾回一箭,如何抵敵眾人?」料想有火光照明之後,若有足夠數量的箭矢,定可安在樹上,收拾眾人。
 
火光到了樹下不遠處,任永瞧見四人手持火把。來人坐在樹下,生了一個大火堆。任永看不清楚四人是男是女。一男聲道:「屬下派人到附近村莊查探,未有那人消息。」另一男聲道:「那人面容尋常,被兄弟撞見,恐怕亦認不得。」一輪沉默後,一道熟悉的女聲道:「姓任的持金色古弓,攜弓習慣奇特罕見,不像常人般將弓掛在肩上,反倒似置刀放劍一樣持之身背。又不帶箭袋箭壺,將箭支繫於腰後。如幫友看見,定然記住。」聲音一出,任永立知說話者是蘇寧雪,便想:「海豐群賊找不着我,生了諸多藉口理由。此姑娘思緒清晰,好生厲害,卻不直接斥責手下。」
 
蘇寧雪續道:「他若在附近買馬吃飯,必會被人看見。然而村鎮之民沒有發現他的行跡,姓任的定是避走大道、不進村落、藏於山嶺。總壇附近,唯此地有一片樹林。休息片刻後,我們再三尋找。」任永心下大笑,想道:「我避開大道,走在樹道,看你如何抓我。」蘇寧雪又對一人道:「今夜一過,我便帶人把守喬老故宅。明日由你代我領導門人找尋。」話後沒有任何聲音,那人點頭答應蘇寧雪。
 
任永心想:「到底喬老故宅是何地?難道藏有寶藏?」
 
忽然四野草叢雜聲四起,任永心驚:「被發現了?」火光之中,大樹之下,枝條交影。蘇寧雪等四人持劍與七名黑衣人交手。其中一名黑衣人以粗厚的聲音道:「棄劍投降,我饒過你們不死。」正是先前討論埋伏的男子之聲。任永想:「原來埋伏賊子是海豐派的敵人,不是來捉我的。」想乘眾人交手之際逃之夭夭。但見黑衣歹人數量佔優,以七對四,對海豐派群人大大不利,於是留在樹上觀察。
 
只見七名黑衣人中,每兩人與蘇寧雪的一名手下交戰。另有一名黑衣人與蘇寧雪單打獨鬥,互相比劍。任永想:「憑你們就想打倒海豐派?姓蘇的劍術神通,黑衣幫竟派一人應對,又不圍攻,還要跟她比劍,真是不自量力。夜間偷襲,到頭來自討苦吃。」
 
蘇寧雪使出家傳「天公劍法」中「陽爻迴轉」的一招。任永吃過苦頭,對此招印象深刻。蘇寧雪將握劍柄之手改握劍身,把劍倒過,再把劍柄揮向黑衣人。任永想:「這招借力打力,對方要是以劍擋下劍柄,姓蘇的即可借你之力把劍倒轉過來,再加掌向劍首一擊,黑衣人便嗚呼哀哉了。」豈知黑衣人並不格檔劍柄,任由劍柄向自身一擊,同時右手揮劍直刺。蘇寧雪手握劍身,劍短了半,若使劍柄擊向對方,左胸便會首先被對方來劍擊中,於是退了一步,避開黑衣人一刺。蘇寧雪再使「陽爻迴轉」,黑衣人亦用同一方法應對。
 
此招不成,蘇寧雪不住後退,右手拉後蓄力。任永見過此招,正是「至陽一擊」,只是不知其名。當時任永與蘇寧雪比武,蘇寧雪先使「如日中天」,待任永目光不明的短暫時間內,右手聚力於劍,再以雷霆萬鈞之勢由上而下一揮。任永見蘇寧雪起手使招,即想:「剛才轉劍那式,要合敵我二人之力,乃被動劍招。黑衣人不格擋,招式便無效。現下姓蘇的主動攻擊,黑衣人如何得避?」
 
但情況不如任永所想。蘇寧雪右手蓄力之際,黑衣人不斷前進,與蘇寧雪拉近距離,身子幾乎與蘇寧雪相撞。蘇寧雪腳步倒退,對方仍黏近前頭。若右劍揮下,即使劍勢如何強勁,由於黑衣人身子非常靠近,此劍僅會揮到黑衣人背後。蘇寧雪大感不妙,心想:「此人知我聚力後,後手定要向前揮出,不能改揮為刺,亦不能中途把劍勢轉向,顯然對我家傳劍法甚是了解。」長劍揮之不下,所蓄之力便退。
 
任永大感奇怪,心想:「黑衣人武藝高強,雖不能說破了劍招,但總讓對方不能使盡一招,僅使得半式。不,是半式內的半式。」任永再想:「姓蘇的倚仗上乘劍法,縱不能將一招使盡,也能使黑衣人十招之內,還得半招而已。」
 
任永望向蘇寧雪三名手下,已被其他六名黑衣人盡數擒住。三人手腳被綁,口中塞了事物。六名黑衣人退在一側,旁觀蘇寧雪和黑衣高手單打獨鬥,亦不相助。任永料想黑衣高手定是首領,且大有身份,從人不便出手。蘇寧雪不能取勝,手下盡敗,再鬥下去,定有不測。任永想:「救不救她?出不出手?」左手不自覺地慢慢從身背拿出短弓,以左拳握着弓臂;右手抽出唯一一箭,以右手姆指扣着箭尾左方,把箭上弦,箭身置於弓臂之右。
 
蘇寧雪了解自己身處險境,當下連出殺手,希望擊得黑衣高手退開數步,再奪路而逃。若然成功,及後當可多找人手救回三名弟子。可是黑衣高手穩紮穩打,亦不進攻,一味使出各種技倆,使蘇寧雪發招時綁手綁腳,沒有一招使得完整。黑衣高手深明蘇寧雪劍法之能,只守不攻,沒一步退讓。當下兩人打得平分秋色。
 
蘇寧雪不可速勝、亦不能逃逸,心中大急,劍招慌亂。黑衣高手突然嬌叱一聲,內力貫劍,劍身放平,至上而下揮出。蘇寧雪大驚,沒想到對方是內家高手,剎那間僅可舉劍格檔。「啪」的一聲,蘇寧雪手臂大震,長劍被重重擊飛,至數丈之遠方落下。此時,黑衣高手劍在腰間,突向蘇寧雪右腿刺去。蘇寧雪右腳吃痛,右足不由自主地跪下。黑衣高手趁機挺劍,向蘇寧雪頸中疾刺。
 
任永沒想到事情瞬間生變。直到蘇寧雪長劍飛脫,任永才反應過來。夜空萬里,遠山蟬鳴,月出驚鳥。黑衣高手挺劍刺向蘇寧雪,任永無暇再想,立時射出一箭。然後手握短弓從樹上躍下,搶到蘇寧雪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