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南方的孩子,在我成年前我只知道有「青梅竹馬」這詞,完全不知道有「發小」這個詞的存在,直至長大後身邊開始多了些外省的朋友,這些詞總掛在他們的嘴上,甚至連電視也開始喜歡熱播這種從小一起長大的劇集。無論是狗血劇,還是身邊的現實版本,這些見證著別人生命的人讓我著迷,聽著不同朋友述說他們跟其發小間的種種趣事,我敢打賭我那時候的雙眼必定是發著光。

當別人跟其發小通山跑的時候,我身邊只有「別人家的孩子」,幸好那孩子在我升上初中時其父母就跟我家失聯了,實在是大快人心。兒時的我住的只是普通的居民區,四周都是打工一族,幾乎見不到其他孩子的蹤影,也就沒有那種跟鄰家孩子玩在一起的劇情。終於這個局面在進入小學後被打破,一上學自然而然就會有小圈子的出現,因為住同一社區的關係,也就認識了廣猿以及賤輝。小時候的我們總是喜歡給其他人起花名,廣猿因長得像猴子而獲得廣猿的美譽,而賤輝其實也不賤,只不過他過早發育,比其他男孩子高出一個頭,大家也就說他耍賴作弊,從此他就莫名其妙地被冠上賤字。小時候的快樂其十分簡單,拿著GameBoy以及紅白機就可以玩上一天,跑去學校後方的草地捕捉蚱蜢也可以連飯也忘記吃,在下雨天踐踏地上的髒水也樂此不倦。在小學三年級前,我的週末幾乎都是在廣猿家中玩著紅白機度過,那時候我們最喜歡玩的就是超級馬里奧,不少次我們都為了通關而忘卻了時間,直至我媽打電話催我回家我才意識到時間原來可以過得那麼快。然而,時間終究還是會將人分類,不是同一類人最終還是會走到分岔路。在小學時,我雖不是學霸,也總以各種藉口不交作業,但我還算是個好學生,不偷不搶,也不會做一些越界的事。

在我們的社區里,住著一名智障少年,我見過他兩三次,於幼小的我來講,我並不清楚他是什麼狀況,只是覺得他跟其他人不一樣,也發現其他人看他的神情有些奇怪,可我又說不出到底有什麼奇怪。某天中午我在廣猿家樓下等他上學,那少年緩緩地出現了,在他那龐大身軀後的是他的姐姐,隨後出現的是廣猿,我見他出現就朝他揮了揮手,廣猿小步跑到我身邊時突然轉身朝那少年說了句白癡並做了個鬼臉,然後沒等我就自個跑了。也許廣猿以為那是小孩的惡作劇,可這一辱駡性的語言還是激怒了少年的姐姐,我完全沒想過廣猿會做出這種行為,我愣在那,眼見少年的姐姐憤怒了,我才意識到事情不對,身體本能地抬起腿轉身跑開,可惜仍是小孩身軀的我無法比過作為大人的姐姐,少年他姐一下子就把我逮住。沒錯,她看見我朝廣猿揮手了,主觀意識地把我定義為廣猿的共犯,看著廣猿漸行漸遠的身影,我奮力地掙扎並喊著他的名字,可由始至終他也沒回過頭,我知道在那一刻我的這個朋友死掉了。明明那句話不是我說的,但姐姐為了出氣,還是得找個人來發洩,我也就當了代罪羔羊,被領到班主任那不僅上了教育課,還被喊了家長。縱使我跟我父母解釋了整件事,但他們還是氣急敗壞,並勒令我不要再跟廣猿一起玩。其實就算他們不這樣要求我,我也自動地疏遠廣猿了,事後他完全當沒事發生一樣,連道歉都不會說的人終究也還是會被淘汰。不久後,廣猿因為盜竊其他同學的單車被抓住了,可他竟然還想把這事嫁禍給我,說單車是我放在他那的,幸好賤輝也看不過他的作風,出來作證單車不是我的,最後廣猿被退學了,徹底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

