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獨白》

未能大肚能容,姑且開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今天萬里無雲,是個好日子。

如果要死,我會希望在這種日子死,因為如果有天堂,我可以不用擔心在雲海中迷路。如果我可以上天堂的話。

在七層樓高的唐樓天台向下看去,仍是可以依稀分辨出一個人長得是否漂亮。可是,能分辨出一個人是否快樂嗎?笑的人可能痛苦無比,哭的人可以在心裡大笑。

為甚麼人這麼虛偽?就不能想笑便笑,想哭便哭嗎?真是噁心。





我打開一罐啤酒,猛灌一口。很難喝,我討厭酒。可是這刻我需要酒,我需要勇氣。

我跟自己說,喝完眼前的半打啤酒,我便跳下去。

我又喝一口啤酒,倚在圍牆邊緣打量地上那些狗屎一般的人。我發覺,原來在這個距離俯視他們,可以看到一點我平時看不到的事。

一個由七人組成的團體邊走邊說,從我這個角度很明顯就看出他們分成三個小圈子,前面四個、中間兩個、後面一個。

最後面的一個就只是默默跟著他們,一言不發。中間兩個完全沒有意圖理睬身後之人,只是自顧自的聊天。前面的四個中主要是其中三個在聊天,剩下那個偶然插上兩嘴,那三人便不耐煩地敷衍兩句。





既然你們互相都不喜歡對方,何必要走在一起?與其這樣眾樂樂,倒不如獨樂樂要好。

我又留意到一對情侶,他們之間的距離很微妙,似遠似近,若即若離。一個離得遠了一點,另一個便會靠近。一個人說了兩句話後,另一個人便回應一句,沒話找話說。

他們很明顯各自都想分手,又都顧慮對方,不知怎麼說出口。互打一巴掌說句分手吧,白痴。

我又看另一對,女的穿中學校服,大概十六、七歲上下。男的頭頂已禿,滿臉油光,是個中年男人。二人正拖著手慢步。

援交,這肯定是援交。我怎也不相信這個年紀的女孩會拖著老爸逛街。去他媽的援交!去他媽的中年男人!





又看了好一會,甚麼人我也大鬧一頓,整條街上沒一個人是我看得順眼的。越看越心煩,越看越氣憤,便拿起喝完的啤酒罐一捏,往外丟去。

啤酒罐剛好丟在一個男人身旁,他看到我便指著我破口大罵,我更大聲道:「操你媽,你有種就上來,我不打死你便從這裡跳下去!」其實我打死他我還是會往下跳的。

他見我說得兇狠,呆了一會,罵回我幾句髒話,人卻越走越遠了。我連口舌之爭也不願輸,幾乎用盡力的喝罵,還高舉起啤酒,彷彿他是丁力,而我是村島芳子一般。

他眼見在軍事形勢上自己已落了下風,唯有力圖在嘴巴上扳回一城,罵人的話罵得兇狠毒辣、刁鑽古怪,確是有驚人藝業。若論罵人技術,我遜他何止一籌,
偏偏我恃著年壯氣銳,強用聲量把他的話蓋過去。

他終於知道大勢已去,哼了一聲,快步遁走。

直到他走得不見蹤影,我才發覺自己當真無聊,罵得嗓子也啞了。

我嘿了一聲,打開第二罐啤酒,急急喝下一大口,然後呼出一口氣。厭於再看人,只好抬頭看向蔚藍的天空,無意間看到耀眼的太陽,趕緊把目光移開。





突然想起不知從哪看到的話,世上有兩樣不能直視的東西,分別是太陽跟人心。這句話說得挺妙的,只是前者耀眼,後者陰暗。

想看太陽,尚可靠太陽眼鏡去看。想看人心呢?如洋蔥一層又一層的包裝下,可以怎樣去看?當你剝開了謊言、剝開了外貌、剝開了身份、剝開了財富……以為終於可以看到人心,豈知不是又是另一層謊言?

其實想看人心很簡單,看自己就可以了。

那為甚麼人偏偏要費盡心思去觀察、去考驗別人的內心?

因為每個人都自知自己內心醜陋,渴望找到一個內心美麗的人。

找得到嗎?當然找不到。根本不存在。

為甚麼不存在?因為不必存在。





人只要努力去營造一個漂亮的身份、雕琢一個漂亮的外表,還有說一個漂亮的謊言就可以了,不須多,說一個便足夠——我是一個擁有美麗心靈的人。

所有成功的人起碼都做到其中的一項。

嘿,人……

轉眼間,第二罐啤酒也喝完了。兩罐啤酒下肚,尿意襲來,走到牆角掏出弟弟大撒特撒,一張嘴巴也不停,咕嘟咕嘟地啜喝第三罐啤酒。

忽然想到自己在做很有趣的事。喝的是酒,出來的是尿,聯想到街上那群人,常把辛苦賺來的錢給出去,買回來的卻是一堆雞屎牛屎,還笑著道謝兩句,吃得津津有味的畫面。一想到這裡,我忍不住大笑出來,口中的酒噴得到處都是,小便也滯了一滯,卻仍迄自笑個不停。太也好笑,亦太也可笑。料想賣屎之人的心情亦像我現在這般,怎能不笑?恐怕他們睡著了也要說幾句夢話:「呵呵呵,有人嫌錢腥,愛屎香啊!呵呵呵呵……」

笑了好一會,我跨上圍牆,躺在上面,閉上眼。現在,只要身子往左邊一倒,我便能替我的人生劃上句號了。

酒還未喝完,至少,人生最後的一個諾言,我想好好完成。

現在已喝到差不多一半,也不必心急。





左思右想了好一會,細想還有沒有甚麼遺憾之事。最後想到《Life of Pi》裡的一句對白:「人生到頭來就是不斷地放下,而最令人遺憾的,是沒能好好地道別。」

道別……如果要想一個我最想道別的人,會是誰?

