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很久沒有享受過平靜和安寧,所以睡得特別安穩。居然連半夜裡驚醒或者發惡夢都沒有,一覺到天光。
我瞇著眼感受著刺眼的陽光,然後深深吸一口氣提起精神。
然後稍稍回想睡前到底在幹什麼。
 
喬一心呢?我摸摸身旁,發現床上僅餘下我和一張霉味十足的被子,但她卻不知所蹤。
該死了,難不成昨晚想太多自己做夢時夢見自己跟她說了那番話,還抱著她睡了?
我揉揉眼馬上看看屋子的四周,發現很陌生,可是這村裡的屋子我有哪間不陌生,我連我到底在哪兒都沒想法。
 
「唉,我該不會是太擔心她,擔心得產生幻覺了吧。」我嘆道,然後又大字型的躺回床上。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可能是我有幻覺,我雖然有點神經緊張,但該不至於連自己有沒有幻覺都分不清楚。如果我沒有想太多的話,她在哪裡?
 




我把心裡對溫暖被窩的依戀壓下,一骨碌滾下床,馬上又被冰冷的地面刺痛縮回去。我的腳指動了幾下,發現我居然脫了鞋襪。我心想不可能,這幾天以來雖然覺得鞋襪都該臭掉,但為了半夜還能馬上逃跑都不曾脫下襪子。
 
就在我低頭沉思之際一個人推開了門,她頭戴著淡黃頭巾,低矮的髮髻包裹在頭巾裡,幾根髮絲從旁垂下。臉上帶著一抹紅潤,與泠淡如水的眼和充滿疲態的眼袋相映成趣。薄唇緊抿著一言不發,整個人站著不動。
這一刻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速了,連氣也不敢呼一下。
 
要是平日,我會把這種感覺描述為危機感,但這一刻,我好像被眼前的女人吸引著,連呼吸也忘了。
 
「你看著我幹什麼?」喬一心罵我,我吐了口氣,略帶無奈的說:「剛睡醒而已,沒什麼。」
她眼睛轉了一圈後便說:「我把你的鞋襪都洗了,桌子下的鞋你先穿著吧。還有,你昨晚沒有洗碗還要把菜摔在門外是什麼意思?」她眉頭變得很黑,好像要跟黑眼圈合體一樣。
 




「快起來砍柴,我們快沒有柴了,你平日哪麼愛拿斧頭砍人,今天去砍過夠。」她說罷便轉身走了。
我傻笑著把佈滿酸痛的身體活動一下便躍身去穿鞋,鞋是草編織成的草鞋,穿起來不很舒服,但我怕投訴會被罵,只能頂著腳痛走路。
 
桌上放著幾個饅頭,雖然硬得很,但裡頭還是暖的。我咬著一個拿著兩個便走出門,老伯和妻子正坐在他們的屋前小桌旁不知在幹什麼。
喬一心則拿著斧頭走過來,臉仍然黑得可怕。
 
「讓我拿著吧。」我馬上上前把兩柄斧都拿到手上,但想了想發現不對,便問:「我一個人怎用兩柄斧頭?」
她奪回一柄便又扔下我走向那片光禿禿的山林去。
 
「等等我。」我喊了聲便追上。




 
我們走進林裡,但樹林沒有那種綠油油或者很密集密得讓人心寒的感覺。我們走進去幾米,一路朝山上望去,幾乎只有一片淒涼。大片山林只有近山頂那端還頂著丁點墨綠,在山腰的一帶都是枯林,像鐵青色一樣的枯木佈滿山腰,地面上的泥土都乾得龜裂,枯葉都找不到幾片。
 
我看著不禁感嘆:「這些樹都已經脆弱得連老伯他們都能一刀砍掉了。」
喬一心回頭看我一眼便道:「他們比你想像中弱,它們比你想像中強。」
 
我聽著覺得有點道理,但總想找個借口跟她反駁,總不能一直被她的氣焰越長越大,不過在我想要找點話來贏回辯論時跟她對望了一眼。
她眼裡很少出現茫然若失的眼神,可現在她卻好像離不開自己的森林一樣,沒法打起精神。雖說她這早上嘴巴鋒利得可以割喉,但卻沒有她自己一直以來對人的關心,就好像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一樣。
 
「別走了,不如就這棵吧。」我說著把斧頭抬到肩上,也不看她,自顧自的量度一下砍樹的角度。
然後便雙手提斧咬牙一砍。
她是對的,枯樹雖然好像半死不活,但枯樹還是硬得可以。
我咬牙把斧頭拔出來,朝同一位置再來一下,枯樹低沉的叫了聲,腰間裂出一道兩三隻手指闊的裂痕,但仍不足以倒下。
 
