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離,是我用過的第四個名字。這兩字怎生寫法,倒也沒所謂。這時代尚未出現後代繁雜無比的語文系統,我亦非語言專家,不知道到底是文字生出讀音、還是讀音創出文字。
 
  若讀出“流離”二字,我第一時間想起的,就是一組較華美的同音詞──琉璃。但流離亦有流離失所的意思,正好形容我的狀況。
 
  一個經歷了先進時代的人,剎那要返回多年以前,那種震撼是無法形容的。環境與地貌只屬表層的改變,古今不同的根基源於社會制度。仙魔時代的人文制度,就是沒有制度,人如動物,吃而待生、睡而待死,完美的無政府狀態。維繫著這種生活的無形之手,就是所謂的神。仙族和夜族,就是自稱神族的一群。
 
  除非掌握知識與技術的人只有一位,否則就算是神,也不可能隻手遮天。不然的話,世上絕不會有仙魔對立。
 
  神是一個族群,必須擁有羽翼。除了“被神挑選”,“成為神”的唯一途徑,就是通過崖壁古城。
 




  真是諷刺。
 
  我們三人同時進入古城之內。天女高高興興地炫耀著她那種超級發光本領。不久前我問她到底是如何懂得施展亮光術,天女說她看過那位女人(這裡指因娜)的手法,所以學會了。
 
  古城一層沒有任何特別,是一個空置的室內空間。我說“空間”,不說“廳堂”,是因為這裡沒有任何擺設裝飾,也沒有家具,純粹是一處空室。這“空間”的概念類似“廢屋”,但不同之處是,“廢屋”普遍是指荒廢陳舊的地方,但我腳踏之處,倒是異常乾淨。
 
  天女在前,我和美娜並肩在後。美娜沒有靈力,應該是最易受傷的一位,她卻鎮定如常。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又道:“怎麼了?”
 
  我單刀直入,道:“你是從臨江仙界來的吧,否則怎會帶我們到這裡來?”美娜道:“也不一定,普通人也懂得到古城的路。”我道:“你會開口說話。”美娜道:“凡人也會,但掌握的人不多……”
 




  這根本是非常牽強的回應。在我和大姐對答的時候,忽聽一聲驚叫,又見刺眼金光。我往前一看,只見一個笑嘻嘻地擺出勝利手勢的天女,和一大塊被打歪了的金屬刀片。
 
  那刀片算是機關的一種,連接牆身。遇險經過應該是:天女走著走著,無意觸碰機關,令一大塊刀片自左而右衝出牆壁。天女先感害怕,然後──不知怎的,我沒注意到──那刀片被天女“徹底修理”。以上全是想像,但應距離現實不遠。
 
  我又發現,室內的地上不規則地設有一個個地坑。朝內一看,坑深無比,偶聞腐臭,很大機會是屍骨的氣味。掉進坑內的人,似乎必死無疑。
 
  剛才沒注意到地上存有一個個陷阱,這時我才想到,“沒注意”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天女會施亮光術,這便夠了。有了光線,就算走路不看,也不會無緣無故走進坑中。眼前的刀塊和深坑,全是捕捉人們不會用火、不懂靈力的弱點。
 
  這樣一來,所謂的陷阱就是小菜一碟。走著走著,天女已經打歪了數種偷襲裝置──除了大刀,遭殃的還有一個大鎚、兩塊大石。
 




  天女的手法,說起來有點簡單。以對付大石為例,我們沿著斜道到達二樓(到底是二樓還是三樓,倒是值得商榷,因為古堡內沒有窗,一切判斷全憑直覺),突然傳來巨響,迎面來了一塊大石,足有五人之高,自左至右填塞通道,由上而下滾了過來。
 
  天女氣定神閒,一臂微舉,那石急停。五指再合,金光稍現,石頭立碎成沙,毫不費力,然後天女轉過身來,像小孩般大叫:“太簡單了,簡直在侮辱偉大的我。”我正想笑說“這顯示你真的很厲害”之際,天女背後又滾來另一大石。我不用提醒,天女也不轉身,僅是舉起左手,那石頭便變成粉末。
  不久後,我們又遇到一種老掉牙根的低級玩兒,那便是兩邊牆壁不斷收窄。當我發覺這玩兒的時候,絲毫沒有害怕的感覺。話說回來,就算是工門的匠師,也不會設計這種超級過時的古老把戲。古代,真的有古代的含義。天女隨隨便便伸伸手便把牆壁停住,我懷疑天女根本不需害怕因娜和撒勒。以她的實力,一對二也不是問題。
 
