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噩耗

回南天一過,香港這座石屎森林再一次被烤得熱燻燻的,從前溫柔的陽光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霸王硬上弓的烈日。即使會議室的空調已調至 19 度,但坐在落地窗旁的我,簡直就是赤裸裸般地沐浴在陽光當中,雪白的襯衣開始變得若隱若現。才剛剛解決掉我的頹飯,經理就向我們發出緊急會議召集令,我真不知道是否當上經理級的人都有個鐵胃,難道不知道剛剛吃完飯是最讓人犯困的時刻嗎?飯氣攻心之下,我的大腦根本就處於停止狀態,全身的力量都用在消化系統上,壓根就聽不進他到底在講甚麼。我用余光看著窗外的九龍灣,一些遊艇駛出視線外,又瞧了瞧天空上盤旋的老鷹,只希望這種會議趕緊結束。好可惜我的經理是個吹水王,再正經的會議都可以變成喋喋不休,東扯西扯,越扯越遠,完全偏離會議的主題,結果就是這種會議通常都不會有任何結果,更可怕的是公司的老油條竟然拿著零食去開會。昏昏欲睡的我,使勁瞪著眼,以防上眼皮去親吻下眼皮,更糟糕的是我的位置正好是對著經理,桌底下我的右手不停地捏著我的大腿,只可惜頹飯讓我的胃部不停地翻滾著,試圖想要消化他們。

每次的會議,經理 Lee 就像鬼上身一樣,漫無目的地在那口沫橫飛,幾乎都要把我的臉給噴濕了。然而他卻不知道私底下員工們都在說他是在跳舞,而且還要是跳得很難看那種。他還以為自己講得頭頭是道,殊不知鬼話連篇,毫無重點。我也跟不少打工仔一樣,總覺得為何這種沒學歷又沒能力的人為何可以坐上經理或更高級的職位,難道只因為他們出生比我們早嗎?我的右手從桌底回歸到桌面,托著我的下巴,褲兜里的震動打斷了我的思緒。如果位置不是那麼差的話,我大概會躲在角落里玩手機吧。我釋放了我的右手,嘗試掏出 iPhone6,但竟然卡在口袋的位置上,我的右手一進一出的,旁邊的港女 May 瞄了一眼,露出厭惡的表情。看來是被誤會了,我也只能放棄,心想著也許只是廣告,又或者是有人回覆了我的 Facebook 而已。不知道從哪一刻開始,會議的內容又變成吹水,明明現在是七月,卻在討論著聖誕節該如何佈置辦公室。在場的老鬼更紛紛附和,表露出興奮的狀態,連原本咀嚼著薯片的 Jason 也滔滔不絕地表達自己的意見。似乎我坐在那里已成異類,突然口袋內的手機震個不停,震到連其他同事也感受到。本以為不接聽的話,對方就會自動收線,誰知道震動才剛剛停止,又再次震動,這次顯得更急促,我故意將雙手放在桌上,這次震到連經理也不耐煩,示意我出去接聽電話。

轉身一刻,我露出笑容,暗自想著終於可以離開這無聊的會議室,想著等一下必須要感謝這個打救我的電話。這次終於成功掏出 iPhone6,果然越出越大也未必是好事,螢幕上孤獨地顯示這一條未查看的短信和五個未接電話。看到五個未接電話,我也很自然地先查看是誰來點,卻發現是我老媽子,可我記得我曾告訴過她不要在我上班時間致電,有事 WhatsApp 或打公司電話給我。我立刻回撥電話,生怕家里出甚麼事了,隨著電話里擾人的嘟嘟聲,我的心跳也隨之越跳越快。電話那頭終於被接起,但老媽卻沒有講話,我緊張地問她怎麼了,寂靜的大氣電波里,只聽到她的喘氣聲,死寂一會後她終於開口說話。至今我還記得那時她在電話里的聲音明顯地有點不對勁,母親緩了一口氣,竟告訴我阿文墮樓的事,我的腦袋一下子轟的一聲,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喂?喂?喂喂喂?軒仔你仲係唔係度?快啲去醫院……」





