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間裡等了好幾個小時,感覺卻像幾天那麼長。
 
前方的記者肆無忌憚地在大型攝錄機旁邊按電話、打瞌睡,有好幾台機器孤伶伶的佇立著。家屬的哭聲已經不再撕心裂肺。不能再撕心裂肺。這段期間,除了間中有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走到那些把身體水份哭乾的家屬旁邊,遞遞水,送上幾句寒喧,讓他們重拾繼續哭下去的動力之外,沒有其他消息。
 
突然,幾個穿著整齊西裝、衣著光鮮的中年男人,從前方的大門走了進來。
 
我轉身望望旁邊的大鐘,晚上十一時十五分。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好幾排的記者已經準備就緒。三色台、A字台,還有好幾個外國和內地媒體,黑漆漆的機器幾乎把鋪上白色桌布的桌子完全遮蓋,記者們則像在逃避什麼似的,弓身躲在機器後面。
 
我站起身探看,然後又來了幾個女人,坐在前方的座位上,就在那些衣著光鮮的男人旁邊。坐在正中間的那個,剛坐下來便趕忙整理著他那沒有幾條的頭髮,他旁邊比較年輕的男人則不停的從文件夾拿出一疊疊的紙,放在他的面前。
 




「準備ROLL機!預備 一、二、三──」
 
「各位好,我係國泰公共關係部既負責人。對於今次事件,我地公司表達遺憾以及深切哀悼──」
 
「哀你老母個臭閪!」一個滿頭白髮的胖男立刻大罵,地板輕輕晃動。
 
「陪返個女比我呀──唔──」一個婦人再度哭成淚人,在地上打滾。
 
越來越多人站起身,對在坐成一排的西裝男女東指西指,而更多的是舉起中指。這個時候,我的心裡那股如烈焰般燒得正旺的怒火,也醞釀著要爆發──屌你老母,過左幾個鐘一啲消息都冇,你地班友食屎大架?
 




我正要站起,卻發現一大群穿著墨綠色制服的男人已經拉起封鎖線,把人群完全包圍住。
 
有些人硬要突破出去,才起跑第一步,便被兩個制服大漢牢牢抓住,帶他帶離了房間。那個男人嘴裡一直夾雜著髒話地大罵,兩腳凌空地猛踢,卻絲毫不影響兩名大漢的平衡。
 
家屬看到這個場面,紛紛起哄,場面一發不可收拾。
 
這個時候,我踮著腳左看右看,坐在中間的那個光頭西裝男人的嘴唇,還是緊貼著咪高峰、不徐不疾地喃喃郁動,完全無視在一排又一排的攝錄機後方的群情洶湧。
 
──假如這是直播的話,那個MIC,肯定收不到背景傳來的任何聲音吧。
 




不久之後,一個穿著紫紅色制服的空中服務員,在旁邊的小門走了進來,站在記者和群眾的中間。她舉起兩手,手掌上下撥動,示意大家先靜下來,聽她說話。「各位──各位,我地真係好抱歉,今次係我地公司既安排失當。」她把雙手放在腰前,深深鞠了一個躬。
 
先硬後軟,很懂得策略啊。
 
「我地會安排專人同在坐既每一位討論返賠償安排。」
 
「賠你老母!我老婆未死呀!」白髮胖大叔起身指罵,群眾又一陣起哄。
 
「各位──我地大約半個鐘前證實左,客機係三萬尺空中解體爆炸,然後墜入大海。係呢個高度爆炸的話──」服務員頓住。
 
……
 
爸。
 
「──我地承諾,一定會盡全力搜索遇難者既遺體──」




 
回想起來,我好像有很多很多年,沒有叫過你一聲「爸爸」了。
 
載著這兩個字詞的,都是遙遠得不可觸及的古老記憶──媽媽,我,和你。公園。球場。茶樓。百貨公司。海洋公園。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只能把「老豆」吐出唇邊。是長大後的自尊心作崇嗎?
 
爸,你離開的時候會感到痛苦嗎?──不會的。我知道,你會笑著離去,因為你終於可以和天上的媽媽團聚了。我會想念你的腿毛,想念你黝黑的皮膚,想念你毛孔粗大的臉,想念你千錘百鍊而成的結實肌肉。想念你的一切一切。想念我們的一切一切。
 
謝謝你。
 
你未能觸及的夢想,就讓你兒子幫你完成。
 
「先生,對於你爸爸既不幸,我地都好難過。」她其實不怎麼難過。「我地會提供返基本賠償金,再根據返你爸爸既──」
 
「我可唔可以要兩張機票?」
 




「兩張機票?」
 
「係,兩張機票。兩張七月份既台灣機票,一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