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改篇系列 伊籐潤二恐怖經典(一) 《無頭雕刻》: 03
03
「你知道嗎？老師。這幾天的歷史課真的要了我命。」島田一面搞伴著半膠狀的石膏，一面嘰嘰喳喳地說過不停。
「哼﹗老師他騙你哦﹗笨島田明明在偷懶，睡了一整個課堂。」留美邊欣賞雕刻作品，邊揭穿島田的謊話。
「啊哈…其實是因為『腸抽筋』嚴重得令我昏倒了。」島田將調合好的石膏遞給岡部老師。
「你說謊。」
「才沒有啊﹗」
二人一如以往地吵吵嘴，只有岡部老師沈默地專注工作。不過，偶爾他會望望二人，嘴角都泛起了笑容。
吵嘴後，留美不好意思的跟岡部老師鞠躬，道﹕「老師，抱歉了。我們都太吵吧？」然後別過頭去，向島田抱怨﹕「都是你﹗你一定天天這樣阻礙老師工作﹗死笨蛋﹗」
「哈哈…那有？」岡部老師笑得沙啞，他立起了身，手執雕刻工具來到一樽莫約有成年人身高的石膏前，道﹕「這個美術室除了雕刻的聲音外，就沒有人聲了。莫說是一些歡樂的人聲呢。」
叮叮。
噹噹。
岡部老師手起手落，雕刻著石膏﹕「所以，青春真好啊。你們這兩小無猜，日後要多點來啊。那我的工作就不那麼悶了。哈哈…」
噹噹。
叮叮。
留美又鞠躬，除了微笑之外，就感到岡部老師說話之間有點孤獨悲涼的情感。
留美回想起岡部老師的背景，他其實是一位失意的藝術家，有一位家境富裕的妻子，年少時憑著妻子的金錢上的支持來舉行個人藝術展。
混藝術家這口飯吃的，除了需要才華橫溢外，運氣是必要條件。而岡部老師就是沒有運氣的那一位，一直都沒有人賞識自己。最禍不單行的，就是有一次舉行藝術展時，因場地發生大火，令他的心血付之一炬，而且更令一直支持他的妻子死於火海之中。
事後，他的岳父一向都瞧不起他靠藝術吃飯，當女兒一死更索性跟岡部老師斷絕關係。
如是這，岡部老師就頓失了資金上的支持，藝術展再搞不下去。於是在這間高中當美術老師，一當便是三十多年。
雖然岡部老師時常和藹可親地面對著學生，但也許他多半都有點藝術家的怪脾氣，因此跟其他老師都相處不來。
此時岡部老師望著留美微笑。留美看見有點心酸、有點同情老師的孤獨半生。此時，她明白在場的一些小形人形雕像，為什麼都總帶著孤獨的背影。原來，全都是老師的寫照，全都是老師的血肉回憶。
島田從後拍拍留美的肩，二人對望著，卻不需要多說話，因為島田知道留美在想甚麼。而留美亦明白島田留下來除了是多多跟老師學習外，就是想陪著老師給他大大的支持。
叮叮。
噹噹。
岡部老師的頭上都佈滿了豆大的汗珠。留美留意到他的眼神是何其的熱切和認真，看來老師都很重視這次藝術展。
二人就這樣沈默不語地欣賞岡部老師的雕刻功架。
「老師真是懷才不遇啊。」島田看著岡部老師那手粗中帶細的雕功，不禁嘆息。
留美點著頭，很認同。要是有人賞識，岡部老師定當上世界有名的藝術家，而非在這間村校擔當卑微的教職。
二人聽著噹噹叮叮的雕刻聲聽了好幾個小時，看著一磚大石膏由正正方方的，開始出了形狀。
留美感受到了雕刻的魅力，那塊石膏亦開始有了生命力，就像模糊的畫面中漸漸浮現出一些東西來。
一小時過去
「呼﹗先休息一下吧﹗」岡部老師蹲下來，左手已經拿了一樽清水，正大口大口地喝著。
留美急不及待的上前一看，忍不著叫道﹕「啊﹗好厲害啊﹗」
雖然還是起稿的階段，但石膏已被雕出了寬寬的肩膀、分明手臂肌肉，是一座男性的雕像。岡部老師在短短的時間中就雕出如此有神態、精細的雕像，令留美讚嘆不矣。