  天女當時害怕,應該是沒有“強”和“弱”念頭的緣故,好像一個超級神童不懂自己能推石移山似的。不過,六十多天後,天女慢慢展現她那種特強無師自通的能力。
 
  走了無數的路,拐了無數的彎,上上落落經過無數斜道,也不知過了多久。算算時間,可能走了大概半天。目前為止,牆壁天花還是一式一樣,到處潔淨非常,沒看見一個活人。
 
  天女作為照明工具,做了半天先鋒,仍未找到出口。凡人需要吃喝睡覺,顯然更難闖關。而這裡的機關陷阱,完全可以用“無聊”來形容,最厲害的要數忽然噴火的天花。當時天女反應不及,也得要我輕施拉羅,火花才被遏止。其實不用如此多餘,要是凡人闖至,只需往天拋些垃圾,觸發機關,自己站到遠遠的,並等待火滅的一刻,一口氣衝至二十米外,即可成功越過只有十九米的所謂陷阱。別說是我們,就算是名德任何一位新生,也能對付這些雕蟲小技。
 
  走著走著,又過了一會,眼前景象似乎與一分鐘、一小時前的一模一樣,沒有分別。我開始疑惑起來──真的如此容易?我們幾乎毫無阻礙,一口氣走了半天,真的這麼簡單?
 
  我發覺大夥兒似乎進了迷宮,不斷通過十字岔道,一時往上,一時向下。又過了十多分鐘,我道:“天女,先待一下。”
 




  天女回過頭來,道:“怎麼了?”
 
  我道:“我們可能迷路了。”
 
  天女忽然哈哈大笑,道:“沒可能,我這麼厲害,怎可能領錯路?讓我嗅嗅──”天女閉上雙目,腳尖挺立,誇張地深呼吸一口,再張開眼,道:“終點快到了,尚要繞行五十一個路口。”
 
  天女,你說笑的吧?
 
  我真是愚蠢,天女能夠對付成千上百的機關,又能感應到撒勒的存在,怎麼可能感知不到出口所在?古堡是密閉空間,在沒有窗戶的情況下,只有出入口才有新鮮空氣的反應。我微運拉羅,也覺不遠處有著不一樣的氣息。
 
  既然是這樣,接下來便好辦。我指著左方牆壁,道:“天女,你試試把它毀了。”天女居然問我:“為甚麼?”
 
  有此疑問,果真頭腦簡單。
 
  我答道:“省點時間,不必繞過五十一個岔口,直接轟開一條直路便是。”我不能如天女一樣精確地察知出口的位置,但至少我能感應到那一些牆壁可被炸開而不破壞建築結構。像是我指著的地方,拉羅反應告訴我,那不過是一米薄牆,後方還有空間。就算不用任何能量,單憑利器,也能穿壁而過。我沒興趣玩闖關遊戲,愈快到達愈好。




 
  這時,美娜道:“你們錯了。”
 
  一直沉默的大姐,終於說了一句話。
 
  美娜慢慢地往前走,指著與我所指相反的方向,道:“這裡才是正確。”
 
  “不可能!”天女嚷道:“我的鼻子很靈。說過對的,一定不錯;就算錯了,也是對的!”
 
  這話沒有邏輯可言,但我確信天女所想正確。連我也感應到,以我為中心的左方才是正途,沒有靈力的美娜卻指往右方。
 
  美娜有意識地保護自己,一路以來都沒有公開自己的身份。她不公開,我卻知道。身為仙族的大公主、身為統治者一員、身為懂得直接飛往下界的人,到底會否清楚一座可能永不走過的古城的路?
 
  美娜慢慢地往前走,緩緩地道:“流離,你能來到這裡,足見你們的確有點本事……”美娜的語氣愈來愈冷,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表達甚麼,只感到一股無形的懷疑與敵意。
 




  剎那間,美娜腳下出現大洞,剛才明明尚有踏足之處!美娜掉進洞內,大洞火速關上。我急向天女道:“快給我把那地板轟了!”隆隆之聲忽響,天女尚未動手,腳下地板震動不停。一陣又一陣聲音傳來,似在尖嚎、似在咆哮。我拖著天女的手,與她靠在牆壁,一起蹲下。天女臉色大變,不斷說快逃快逃。有甚麼要來了?轟叫之聲在耳,那不是機關,是生物、是野獸!一股氣息傳來,似是無比危險,又像似層相識。腳下劇震不斷,愈來愈烈。地板、天花、城牆,出現處處裂痕,由短至長,由少變密。我對著天女大叫:“這裡要毀了,快給我飛起來!”忽然震天一吼,腳下忽然無物,踏了個空。我和天女高速下墮,一雙巨大的紅眼從黑暗中看著我們,牠是──
 
  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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