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不平靜的夜晚裡,安第爾非常驚惶。

在希望之巢聽到的教義宣言,一直在腦海內未曾淡去過,他是名虔誠的信徒,知道早晚有天應該為了人類犧牲自我,但當那一刻真的來臨時,心中開始害怕了。

「教主……教主,我、我需要再聽聽您的開示,我要知道該怎麼做,教主……」夾在怒吼和推擠中,安第爾低聲不斷喃喃自語著。

將心靈寄託於他者,終會迎來惶惶不安一日,安第爾在洶湧群眾裡,神色看來和旁邊的人沒有任何分別,都只是進行著無意義的吶喊和推擠,認為如此就可以尋找到生命未來出口。

幾近暴動大量人潮,早已引來武裝所的注意,附近不少巡邏部隊和智慧警衛已是全副武裝,上空更有近百台全能型好整以待,只等出事一刻就執行命令、格殺勿論。





太平洋都市將要迎來變化的現在,蘭道爾上城人性命也不再是這麼重要,利用人群對不安產生的動亂、反抗,順勢將最大妨礙者自然世界連根拔起,這對鬼魂來說一石二鳥。

今夜,將會血流成河!

「安靜!通通安靜!斐濟文教主將要說話,都靜下來聆聽!」突來聲音,奇蹟似的讓群眾躁動平息下來,他們都在等待救贖。

鬼魂、大聖堂、研究所、武裝所、綜合所、夾層地帶、索果羅下區等等,於傳感器串起的連播光影中,一名老人在女子攙扶下,慢慢走上臨時架設高臺,上頭有信徒備好的演講器材。

眾所注目下,最後一段短短走至演講台前的路,老人放開女子的手獨自迎向群眾,依舊是和藹笑容望向每個人,直到暴亂氣氛完全冷卻下來,他才緩緩開口。





「成為新形,藉由身體機能高效率的利用,能夠僅需少少食物和能源,便讓人類存活在地球上,也可以更很好的適應環境。自然世界的信徒,你們在懼怕著什麼呢?」

開口便是激起千層浪,連正藉由機械之心監控一切的鬼魂也頓感愕然。

最初猜想是斐濟文會趁機挑起反動勢力,配合大聖堂的力量,全面革新整座太平洋都市,卻沒想到這名第二十九代教主,說出了與他預期完全不同的答案。

長年以來,藉由各種手段高壓統治都市的鬼魂,行事非常謹慎,這次之所以分批進化,也是要讓風險分擔,加深人們害怕、服從心理同時,並使反動勢力無法聚集發揮。

但現在,蘭道爾上城居民的聚集雖在預料之中,事情卻開始脫出軌道了。





不少信徒聽到教主希望他們承擔未知風險,頓覺陷入絕望深淵,認為自己被自然世界拋棄了!

無法想像失敗的景象,更無法想像成為索果羅下區人後,昔日欺凌的糞蟲會如何對待自己,人群開始憤怒、大吼、騷動,而埋伏的武裝所力量也悄悄展開。

一片情緒激昂當中,安第爾突然越眾而出,猛然大聲哭喊道:「教主,我很害怕呀!」

總算聽到信徒誠實面對心靈的正確答案,斐濟文重重一拍演講台,擴聲效果讓每個人耳邊響起「碰!」的震撼回音,場面再度安靜下來。

「這名信徒,就如先前所說的一樣,你在懼怕什麼呢?」老人略為喘氣問著,剛剛的用力讓他有些呼吸不穩。

沒有發現眾人目光望向自己,只是被害怕情緒緊緊捉住,沉浸在與教主對話之中,安第爾臉上神色盡是不安說著。

「您、您說要犧牲,但是我不想放棄現在的生活、朋友,還有應得的美好未來,如果成為下區人……如果……」

如果會如何,在場的蘭道爾上城人誰也不敢去想,答案早在他們昔日對待索果羅下區人的行為中。





輕點點頭,斐濟文表示了解,答道:「自然世界並不是希望信徒們,特意放下美好生活,去進行無謂的犧牲,而參與新形計畫也是如此。這個過程是種分享並非放棄,把己身擁有的幸福,分出一些給予他人;把他人承擔的痛苦,接納己身共同體會,僅此而已。」

「教主,現實不是都像你的言語所包裝一樣,這般美好又簡單,甚至有許多人會因此活不下去,我相信你也很清楚才對,為什麼還在欺騙信徒?」

群眾沉思消化教主言語之際,冷不防一個聲音冒了出來,不少虔誠者都還有印象,這是上次在希望之巢尖銳提問的人。

老鬼、小副、神樂坂緣和護持信徒聞言,緊張的試圖在人海中找出說話者,這個大場合上只要小小差錯,隨時都會變成無法挽回局面,甚至重演當年亞洲都市和大西洋都市的慘劇都有可能!