「只欠一點點，還有下半身呢。」岡部老師已喂掉了半樽清水。
「嗯嗯。還有頭部還未雕好呢。老師你要加油啊﹗留美在支持你呢﹗」
「嗯嗯…咳咳…其實，我沒有打算給它一個頭顱呢。」岡部老師笑說。
「為什麼啊？這豈不是不完美嗎？這麼好的身體，卻沒有頭顱呢。」留美感可惜地說。
「完美？哈哈……人生又怎可能是完美啊？」岡部老師苦笑說道。
留美一驚，便知道自己說錯了說話，連忙的想道歉。只見岡部老師揮揮了手，示意她不要介意。
留美和島田都沒有說話，只是點著頭。
「當年那場大火，令本是成功了的藝術展都化灰了。而雅子她當時一定帶著遺憾地離開這個世界。」都過了三十多年，亡妻的傷口都結了痂，現在岡部老師的眼中就只有無限的感慨﹕「不能跟最愛的分享人生，這也是我遺憾啊。」他比出了一根食指，又說﹕「你知嗎？人生就是由很多不完美的事拼合而成的了。」
藝術家果真是感性的動物。留美此時心想。
「雅子一直都希望我可以出人頭地，即使跟我一起捱窮亦好。如果這次藝術展成功了的話，相信她會很高興呢﹗」岡部老師微笑，面上的皺紋使他顯得更蒼老﹕「不過咧，有時遺憾也可以是動力之一。就是因為雅子的遺憾，我才堅持了三十多年，期望會有成功的一天。」
留美與島田笑笑，心想岡部老師要捱過喪妻之痛及生活上的種種困難已絕非易事。難得的，他更可以將悲傷化成力量，去完成亡妻的遺願，都令二人都心感佩服。
「老師，我可以做你的第一位觀眾嗎？」留美甜甜的笑著。
岡部老師絕無想過這小娃兒會提出這個要求，他先是呆一呆，然後感激的笑了，像是千辛萬苦的終於找到了知音人。
「可以﹗當然可以咧﹗」岡部老師走到美術室的末端上的一張大幕前，手一拉，整張紅色大幕就掉了下來。
留美瞪大了眼，足足遲了好幾秒才懂得驚嘆叫道﹕「好…好厲害啊。」
在她眼前的，正是十二座栩栩如生的人形雕像。
眾雕像有男也有女，當中亦不少著名作品的仿製品，例如「沈思者」和「大衛像」。最令她觸目的，便是一座模仿米高積遜跳「月球漫步」的雕像。
雕像動態不一，唯一的共通點便是脖子之上是空空如也，全都是無頭的雕塑。但雖如此，留美總覺得雕像滿有動態，像是活的。她心想這正是老師的奇妙雕功之下得出的效果。
她急不及待的上前走近，近距離欣賞岡部老師的作品，讚嘆的叫道﹕「老師啊﹗你的作品好神奇啊。明明沒有頭顱，但是，我總覺得他的的動作絕不生硬，而且很有神態，像是活的一樣呢﹗」
岡部老師得意洋洋地笑笑，久違了的藝術家脾氣。
「笨蛋，你知道是甚麼原因嗎？」此時島田跟她並著肩的一起欣賞。
「哼。難不成你會知道麼？」留美鼓起了腮子。
島田扮作專家似的說﹕「這些雕像正正是因為沒有頭顱，所以你可以將想像力在雕像的脖子上無限伸展，而不是局限在人物的面部表情呢﹗打比方……」他指一指「沈思者」，道﹕「當你望著『沈思者』時，便會想像原版『沈思者』的面目和動態。然後將你所想的，都投射到雕像去。這就是令你覺得他們是活的一樣的原因了。」
「嗤。」留美冷笑，只感島田的吹牛病又發作了，道﹕「你別以為你跟老師一起了，就可以當藝術家呢﹗好不要臉。」
島田攤攤了手，擺出了「隨你怎說」的笑臉。
可是，經島田說明後，留美望見那個擺出「月球漫步」動作的雕像時，卻真的想像到米高積遜的模樣。
「嘿嘿嘿…」岡部老師看見二人的交流，便開心笑著，道﹕「島田他一向都喜歡裝聰明吧。不過這一次，他的確用了一點藝術的慧根呢。」