廣猿退學後,我雖感激賤輝,但也沒跟他玩在一塊了,有一段時間我都是自個上學放學,直到在上學路上碰到P靖,他家離學校有兩個多站,每天他都會乘巴士在我家附近的車站下車然後步行回學校,在跟P靖成為好友前,他說他其實有在路上遇到過我,不過那時候我跟廣猿以及賤輝在一起,他就以為我是壞學生,我哈哈大笑起來,說原來我也當過壞學生。大概友情跟愛情也是一樣,當有一個人離開,自然會有另一個人走過來,剩下的三年小學,P靖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從前週末到廣猿家打馬里奧的節目換成了去P靖家打GameBoy的《寵物小精靈》。P靖的家在某第一中學初中部對面,也就是所謂的學區房,比我家大不少,裝橫也很精美,後來從他口中得知他爸爸是搞裝修的,整套房的裝修都是他爸爸設計的,看著他房間那量身定做的電腦台,我心中流過一股羡慕的暖流。可惜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看到的只不過是表面。直到一個週六的下午我如期抵達P靖家時,我驚呆了,隔著門我都可以聽到他那哭喊聲,我站在門口一時猶豫到底該不該按門鈴,還是默默地掉頭回去。那時候還不是手機年代,之前的週末我跟P靖都是通過固定電話約定時間,到點他就會開門迎接我,並且每次都只有他一人在,可這次我聽到有別人的聲音,但聽到P靖那痛哭的嘶喊聲,我擔心有什麼事,也還是硬著頭皮按下門鈴。門被打開的那一刻,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年輕的阿姨,我跟他表明我是來找P靖後,她開門給我進去,P靖紅著雙眼不敢跟我有眼神接觸,氣氛十分尷尬,尷尬到我有種想要立刻掉頭離開的衝動。我察覺到那個阿姨就是他媽媽,而在我按門鈴前他媽媽大概在打他,因為我瞄到桌子上的雞毛掃。我的到來終止了這場打鬧,P靖的媽媽一臉嚴肅地邀請我坐下,並以查戶口的方式把我家的情況審問了一遍,這就是我對他媽媽的第一印象,恐怖的女魔頭,以至於後來每次我都得確認他媽媽不在家我才敢去他家玩。跟P靖回房間後,P靖並沒有說什麼,看著他那渾身傷痕的樣子,我也不好意思過問,只能假裝沒事大家一起玩著GameBoy,但這件事後我越發覺得他家不正常。直至我跟他越來越熟後,在某次週末蹺課他才跟我說起他家的情況。那時候週六我們也得去上培訓班,縱然有千萬個不願意,可父母就是願意把我們扔在學校。我記得那天天很藍,我如期地在車站等他,跟他一起步行到學校,不過當我們抵達學校後才知道老師臨時有事取消了課程,我們即刻歡天喜地,既然出來了也就不願意回家,我帶著P靖跑去學校後方的草原逮蟋蟀。累了P靖盤腿坐在草地上,抬頭看著天空,告訴我他其實還有個讀幼稚園的弟弟,後來我見過一次就是一個熊孩子,P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表示他媽媽只喜歡他的弟弟,對他各種不滿意,只要考試沒考到100分,他就得挨打,並且他媽媽還不允許他外出,因此每次週末只能我去找他,而他不能出來,他告訴我他其實很羡慕我,表示我可以到處亂晃。我驚訝地看著他,才意識到的確之前都是我去找他玩,之前還真沒留意過,心想那女魔頭也太恐怖了,我想說點什麼,但心里的話還是隨著天上的白雲飄走了。P靖眼泛淚光,我知道他大概是在忍著不想失態,我就把話接過,問他那他爸爸知道不,P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說他爸爸在外地,幾乎常年見不到他。我順著P靖看的方向,也抬頭看著天空,回想起這些日子,的確從來沒見過他爸爸,那些年不少港人總喜歡去深圳包二奶,看著P靖的媽媽那麼年輕,我不禁懷疑他媽是不是他親媽,但最終我還是沒有問出口。那一天我們並沒有拿著GameBoy在打怪,但P靖的臉上笑得無比燦爛,我猜測大概這個秘密他收藏了許久,終於可以說出口了,臨走時他朝我說了句謝謝以及再見。

