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執念

莉莉進醫院了,那是見面後兩個月的事,胎兒五個月大。
 
當日我替老媽拿煲好的湯水給她,老媽雖然還是不承認她,但畢竟娘家那邊只有舅舅一個男丁,現在終於後繼有人,也計較不到那麼多。外婆起初聽到消息時,簡直高興得把拐仗甩掉都能跳舞。所以我早說,舅母跟我們劃清界線是聰明的。親疏有別,無論之後風向怎樣轉,我們到底還是站在舅舅那邊。
 
我按門鈴沒人開門,心想,是跟傭人下樓買菜去了嗎?我掏出鑰匙,門一打開,就看到莉莉倒在偏廳地上,周圍的地氈染滿血,椅子櫃子摔得東歪西倒,擺設雜物散滿地,我衝過走抱起莉莉,她卻昏迷不醒。我立刻撥999,這時傭人回來了,在我背後尖叫,手中的塑膠袋通通掉下。我轉頭大喝,“趕快打電話告訴我舅舅和我媽。”
 


救護人員很快便趕到,三兩下就把她放到支架上抬走,我一路在救護車上看著,莉莉臉色蒼白,蓋在下腹上的白布被染成觸目驚心的紅,而且範圍愈來愈大。我拉著她的手,一直在喃喃:沒事的,沒事的。
 
舅舅和老媽聞風趕至,問我情況怎麼樣,我說醫生才剛進去,不過莉莉真的流了很多血,很危險。聽後老媽開始哭,舅舅無力地退後了幾步,表情很複雜。不記得過了幾少個小時,只記得醫生出來時,在眾人包圍的急切眼神下黯然地說“我們盡力了”的瞬間,我連接大腦的聽覺神經好像突然被切斷,耳際嗡嗡作響,像看默片般,看著舅舅和老媽表情激動地衝進去看躺在裡面的莉莉,卻聽不到他們發出的半點聲音。
 
***
 
醫生建議留院幾日,我便回去幫她拿些洗刷用品什麼的以備無患。返回案發現場,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染滿血的地氈仍是那麼驚心動魄,奄奄一息的莉莉叫人痛心。我不想她好,但也不想她死。
 
我捂著怦怦亂跳的心臟,走到七零八落的偏廳。仔細一看,才發現散落一地的不是別的,那正是她當年第一次到舅舅家就看上的建築模型,新西蘭的別墅,歐陸風,法式氣派的傢俬。莉莉很喜歡,很久以前她就說,她夢想是住進這樣的屋子,過著公主般夢幻的生活。
 


舅舅給了她這個希望,卻不讓它實現。這個房子一直未動工,而那個模型,舅舅則把它鎖在櫃頂,不再讓任何人碰。
 
莉莉不明白何解,她視這些通通為舅舅不夠愛她的象徵,她總是擔驚害怕,總是捕風捉影,她怕舅舅突然膩了,突然拿走一切。於是舅舅不肯兌現的,她偏偏要咬著不放。她在椅子踮著腳,非要把鎖在櫃頂的模型弄下來不可,結果不小心,剛碰到模型,就一個滑腳摔下來了。
 
其實那模型是舅母搭的,她一直想搭個漂亮的房子,等她與舅舅退休時搬過去的,然後用剩下的時間追回錯過了的青春與甜蜜,她幻想著二人攜手並行到老,每天日出就看日出,日落就看日落,熱了就到海邊吹風,冷了就回家蓋被,餘生只做風花雪月的事。
 
可惜未等房子蓋好,舅母已離去了。
 
還有件事不知莉莉知不知道,扶在她病床邊的舅舅,他身上的袖口鈕,是我十年前送他的禮物,八角形狀,空心的,他之後帶了十年都未換過。其實那不只是個八角形,而是仿螺絲帽的形狀。當年舅舅就是用這種窮酸貨,一下子套住舅母的無名指,臉紅脖粗地問:“你願意嫁給一堆爛銅爛鐵嗎?”,舅母淚流滿臉拼命地點頭。
 


生命中發生很多事,時間卻一直往前推,我們不可能每件事都記住,在走過一個個人生的公路牌時,我們可能會忘記曾經快樂過的事,忘記曾經恨過的人,甚至忘記曾經愛過的感覺。但有些經歷,我們永遠無法忘記,就算刻意不去提不去想,它們永遠存在我們的靈魂深處。它們盡是傷痛又苦難的事,可是當我們咬緊牙關挺過去後,它們將轉化為歷煉和沉澱,填補我們流失了的淚和血,與受傷了的精神和肉體融合,結成一個個只有我們自己看得到的疤。它們將伴著我們繼續往前走,偶爾迷茫回頭,將是它們的烙印引領我們回家。
 
莉莉總是覺得自己抓不住舅舅,是因為她從來沒好好在路上踏踏實實地走一回。她一開始就已升到雲層頂,想在上面築個城堡。但她沒想過,雲層也不過水蒸氣,輕飄飄,底下空無一物,遇上冷空氣就會變回水點下降;她想築的城堡,每塊磚每塊瓦,都是從舅母那兒偷來的,那裡每一塊都烙印著舅舅和舅母血汗交集而成的疤,每一塊都是他們共同走過的路,舅舅將永遠無法割捨,正如他沒法割去自己身上的肉一樣。
 
不過莉莉可能很難明白,因為她從來都未試過,與一個人同甘共苦披荊斬棘所結下的牽伴,到底是什麼滋味。
 
莉莉用她腹中的胎兒及鮮血,換來她夢寐以求的身份認證,全家人都撲倒她床前——外婆哭,老媽拭淚,還有舅舅,如果莉莉這時能稍微睜一下眼,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也許就不會那麼執著這個男人到底著緊不緊張自己吧。
 
不敢用愛不愛這個詞,因為我也不知道答案。愛太虛無漂渺,他們又把遊戲搞得太複雜。我只看到舅舅通紅的眼眶,還有他撫摸昏迷的莉莉時的模樣。
 
可憐的孩子,你生於母親的投機取巧,但也死於她的一步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