她走近來,提起斧頭作勢想要砍樹,但我馬上阻止她:「別動。你的傷口應該還沒有好。」我想起昨夜抱她時她背後那點血跡。




她別過臉去。我接著又說:「雖然不知道你怎麼想,但是...」我吸了口氣又道:「我都會在你身邊,我知道你個性倔強,我也不逼你。反正我不會丟下你。」
 
她紋風不動,眼神仍舊像死魚一樣。我嘆了口氣又繼續砍樹,反正我們這一路上的交談很多時都是有一句沒一句,我也不期望她一下子能打開心屝,還肯跟我說話也算是萬幸,就希望她別一直罵我。
 
「你這樣砍不行,要從這裡來。」她忽然跳出一句,然後便指著樹身另一處。
我總是跟不上她的思路,她也不肯正面回應一句,好像高官一樣左推右卸左閃右避。
我跟著她的指示,很快便把樹木砍斷,木倒在旁邊的樹上,椏枝交叉卡住了。
 
我和她抬頭看著,然後傻笑。我搖搖頭,又道:「樹木真是有趣,就算大家都枯得連葉也沒有,還是那麼堅硬。倒了,也有旁邊的枯樹攙扶。」我說時斜眼看她有沒有反應。
她踏前一步便雙手一拉,把卡住的樹木搖了一下,猛力再扯之下上面的椏枝終於也受不住力斷裂。
「要倒下的樹木始終都會倒。」她道:「旁邊的枯枝本來也快要枯死了,又怎能支撐著另一棵要倒下樹。」
 
「倒下了又怎樣?難道就不會再站起來嗎?」
「樹倒了就是倒了,你還能期望它長回來嗎?」她失笑道。
「是我的錯,是我沒法保護好你,還讓你為了救我而做錯事。」




「這不是你的錯。」她說罷用力砍在倒下的樹幹上。
「但這更不是你的錯。是的,你的確在當時逼不得已動手殺人,但這只是形勢危急萬不得已之下的選擇。錯不在你。」
 
她閉眼又砍一刀,喊道:「這不是逼不得已,這是我自以為是,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旁觀著你和雲雀牠們戰鬥而自己什麼也不用做,以為自己可以僥倖,以為自己真的那麼...那麼善良,我根本沒有資格,我太偽善了。」
斧頭陷在樹幹中,她費盡力氣也無法把斧頭拔出。我丟掉自己的斧頭,走到她旁邊,伸出左手按在她手上,另一手握在斧柄上,說:「如果不能自拔的話,還有其他人。別忘了雲雀,你的命也是牠的命。」
 
「其實,或許我們都是一樣,自以為是,然後就不會接受或者嘗試理解對方的想法立場。你是這樣,但我也是。我曾經罵過你,但這都是源於我無法真正理解自己所做的事情有多錯,也為了保護自己而質疑你。現在回過頭來,我知道你並不是偽善。你心底裡頭終究無法原諒自己殺過人,但你已經很好很努力,你沒有像我一樣。你自責,是因為你放不開,也是因為你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做。你或許真的做了一件無法挽回的錯事,但這不是一個句號,沒有人可以就這樣蓋棺定論,說你是偽善。你還能選擇,真的,你還可以選擇自己以後的路。」
 
她低頭默默聽著,過了很久才把手從斧頭鬆開,說:「我還能選擇嗎?」
我猛力點頭,好像看到她能走出陰霾的機會。
她裝出微笑的樣子道:「謝謝你。」
「你要不要先找雲雀談一下,你們畢竟是同伴,牠應該也很擔心你。」
「我會的。」她說罷便催促我把她的斧頭拔出。
 
「你先去把牠們找來吧,讓蜻蜓幫我砍柴。」我揚揚手讓她去。她勉為其難的動身,我則看著她的背影從林中縮小。




雖然獨留在這枯林裡有種莫名的悽涼感,但與其讓她留在這裡跟我一起伐木也沒意思,倒不如讓她和雲雀談談。也好讓蜻蜓來工作一下,免得牠惰懶筋骨。
不過蜻蜓還是磨蹭到我砍下第二棵樹快要骨頭散開時才出現。
 
「真沒想到你還是能把喬一心那麻煩搞定。」牠在枯枝間一躍著地,身體也在著地後舒展開來。
「別把她說成麻煩,要是被她聽見,鐵定要把你砍成肉醬。」我見牠來了便撒手不幹,乾脆坐地上回神。
「如果她不算是個麻煩的話,你怎麼昨晚都消失了。」牠問。
「夠了,她是我們的同伴,別整天把人家當成負累。沒有她的話你也別指望能活著。」
牠抓起一塊木頭,兩爪扣在坑紋中一用力便把木分兩半。
 
「好像在她救了你以後,你對她的態度就完全反轉了。」牠盯著我,彷彿想從我的反應裡得知答案一樣。
可我也不是小孩子,怎會輕易被牠唬弄到。「這是因為我們是同伴,正如我知道如果你死掉的話我也會跟著死去,我才會把你的命視為自己的命。她救我的時候逼不得已殺了人,我也是在這關節點上才會真正理解到她是個怎樣的人。」
 