從前我一直以為再見是真的會再次相見,但原來有些再見是再也不會見。一眨眼我們就到了小學畢業季,P靖並沒有考上他媽要求的名校中學,可他明明買的是學區房,最後為何無法入讀我也無法得知,反正結果就是他又讓他媽失望了,再次迎來暴打,甚至連小學畢業照也沒來拍,至今躺在我抽屜的小學畢業照再也沒有他的位置。小學畢業後他就隨家人遷居外國,只有放假才會回來,而我也順利開始了新的初中生活,有了新的圈子,但假期我們還是會碰面,他跟我說起國外的新生活,這段聯絡一直堅持到我初二的夏天。在那個燥熱的夏日,夏風吹過我的肩膀,帶走了一切。P靖家的號碼在我睡醒的某天突然變成空號,聽著電話那頭硬生生的機器聲告訴我那號碼已變成空號時,我就有種不祥感,我急急忙忙沖到他家門口迎來的是無人應答的門鈴聲。我知道,他消失了,竟然連一句道別的話也沒有,我垂頭喪氣地離開他住的社區,樓下保安認出我,剛問我是不是來找P靖玩時,又改口說他們已經搬走了。親自聽到保安這樣一說,我失望了,我知道我又失去了一個好友,我曾以為即便是假期碰一面,我跟P靖也算是兒時的玩伴,自以為我們會見證著對方的成長,我們雙方的電話早已背得滾瓜爛熟,我們會把對方視為敵友,為了考過對方而努力學習。是敵是友的關係讓我的學習有了明顯的進步,然而這些原來可以在一夕之間化為烏有,仿佛那只是晚霞的Magic Hour,再美麗也過分短暫,一轉身就是漫長的黑夜,寂靜得讓人害怕。





於某些黑夜里,我常後悔自己在P靖移居外國時沒跟他要他的新地址,我從未想過我們會有那麼一天不再聯繫,我一直相信假期會是屬於我們的共同日,但原來一切都不過是我想太多了,這世界上並沒有甚麼人是永恆的。在我們成長的歲月中,必定會有人走著走著就走散了,無論這個人陪你走過多長的路。不知道睡過多少個白晝跟黑夜,我才開始淡忘P靖這位朋友,我將他埋葬在我的腦海中,直到大學畢業時小學同學說要弄個十周年聚會這段記憶才再次被喚起,然而每當我問起其他人是否有P靖的消息時,得到的回答大多都是反問我,說難道不是我跟P靖最好嗎,連我都沒他的消息,那他們又怎麼可能會有。失望而歸的我,猛然想起那段時間興起的人肉搜索,也就嘗試在Google上搜P靖的名字,不搜不知道,一搜真找到,還真不得不佩服網路的犀利,我們在網路上的一言一行也會被記錄下來。幾經周轉,我找到P靖的ICQ,在ICQ上確認是他後百般歡喜,也就主動約他碰面。相隔8年沒見,我懷著激動的心情抵達香港沙田,腦海自動腦補再次見面的畫面,會是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還是會憤怒地追問他為何不跟我道別,然而這一切在我再次見到P靖時都像過街老鼠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只是輕輕地朝他揮了揮手,十分平淡,我們沒有擁抱,也沒有握手,更沒有眼淚直下三千尺,我知道一切都變了,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位舊朋友,而不是老朋友,舊朋友跟老朋友的區別是舊朋友是過去式。P靖跟我找了家茶餐廳坐下,他始終沒有告訴我當年為何會突然人間蒸發,甚至在他的記憶中他跟我的聯絡在小學畢業後就斷了,我看著眼前這位兒時的玩伴,知道我們的友情早已被時間沖走。P靖跟我的話題再也不是無話不說,竟淪落成枯燥無味的寒暄。

也許有些人真的不應該見,讓他們活在自己的回憶中就好,至少在回憶中他們是美好的,再次相見只會破壞這份美好,甚至連最初的美好也被抽空。

再見了,舊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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