只有斐濟文仍是不慌不忙模樣,似是早已預料到此人的存在,好整以暇開口回答著。

「我並沒有欺騙各位,自然世界也沒有欺騙各位,通過新形實驗者能夠更加適應地球,只是任何變化總會帶來犧牲。對我而言,當那份責任臨降在我身上時,我會選擇坦然接受……」

「教主!」安第爾猛地大喊打斷斐濟文說話,那黝黑面容已經有些扭曲,慌亂的喊著。





「我平常對下區人都很好,也不歧視他們,還交了幾個朋友,這、這樣平常都有盡心盡力的我,為什麼都照自然世界的話努力去做了,還是需要我犧牲!這種命運……這種命運應該由那些不信者承擔呀!」

安第爾的話激起許多人共鳴,他們忠誠信奉教義,犧牲比別人多、收獲比別人少,如今卻要和未付出者承擔同樣風險,這樣的宗教和世界根本不公平,他們只想要保住自己簡單、幸福的生活而已。

「對呀!我們都聽你的話了,也安分守己在生活,甚至還幫下區人不少忙,現在卻要跟你一起用生命負起責任,為什麼!」

「我才沒這麼偉大,什麼為了全人類,都已經在自己能力範圍內盡心去做了,這樣還不夠嗎?!」

「反對新形計畫!這樣安安穩穩生活不好嗎?都市管理局和你憑什麼擅自決定一切!我又沒做錯事情,為什麼莫名其妙就要承擔風險!」

當涉及生命根本時,少有能超脫其外、不被所惑者,人人相護之下,能夠誕生無數件荒謬怪異之事,甚至還會被盲目合理化,只因為道理就是由他們所定訂。

群體才代表人類,人類才代表群體,物競天擇,就是一件如此殘酷事情。

眼見群眾越來越激憤,許多地方的護持信徒已經控制不住場面,神樂坂緣連忙上前,要將教主先帶離現場,後面趕到的老鬼等人都準備好了。





但神樂坂緣才靠近,斐濟文手已先一步舉起示意停下,這名老人面容慈愛,輕輕的對她搖頭道:「沒關係,是我對不起他們,給了希望卻又破滅,這個就是我的責任,你們離開吧。」

「教主?!您……您也一起走吧,不然來不及了,等信徒冷靜下來,他們會知道您才是對的,教主!」

被老人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嚇愣,可愛臉龐因過於緊張,已經掛滿擔心淚珠,神樂坂緣焦急的連聲勸說,下面不少地方有人開始動起手來了!

斐濟文還是搖了搖頭,在後方老鬼等人驚訝之中,他將神樂坂緣一把推下高台,低聲交代幾句之後,獨自轉身再次迎向群眾。

看見往日信徒已化身恐怖暴民,不斷衝破阻攔前沖,彷彿認為如此利用暴力,就可以解決遇到的一切難題。

這名自然世界的當代教主,老邁面容顯現悲傷,他使用擴音器具,開始進行人生中最後的宣導演講。

「錯誤是從那裡開始,所以形成了惡之循環,這一點沒有人知道。或許世界有錯、或許地球有錯、或許人類有錯,但都沒有關係了。所有的錯,就讓我一個人承擔吧。」





憤怒群眾早已失去理智,能夠聽進斐濟文苦心勸說者,不超過五指之數,但他面容雖然悲傷卻沒有遺憾,依舊慈愛笑著,已是燭光之末的身體爬下高台,獨自走入狂暴人海之中。

「教主!教主!放開我,教主他……他消失了呀……」

被老鬼等人奮力抓住的神樂坂緣,眼睜睜看著扶養自己長大、改變自己命運的老人,背影就這麼被暴力給淹沒了。

群眾找到了發洩出口,將心靈寄託給他人者、也將情緒施放予他人,暴亂之氣總算稍稍平息。

但就在此時,潛伏已久的武裝所部隊,接到了來自都市管理局的直接命令,那裡頭的電子聲音無情道:「斐濟文已死,確認群眾失去控制,殺無赦!」

曾經盤據太平洋都市數百年,擁有足以動搖創造者鬼魂的宗教勢力,在人類將要迎來新世代變化的陣痛中,第二十九代教主斐濟文遵循教義,成為第一個被犧牲者。

自然世界,宣告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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