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惡意 


  黑暗中,莊繞盈聽見了整個世界的氣息。 

  形狀有如巨大立方體的地下室充滿安靜的空氣,牆壁上一列敞開的氣窗送進夏日的微風,如昆蟲湧動的高溫正試圖侵入,微弱的陽光如細流滲進陰鬱無光的角落。全身包裹在柔道服裡的身體,發出綿絮般柔軟的溫暖感。 

  而在她的正對面,她感到一顆困惑的心靈。 

  睜開雙眼,站起,手執竹刀,大叫:「開始!」 





  「嗚嘩───!!!救命呀───!!!!」 

  莊繞盈的對手──阿北也趕忙站起來,但不是準備反擊,而是開始東奔西跑,在整個地下室內尋找躲藏的位置。 

  「我都未開始攻擊……」 

  「走呀-!唔好埋黎──!我唔想搞大佢呀!走呀我警告你──!」 

  阿北躲在一個劍道練習用的半身人偶後,伸出竹刀滑稽地胡亂揮舞。 





  莊繞盈嘆了一口氣。 

  「算啦,唔打啦,你出黎啦。」她垂手放下竹刀。 

  「喇,你話架,真係唔打啦……」 

  阿北戰戰競競地步出,雙手執著刀竹,一步一步小心移動。 

  「見你咁既樣,我都無心機──去死啦垃圾!!!!!」 





  莊繞盈見距離剛好,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擺起了架勢,腳上一個漂亮的小跳步,刀法像是柳葉般輕柔,阿北只來得及看見一片竹黃色的殘影,左肩的震痛便已經令他頭暈眼花。 

  「嘩────!!投降啦投降啦!!」 

  阿北雙腿一軟,坐在地上大叫。 

  「唉……真係唔好話俾人知,我地細過個陣一齊練過劍道。」 

  莊繞盈也坐了下來,竹刀靠在肩上,活像真的武士。

  「我從來都無因為依一點而自豪過……」阿北悻然說。 

  莊繞盈與阿北是所謂的青梅竹馬,從小認識的好友,大概是居住在同一區吧,兩人在同一間中學竟然又碰面了,雖然沒有同班,但童年的情誼使兩人保持著聯繫。 





  「生日快樂呀。」莊繞盈拿起水壺喝水「男仔我諗唔係啦,但女仔既話,我應該係第一個同你講生日快樂?」 

  阿北直接攤在木版地上,伸開四肢:「好可惜,唔係,明年請早。」 

  「嗯,乜你終於有拖拍……唔係掛?伯母知唔知?」 

  「唔係呀頂你……係有一個女仔,我只係見過佢一次……」 

  生日快樂。 

  阿北看著天花,想起許愛悠的側臉,她那婉惜而不甘的眼角餘波。 

  最近愈來愈多令人頭痛的片段留在腦裡。在操場上無懼整間學校的目光接吻的兩小無猜﹑堅決要改變校規的美女──所以當莊繞盈說要來練練劍道,他勉強答應了,他不愛運動,但也知道運動可以令人短暫忘記煩惱。 

  「唔會係……許愛悠掛。」莊繞盈半猜度的說。 





  阿北抬起頭,驚訝地望向莊繞盈。 

  「竟然俾我估中左,佢點樣知你生日?」莊繞盈笑說。 

  「我都唔知佢點知,但都唔係重點,重點係……佢叫我幫手提出校規修訂。乜你都識佢?」 

  「依兩年玩開社團既人,應該無人唔識得許愛悠。」除左你條友──莊繞盈心想,但還是說:「當年佢差唔多係學生會會長,只係到最後,同前會長分左手,提名權落左係尤天勇手上,而佢,就完全退出學生會。」 

  學生會會長並不能夠隨意參選。學校只有四個人有提名權:校長,副校長,訓導主任,現任學生會會長。而一般情況下,學校根本不會親自挑選學生,而由學生會會長,提交一位至兩位後選人給予校方,校方審議過後便會正式提名參選,所以學生會會長的意願最具決定性。