咚一聲,手中的 iPhone6 已經自由落體,比《秒速五厘米》中的櫻花還要快,與空氣產生的震動,以及撞在石泥地上所產生的巨響,完完全全流入我的身體。我已顧不及剛剛才上台的 iPhone6,看著螢幕出現裂痕的它,我的腦海竟閃過躺在血泊中的阿文。腦袋一片空白的我,已無法去想阿文為何會墮樓,以及為什麽會是老媽打給我。當前台問我去哪兒時,我的身體已不由自主地衝出公司,瘋狂地按著電梯按鈕。 於北角碼頭附近打了個快的,在這非上下班高峰期的三點一刻,下午茶時間竟然在紅隧塞死。我明明不是笨小孩,但連老天也不愛我,我越是急,他就越愛玩。車窗外停著一輛九巴,每個人都低頭玩著手機,沉浸在他們自己的世界里,沒有人知道我現在已氣急敗壞。紅的開了又停,停了又開,龜速的前進讓我奔潰,很想撕開我的襯衣,露出 S 字眼直飛醫院。汗珠大得有點過分,毫不留情地落在我的襯衣上,我那急促的喘氣聲引起了司機的注意。

「喂,死仔要死行遠 d 啊,唔好死係我架車度啊!我仲要搵食!」啤酒肚及頭髮稀疏的司機通過倒後鏡給了我警告。

似乎他以為我是身體不適才去醫院,我想如果不是阿文的事,我或者會跟他理論,但如今我對一切也失去興趣,只想快些離開這鬼隧道。原本計劃半個多小時就可去到紅磡,這個下午竟用了我一個多小時。抵達醫院時,看著一個又一個被推送入來的病人,心情十分沉重。右手插入口袋時,才想起我的 iPhone6 還躺在水泥地上,無法打電話讓我再度心急如焚。我如無頭蒼蠅般亂撞,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我,轉身看到的是一名黝黑的中年男人,他手中拿著兩杯咖啡,眉頭深鎖著,上身的 Polo 塞進下身的西褲,顯得有點鬆垮,腳步的皮鞋還參雜著一些黃泥。是的,他就是阿文的老爸,他帶著我乘搭電梯又拐了幾個路口,來到一個赫然印著手術中的角落。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講話,他手中的咖啡隨著我們急促的腳步,不斷地蕩漾起波紋,不少次溢出的咖啡為我們留下軌跡,而咖啡杯飄出的熱氣也消失在空中。不遠處我除了看到手術中三個大字,還隱約可以看到哭得腸子都快斷的文媽,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場面會出現在我的生活當中,這儼然是 TBB 的劇場,醫院、手術中、親人痛哭,這種劇情我從未考慮過要寫進我生活的劇本。

空蕩蕩的走廊里,只剩下文媽的嚎哭聲,文爸一文不發,深鎖的眉頭都可夾死幾只蒼蠅了,文爸把咖啡遞給文媽,並把他摟進懷里。我不知道在我來之前,她到底哭了多久,但看到這種場景任誰也不好受。文爸對我說了聲謝謝,看著他那空洞洞的瞳孔,我知道他也很是傷心,但作為男人他強忍著,按耐著自己的悲傷。也許是累了,文媽的嚎哭逐漸降低成抽泣聲,待文媽稍微冷靜點,文爸才告訴我阿文墮樓的始末,讓我驚訝的是阿文的死並不是意外,而是他以跳樓的方式了結自己的生命。從被老媽告知阿文墜樓,再被阿文老爸告知阿文是跳樓,一下子我的大腦還真的是運轉不過來,自殺跟跳樓的聲音一直迴旋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文爸看到我驚訝的表情,拍了拍我肩膀,歎了口氣又坐下去安慰文媽。我走到走廊的盡頭,點燃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使勁地吐出來,然而煩惱跟憂愁還有不解並沒有隨著煙圈的消失而消逝。當初在學會抽煙時,是被告知抽煙可以解壓,可以讓煩惱消失,但事實證明這是屁話,抽煙不但不可解決問題,更讓惆悵變得更惆悵。

回想起大學二年級時,那年我們學院也曾發生過自殺事件,在學院公佈消息後,阿文忿忿不平地跟我說自殺是人類最愚蠢的行為,又想起兩年前阿文得知我出席了小學同學葬禮時,感嘆意外不可預料,笑說一定要珍惜活著的時間。 可是如今再想起這些時刻,這一切就像謊言般,那時候所說過的話難道只是敷衍?好端端的一個有為青年,為何要終結自己?不久後我才發現事情沒有想的那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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