霎時間，留美只能向他舌舌吐，算是服輸了。島田卻很臭屁地向老師比出了一個V手勢。
「那麼，留美我也想聽聽妳的感想呢。」
留美收上淘氣的表情，正經的跟老師說﹕「我想都是因為跟老師你有關吧？」
「嘿…怎麼說？」
留美笑笑﹕「當我知道了老師你跟妻子的故事，我就覺得你想在作品之中留有一點缺憾。」
「的確是呢。」他笑，但很悲涼。
「這都是老師你的感情投射吧。這裡每一座雕像都是反映著你的人生呢。」
「哈哈哈……」岡部老師大笑起來，道﹕「片桐同學，你真知我心意。我就是希望觀眾可以明白我有一個怎樣的人生。」
這麼被老師一讀，留美的臉上都現出了紅暈，道﹕「老師……你過獎了。」
「嘿嘿…你真是一個很好的觀眾。」他上細察一下雕像，看見雕像的肩膀上有點灰塵，他便皺起眉頭來。
「知道嗎？留美。」他拿了一個小帚子，在雕像的肩膀上掃掃，說﹕「雕像看起來像活的一樣，是因為《聖經》給我的靈感啊。」
「是怎樣的啊？」留美站得累了，已坐在桌上。
「《聖經》中的《創世紀》說，上帝在人身上吹了一口氣，人便有了生命。而我就是這樣——呼﹗」岡部老師撮嘴一吹，雕像的灰塵就飄揚起來。他打趣的跟留美說﹕「現在雕像是有生命了。」
留美笑笑了，道﹕「哈哈…這很有趣啊﹗」
岡部老師說﹕「哈……雕刻最困難的地方，不是怎樣去雕出一個好作品。而是，雕刻者本身有沒有將自己的生命、感情全數投入去。藝術本身就該是有生命，沒有生命力的作品只是死物而已。而藝術家就是作品的生命來源，就好像上帝與人一樣，將生命帶給手中的作品。」
留美聽罷，就讚嘆的說﹕「老師你已經達到大師級了﹗單是現在十多件作品，都已經包含了很有深度的意義。老師，你這次定可以成功的﹗」
留美與岡部老師滔滔不絕的談了來，在旁的島田悶了很久。他終於按奈不了，發聲抗議﹕「哼﹗你們別當我不存在啊﹗」他望望手腕上的錶，道﹕「原來已經八時正了。太晚了，留美回家去吧。」
留美看看掛牆上的鐘，驚恐地叫道﹕「哎呀﹗原來都這麼晚了﹗島田快點回家吧﹗」
「你先回去吧﹗」島田搖搖頭﹕「我想跟老師多多學習呢。」
留美鼓起腮子，抗議說﹕「啊……不可以啊。學校規定七時以後要停止一切校內活動啊。」
島田攤攤了手﹕「對不起啊，公主殿下。小人想贏得殿下的讚賞，所以一定要好好學習。就一次那麼多吧﹗」島田合什了手，鞠躬說道﹕「一次，只是一次而已。」他趣怪的偷偷地瞄了留美一眼。
每每求留美之時，島田總是喜歡「公主前，公主後」地稱呼留美，然後扮作可憐的樣子。而留美每一次都被他軟化，就露出幸福的微笑。
然而，留美這一次卻是被島田對藝術的熱心而軟化了。於是，只好答覆他，道﹕「你啊，一定要乖乖的啊。」
「是﹗是﹗」島田猛地鞠躬。
「哼。」留美偷偷笑著﹕「那我先回去囉。」
留美挽起書包，拉開了開，離開之前卻又不捨得的回頭望著島田。
島田這時都收起了嬉皮笑臉，很認真的跟她揮揮手。
留美笑一笑，道﹕「笨蛋，不要太晚。十時前就要回家囉，我會打電話給你的。嘻。」
「快回去吧。伯母會擔心的。」島田說，但是說話之中卻不太捨得
岡部老師看見二人這麼不捨得對方，就嘲笑對方﹕「哈哈…老頭子我先離開一下，讓你們好好的擁抱個夠吧。」
「才不要﹗」留美跟島田不約而同的叫道，臉龐都紅了。然後，三人一起大笑。
笑了一笑，留美跟岡部老師道別了，就離開了美術室。
但誰又會知道，這麼一別，便是跟岡部老師的永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