  「咁你係拒絕左佢?」莊繞盈問。 

  「我都係得一票,有咩用?風紀委個一票點都爭取唔到,仲有籃球隊,問答隊個啲大社團,又點會為左一條校規,同學校作對,你又拎唔到認證,如果唔係,我都會考慮下既……」 





  莊繞盈瞇起雙眼看著阿北嘲笑的臉。 

  莊繞盈是劍道社會長,她從小練劍道,實力不容小覷,但劍道不同橋牌,較大型的公開賽都是團隊制,劍道不是熱門運動,雖然有成員組隊參賽了,卻始終沒有能力贏得公開賽。 

  叮鈴。叮鈴。叮鈴。叮鈴。兩人放在一旁的雜物堆中,傳來手機不斷收到wtsapp的鈴聲。 

  「邊個呀……」 

  阿北認得那是他手機的聲音,他跑起來,翻出手機,是一連串的照片。 

  「……」 

  「做咩呀,發生咩事?」 

  莊繞盈察覺到阿北神色有異。 





  阿北沒有回答,不知該怎麼回答。 

  照片是偷拍的,應該是從橋牌學會的通風氣窗外將手機伸進去。 

  內容是四個學生在桌上玩牌,玩得旁若無人興高采烈,而且,桌上有數張二十元,接下來,則是林強遞出一百元,與阿北站在一邊觀戰的場面。 

  校服,樸克,金錢。非法聚賭並不只是訓導主任的餐單,也絕對是刑事罪行。 
  
  會長阿北,副會長林強,兩人的臉孔清晰莫辯。 

  【如果你唔支持我,我會將依啲相傳俾風紀委。】 

  來信人的號碼並無記錄。但阿北不用思考也知道是誰。 

  「繞盈……」阿北將手機握在手心「我終於識到個比你更得人驚既女仔。」 




  『許愛悠!你係度做緊咩!企起身』 

  那是最最最最最無聊的數學課,到底2x+3=7這種東西是那個白痴想出來的。的。x明顯是2,根本不用思考呀,為什麼,要故意將事情弄得複雜,然後又要花時間去解決。 

  『我叫你企出身,妳聽唔聽到呀!』 

  許愛悠站起來了。手心緊握。 

  『伸隻手出黎,俾大家睇下隻手!』 

  數學老師是中年女人,這種無聊的女人一定還未結婚,也沒有男朋友吧。 

  許愛悠攤開了左手,左手是一張摺了兩摺的小紙條。 

  『傳紙仔下話?乜數學堂好無聊咩!等我睇下……』 

  老師一把搶過了許愛悠手中的紙條,打開,故意提起聲線讀出: 

