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概十三歲的時侯,阿北便發現,他沒有任何「志向」。
 
  每感受外界的壓力,朋友﹑老師﹑考試﹑未來,他腦裡都會浮現出一幅畫面:
 
  冬夜的家裡,柔和的燈光下,他與太太並肩坐在上沙發上,兩人面前是亮了的電視,播放著千篇一律的電視劇,太太一邊看一邊抱怨劇情的犯駁,他則拿著報紙或雜誌,「嗯嗯」回應,讓睡意取代無聊的時光。
 
  他希望,從結婚後,大概三十歲的年紀,到死去,也是如此生活。
 
  阿北從未對其他人說起他的「志願」,別人大概不會罵他「白痴」,因為  「平凡」從來不需要責備,也不值得接揚,不是嗎。
 




  直到阿北十七歲那年,他也以為,他的生命像一條細水的河流,蹺過所有的曲折跌盪,平淡流逝到盡頭。
 
  就在他十八歲生日前三天,發生了舉校囑目的那件事──


 
  還記得,那一天,開學不久,中學的最後一年,校服變輕盈了,而無法捉摸的未來卻更沉重──當然不包括阿北,那天,他只是靠在課室的角色,耳朵塞著耳機,手指滑動轉珠。
 
  還記得,最先收到一連串的wtsapp:
 




  「佢地俾人踢左出校!」
  「唔撚係呀!」
  「一定係大口芳落既決定」
  「屌你老母!學校係咪傻撚左呀!」
  「吹水咋嘛,邊有可能踢佢地兩個出校……」
  「咁佢地依家唔洗返學?」
  「佢地岩岩升中四,仲有兩年要行,但係……」
 
  手機屏幕頂端的訊息欄不停翻動,終於令阿北再無法專心轉珠。
 




  「阿北!阿北!」
 
  阿北抬頭,是他同班六年的同學林強。
 
  每一個中學生,總會有一位無端陪伴你整個中學生涯的朋友,他不會給你太多忠告,更多時侯是令你得不償失,林強之於阿北,就是這種兄弟。
 
  「學校叫佢地依家即刻執野走!大家係度睇緊,快啲黎呀喂。」
 
  說實話,阿北對這件事並不感興趣,他不知道是學校小題大做,還是學生小題大做了,總之這明明是可以簡單解決的事情。
 
  「行啦,個個都去曬啦。」林強滿臉食花生的期待。
 
  「係係係係係。」阿北只好收起手機,跟林強出去了。
 
  阿北第一次看見學校有如此多的學生,真的,平常在課室內學校,卻全都在走廊上了,大概連畢業禮也不會如此齊集。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三樓,四年級的課室。
 
  這間學校的校服是傳統的上下身全白配黑領帶,各有男女裝英國紅毛外套,還未入秋,焦躁的人海聚集在課室外兩邊,如一片融動的雪原。
 
  「出黎啦!出黎啦!」林強興奮地說。
 
  一男一女,穿著校服,背著背包,由兩名校工的保送下,擠開人群,離開教室。
 
  他們分別叫楊希杰與方潔海。
 
  一個月前,認識他們的人,大概只限於他們在班內的朋友,到了今天,再也沒有一個學生,未曾聽過他們的名字。
 
  楊希杰與方潔海是同班情侶,大概兩個禮拜之前,他們在校內操場的角落接吻。
 




  接吻的場面被某個學生用手機拍下來了,迅速上網,不到二十四小時便流傳到訓導主任,副校長,校長的手上。
 
  學校召見兩人,據說,除了懲處,學校要求兩人在校內不能再做「情侶的舉動」,也要求兩人寫悔過文。
 
  兩人拒絕了校方的所有要求。
 
  楊希杰與方潔海在走廊中並行,校工本來想用升降機,但人太多了,最後只能一級又一級樓梯走下去。
 
  沿路圍觀的學生沒有一個說話,只是拿起手機,不斷拍攝兩人並行的身影。
 
  雖然距離甚遠,但阿北看見,他們並不緊張,反倒十分平靜,而且有種與年紀不協調的自信,對,他們被趕出學校了,對十多歲的年輕人來說,這不是容易承受的經歷,但他們卻承受了。
 
  「學校明顯係要殺雞儆猴,咁高調趕佢地出學校──嘩──!」
 
  林強的話說到一半便驚叫起來。




 
  不,是整間學校也嘩然。
 
  楊希杰與方潔海突然牽起了手,衝出了操場,校工連攔也攔不住,一對白色的小身影,在深綠色的操場中央,像兩片羽毛隨風相疊。
 
  他們,又再接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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