牠擺出一副懷疑的眼神,我氣得執起旁邊的草向牠擲去。雖然我話裡留了很大空白,但與其說我隱瞞,倒不如說是連自己也搞不清楚。
假如我對她僅僅是同伴的關係,我是不可能大半夜拿著翻炒的菜去拍門捱冷,以我這個人的性格,多半不會為「同伴」兩個字而這麼做。
但說是出於喜歡,又好像有點誇張。也許要視乎人們怎麼定義喜歡,因為她是個漂亮的女孩而喜歡,因為她的個性堅強又善良而喜歡,好像怎也說得通。




 
「你還在發什麼呆?」蜻蜓忽然問我。我定神一看牠已把木頭都撕成手臂旁粗幼的木條,這些木現在就算不上是柴,而且能不能用來生火還要看木本身的濕度。
「我去找籃子什麼的來搬走它們,你先回去屋子裡吧,待我有食物的時候再來找你們。你們別跑出來嚇人,這村裡就只剩下一對老活寶,見到你們肯定得變成老古董。」我搖頭晃腦的又走下山,一路上還在想著我們喬一心到底是什麼關係。蜻蜓在後頭罵我別只顧跟喬一心聊天又忘了牠,我回頭比了個中指便氣沖沖的走下去。
 
路上遇到喬一心在老人們的屋前削蕃薯皮,見我來時兩手空空便想問問題,我搶先一步說要找籃子,她指指屋旁原本用作養生畜的空置園地,我在門旁便找到籃。然後上山下山走了不知多少趟才把木條都搬到村裡的柴房去。
 
在我幾乎要氣絕於這條村的時候,喬一心竟然走過來遞了杯水給我,我忙著喝完又繼續用勞力換地方住。我問為什麼只有我要這麼辛苦時老豆一如以往的說男人就要讓女人幸福。我心忖時代早就變了,男女平等就該男女都勞動。
但我寄人籬下實在沒有說話的地位,唯有出賣僅餘的勞動力。
 
最後一批木柴送回時,老頭居然劈頭就道臭小子連柴枝都砍不好,還說了大堆北方方言我完全聽不明白,老婦人在旁只嘻嘻笑。
「唉我不管了,今天是要吃蕃薯嗎?」我擦擦汗坐到一心旁,摸摸盆裡的蕃薯發覺還暖著,馬上掰開一個咬下去,頓時覺得蕃薯美味無比。
喬一心搖搖頭又找了條灰灰的毛巾扔在我頭上,還用力的猛擦我的頭,我連聲求救不果,頭皮幾乎無法抵擋給擦出血來。
 
「救命!不要這麼用力...」我咬著蕃薯大叫,但她卻越發用力,五指抓在我脖子上狠狠的擦。
「誰叫你只顧自己吃,也不多謝我辛苦為你烤了好幾個蕃薯。這算什麼。」她邊擦邊道。
我扭著脖子避開,但她沒有放過我的意思:「多謝多謝!感謝喬一心大小姐賜我糧食。」
 
她聽了敲了我頭一下,又罵道:「誰是大小姐!想說我是港女是吧!不服氣是吧!」又開展下一波攻勢,我大叫投降,她才悠然的把毛巾拿走。
「看你還敢不敢一屁股坐下來就吃。」她拿著了一個便脫下蕃薯皮咬了口。
「那好吧,下次我先替你剝皮,然後才自己吃。」我剝下另一個放到她腿上,她卻低頭笑而不言。
 
你沒事就好,我心裡說道。雖然一時間無法確定她到底好了沒有,但至少現在可以跟我打打鬧鬧,也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你在愣住幹什麼,還不吃是要等它變冷嗎?」她皺眉問我。
「嘿,沒事,我就是在想,我們現在多幸運,可以平安的在這裡留下來。」我看著下方的村子,雖然空蕩蕩的,但在太陽照耀下也不是那麼陰森。
她聽著也遙望著同一方向,看得出神了,連嘴巴也不自覺的微張著,連我在旁盯著她的臉也沒察覺到。
 
「你說,我們就留在這裡,好好的休息。好不好?」她回過頭來問我,眼睛張得大大,瞳孔裡頭的烏黑一掃而空,卻有如夜空一樣,好像有幾百顆星在裡頭閃耀。
「你...怎麼了?」她見我發呆盯著她又低頭別過臉去。
 
「我...」我稍稍定神才道:「沒問題,就休息到好了,才出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頓了頓,吸了一口氣才說:「我是說,我們倆以後,就留在這裡,不再離開。好不好?」
 
她抿著唇牽強的微笑著,彷如一個小女孩撒嬌要買玩偶時的表情一樣,都是那麼熱切,那麼期待,卻又那麼害怕希望一掃而空。
我實在無法拒絕。儘管我馬上想到蜻蜓和雲雀必然會反對,也想到騰若飛他們在外不知安危,但我卻無法讓她承受希望落空的失落。一想到那些傷口和眼淚,我就無法開口拒絕。
 
對不起。
我閉眼深吸一口氣。
「那就留下來吧。」我笑著說。
她笑得比我更燦爛,好像連眼睛也跟著笑得彎曲起來。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