  『To:肥妹,放學之後返屋企記得打俾我,我地一齊睇電視啦 愛』 

  整個班上所有的學生,男生,女生,目光也集中在許愛悠身上。 

  『哦,原來你同肥妹咁熟,你地兩個覺得數學堂好無聊下話,兩個一齊企起身!今晚我要見你地家長!』
 

  小學五年級的許愛悠,第一次在上課的時侯落淚。 

  她從來沒有因為傳紙條這種小事而後悔過,肥妹也從未責怪過她。 

  可是,人類並不是制度的動物。

  「我地天生就識得突破制度,唔係咩?會長大人。」 


  許愛悠站在舊翼校舍的天台,曬了好幾天,天空漸變得低沉,夕陽將至,遠方昏黃的天色將雲絮染得十分悅目。 

  阿北站在天台的另一邊,看著烈風吹起了許愛悠的黑長直髮,她解下了馬尾,就這一點而言,也算是違反校規。學校規定,長髮的女生必須要綁馬尾。 

  「無論係幾嚴格既制度,都阻止唔止到人類追求自由既意志。就好似,你地會係橋牌學會入面賭錢。」 

  她回頭,看著阿北微笑。 

  大美女呀。阿北也不禁看呆了,尤其是那有如在天空中飛舞的長髮。 

  「就算有橋牌學會個一票,你仲差十一票。」 

  許愛悠仍然微笑,似乎即使世界末日,也沒法阻止她的微笑。 

  「十票。」 

  「下?」 

  許愛悠拿出了手機,然後阿北的手機又收到了幾張照片。 

  是新一輪的罪證?照理說除了非法聚賭,阿北與林強也算是循規蹈矩(而且賭錢的其實也只有林強)。阿北打開照片── 

  幾個男生圍在數不清的電腦屏幕前面,房間十分凌亂,到處都是底版,電路線,各種電腦硬件。 

  電腦技術研究社?然後,阿北看見了重點。 

  屏幕上顯示的,是裸體的女性,而且是男女交合,充滿了體液與馬賽克的影象

  「有啤牌既地方,就會有人賭錢。男人用電腦,就會用黎睇AV,無論咩地方,咩制度下都一樣。」 


  的確,既然電腦研究社的社員有自由使用電腦的設施與房間。如果說完全沒有一點踰矩,那才不可能。 

  「你係咪覺得我好得人驚,定係覺得原來人性好恐怖?都唔係,可怕既係制度,校規唔俾人聚賭,所以當你一賭錢,你就怕有處罰。校規唔俾人睇AV,當依班男人用學校電腦上甜網,就會驚俾人捉到。」 

  許愛悠收起手機,背靠在天台的爛杆上,白色校裙承受從下而上的風,恍惚是升起的羽翼。 

  橋牌學會。電腦技術研究社。一日之隔,許愛悠已經掌握了兩個社團的選票。 

  「你無其他選擇,只能同我合作。」許愛悠說「就算你唔同意我既想法,但好抱歉,你係十二大社團既代表之一,係依個制度入面,你始終係我既目標之一。」 

  「唉……」 

  阿北重重嘆了一口氣。他怎樣想,也走不出許愛悠佈下的死局。 

  即使他拒絕與許愛悠合作,而許愛悠又那麼絕情地將照片傳給風紀委,令橋牌學會降格,剩下十一個社團,仍然可以動議修正校規,而許愛悠目前仍有電腦技術研究社的一票。 

  不是被逼合作,就是被逼退出。許愛悠的offer裡,沒有第三條路。 

  「點解……妳要咁堅持。」阿北說:「我知道你之前係學生會既人,當年一樣可以推動修正校規,但點解今次妳堅持到依個地步。」 

  聽見阿北的問題,許愛悠抬頭望看天空,然後拔下了眼鏡,她的近視似乎不重,失去鏡片之後,眼神並沒有變得迷濛,那明亮的雙眼反而更靈動了。 

  「天秤。」許愛悠回答了。 

  「天秤?」阿北完全無法理解。 

  許愛悠伸出手,虛握的五指收起來,有如握著一個無形的天秤。

  「接吻事件打動左每一個人,有學生會佩服佢地兩個;亦有老師會覺得校規仍然唔夠嚴格;有人會想學佢地咁係操場接吻;亦會有人覺得點解依家新一代,連咁簡單既自制能力都無。」許愛悠說「就好似一個唔穩定既天秤咁,兩種態度都會加上新既重量:善意﹑惡意,抑壓﹑自由,服從﹑反叛……到最後,依個天秤,一定會倒向其中一邊。」 


  「我只係……」許愛悠低垂著眼,「唔想個天秤,變得更加沉重,更加制度化,更加死版,更加嚴厲。而係想佢變得更自由,更人性。」 

  阿北呼了一口氣,快五點了,學校內幾乎沒有任何人,冷清的操場上沒有人打球,沒有人奔跑,當然也沒有人接吻。這只是一間小小的學校,阿北只是想過平淡的六年,現在已經是最後一年了。 

  許愛悠走過來,趁阿北未有防備,一把抓起了他的左腕。 

  「嗚呀……」阿北發出一聲輕吟。 

  「嘩,你唔會係太耐無掂過女仔,咁就『不行了』下話。」 

  阿北沒有解釋那是因為他肩上的痛楚,莊繞盈隨便一擊也能形成七日不散的瘀青呀。 

  許愛悠執住了阿北的手,強行要讓兩人雙手握起來,微笑說: 

  「合作愉快。」 

  阿北只覺得,她的手心,比她的眼神還要來得更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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