腦海中馬上呈現出一個人的身影。

我乾笑了一聲,果然是他。

他叫陳文遠,我最好的朋友,亦是我最痛恨的人。

驀地裡,想起他為我做的一切一切。

還未跳下去,走馬燈已運轉了起來。





四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這是我擁有記憶中最早的。那天我在電視前看卡通,突然有隻蟑螂爬上我身上,我嚇得大叫大哭,爸爸隨即走過來,我滿心以為他來幫我趕走那隻蟑螂,結果他卻一巴掌打在我臉上。我根本不知道發生甚麼事,又驚又痛,哭得更是厲害。

他好像又想打我,但媽媽在旁邊制止他,結果媽媽也被他打了一巴掌。爸爸很生氣的走了出去。

我當時完全不明所以,只知道大哭,然後媽媽便含著淚抱起我,不停的對我說,要堅強,要堅強。

直到我五歲,我才明白爸爸為甚麼生氣。有一天,爸爸突然放了一樣東西在我手上,對我說:「捏死牠!」我一看,原來是隻蟑螂,我「啊」的一聲大叫,不停搖頭。

「我叫你捏死牠!」爸爸聲色俱厲道。

我嚇得「哇」的一聲大哭,哭道:「不……不要,爸爸。」

爸爸怒罵了一聲:「我沒有你這種軟弱的兒子!」說罷打了我一巴掌。

這日開始,每天爸爸都會捉來一些小動物,有時是蟻、有時是蜘蛛、有時是蚯蚓。他說男人要勇敢、堅強,軟弱的男人沒有資格生存,他叫我殺了牠們來證明自己是個男人,我每次都大哭搖頭,隨著我的拒絕,我身上的傷痕也漸漸增多。

直到有一日,情況出現了變化。這天爸爸把我丟進房間,給了我一把刀子,跟我說:「這房間裡我放了隻老鼠,你用這把刀子殺了牠,要不是的話,這把刀子劃的就是你。」我哭著求饒,爸爸卻視若無睹,說:「兩小時後我回來,你好自為之。」說完便把門鎖上了。

門剛關上,我已經哭不成聲,越哭越大聲,渴望有人聽到會來救我,但怎會有人來?

哭了半晌,忽然聽到吱吱、吱吱的聲音響起,我才記起這房間除了我,還有隻老鼠。那時的我,從未見過真正的老鼠,寂靜中傳出的吱吱聲與及幻想加乘,心內的恐懼膨脹至極點。

終於,我看到了老鼠的真身。沒有我想像中的大,但也沒有我期望中的可愛。牠慢慢向我走近,我怕得要死,牠一進,我便退,只盼離牠越遠越好。

牠突然加快速度向我逼近,我慌不擇路往床底鑽進去,眼看牠仍向我趨近,我只好手腳亂掙亂打。碰撞間發現左邊一塊木板給我撞破了一個小洞,那時我只想快點逃離這個房間,忙用手用刀子擊向木板,幸好木板甚薄,雖然我人小力弱,但打得久終究把它打成一個大洞了。

我急急鑽過去,一看原來是我家另一個房間。突然腳掌好像被甚麼碰到,我更不敢停留,把房門打開又急急關上,但始終生怕牠會走出來,於是跑出了家,走到樓梯間才敢停下。

我坐在樓梯急喘氣,喘了好久,剛開始平靜下來,然而看到手裡的刀卻又焦急起來。

我……我殺不了老鼠,爸爸便會用它在我身上劃。

我把刀尖輕輕刺在手背上,好痛!

這樣已經很痛,若在身上劃一定更痛。如果,把它刺進老鼠身上,牠不是也會很痛嗎?

我想不到該怎麼辦,又急得哭出來。

救救我,誰也好,救救我!

「你為甚麼哭?」一把童聲說。

我抬頭看去,只見對方跟我差不多年紀,但與我軟弱的神態不同,他的神情充滿自信,他的笑容顯示出他的堅強。

他就如救命稻草般出現,那時我只覺得他是天上派來幫我的天使。

我把所有事情一一訴說他知。

他聽罷笑道:「我幫你殺了牠吧。」

「殺……殺了牠?」我大驚。

他道:「你想被刀子劃嗎?」

我急搖頭。

他又道:「那只好殺了牠。」

我道:「但是……我不想被刀子劃,我……我想牠也不想被殺啊。」

他笑道:「那有甚麼辦法,誰叫牠是老鼠?就算他是人,也只好犧牲他,你痛苦的時候有誰可憐過你?」

我還想說甚麼,他已把我拉著,堅定的道:「走吧,別無他法。」

「你是誰?為甚麼要幫我?」我問他。

「我叫陳文遠,你好好記住。以後我都會幫你的。」他這樣說。

從這一天起,陳文遠成了我心目中勇敢堅強的象徵。

爸爸回到家,見到老鼠的死屍欣喜若狂,大讚我不愧是他的兒子,終於成才了。

自此以後,爸爸要我殺的動物體積越來越大,從青蛙、烏龜到貓狗,陳文遠如同他向我許下的諾言般,通統替我把牠們殺死。

就連被狗咬了一口,他也沒有流過一滴淚,真難想像他跟我同年。

到殺最後一次的時候,我又一次問他:「為甚麼要幫我?」

他笑說:「你很善良,這些殘忍的事由我替你做,反正我沒所謂。」

我問:「善良?甚麼是善良?」

他笑說:「善良就是不願意傷害其他人和動物,這是項很好很好的優點。」

我聞言大喜若狂。

這是第一次有人稱讚我。

善良,是項很好很好的優點,我以後也要繼續當個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