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里村後山的一片空地是開村先祖的墳墓,一個龐大的風水陣地,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榕樹佇立在空地中央為其遮陰擋雨。老一輩說墓穴是村子的脈,榕樹是村子的根,脈斷了,人就流走了;樹萎了,村就散盡了。為保根脈,村裏一直奉守流傳百年的拜祭習俗:半年一小拜三年一大祭。大祭簡直是慶典,村人會殺雞宰豬,上山完成拜祭後,在祠堂辦一整天的宴,酒足飯飽,預慶豐收。

說來奇怪,無論誰踏進墓穴範圍,都會感到地面傳來微微震盪。那棵大榕樹也是粗壯得詫異,似乎正往更奇特的形態生長。而且墓穴周圍寸草不生,連螞蟻也不敢靠近。

因為迷信,後山是不能隨便進的,進山前要卜卦,問天問先祖。其實,上山的路九曲十八彎,雜草叢生,蛇蟲橫行,路又難走,健壯的男丁也得花兩小時才能去到墓地,除了拜祭,平常是沒人願意上山的。

然而,我只消花半小時就能到墓地了,因為山腳有個秘洞。

發現秘洞是個意外,一個害我差點丟命的意外。





小時候貪玩,村裏人常叮囑孩子別跑上山去,還瞎編了一大堆鬼話嚇唬我們。不過他們越是忌諱,我越是喜歡溜上山,其實山上也沒什麼好玩的,去了也是活受罪,每跑一趟,難免全身被蟲子叮得又癢又疼。溜上山純粹是出於叛逆的心理,卻慢慢成了習慣。

那天學校放假,媽媽在我跑出門前吩咐我不要上山去,我哦了一聲,然後就跑上山去了。頭頂著毒辣的太陽,喘著粗氣擦著汗。忽然,我心血來潮:我不願走那條唯一上山的小路,我要另辟一條個人專用的秘密小道,接著我就不要命向山沿走去。結果,走了不到五分鐘,我踏空滾了下山,眼前天旋地轉,枝葉像鞭子似的抽打著我,大概滑落了二十多米,才墊在一顆倒下的枯樹上,掛在十多米高的半空中,撿回小命,下麵是湍急的五裏河,我別過臉盯著背後嘩嘩而過的河水直冒冷汗。待緩過勁來,便順著枯樹爬回山腳,除了幾處擦傷,沒大礙,如今想起來真是奇跡。

就是那個時後,我發現了秘洞,秘洞裏的人,還有墓穴和榕樹的秘密。


2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從沒問過彼此的名字,我想是因為我們都覺得不需要吧。他祥和、友愛,只是長得比較奇怪,眼睛分得很開,小鼻子寬嘴巴,口齒不清,他說自己已經四百多歲,卻比八九歲的我還要矮小。





“你在這裏幹什麼?”我問他。

“我在準備回家。”

“你要回家,為什麼躲在這黑不拉幾的山洞裏咧?”
  
“為了自己的安全。”
     
“誰在追捕你嗎?”




     
“沒有,但是不躲在這裏就是遲早的事。”
     
“誰會這麼做啊?”
     
“你們。”
     
我們坐在晦暗的山洞裏,涼爽,回音別具層次。我看著他在捏弄一塊塊微微發光的紫綠色薄膜。薄膜就像水母,在空中漂浮的形態也像,不規則,美麗。一圈漣漪般的光芒在薄膜中心脈動,好像絲綢包裹著柔和的燭火,把山洞映照出夢幻的冷色和氛圍。
     
他說他弄這些玩意兒已經有一百多年了,自從機器壞了後,就一直在弄。
     
“這是什麼呢?”
     
“一種電離微生物。”
     




“是做什麼的?”
     
“這是我們的必須品,它的用途是萬能的。它能進行最細緻的微觀工作,故鄉每個人的生活都離不開它們。它們能提供我們大部分需求:既像你們的電力,可它是一種有智慧的電力;它也是食物,形態和味道變化萬千的食物;它能修復大部分東西,例如我們的身體和各種用品。”

“你現在需要它做什麼?”

“維修機器。”

“你不懂得修嗎?”

“不是懂不懂的問題,是機器的結構太精密了,我只能依靠它們來做修復工作。可是這裏的大氣成分並不利於它們繁殖,所以一百多年來,只繁殖了這麼一點。如果在我故鄉,眨眼功夫就能產生足夠維修機器的量了。”
     
其實當時我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只想著為什麼五裏村的人不用這些東西呢?捏捏弄弄就有吃,不用下田幹活了。
     
“你需要多少這些玩意兒?看看我能不能幫你弄來一些,好讓你早點回家?”




     
“呵呵,謝謝你啊,善良的孩子,可你幫不了我,你們這裏不會找到這些生命體的。而且,我也快存夠足夠的量了。”
     
“那很好啊。”
     
“嗯。說回來,你想要看看我的機器嗎?”
     
“好啊!”
     
“那你要跟我走一段路。而且,我相信你是一個最棒的保密者。”
     
我猛地點頭,差點要挫傷脖子。他帶我走上一條潮濕狹窄的過道。他走得倒是輕鬆自在,可我得手腳並用,連爬帶走地前進。
     
“對你來說是窄了一些,可快到了,來吧,加油!”
     




我當然拼命加油,因為好奇心燒熱的血液在掄著我的太陽穴,推動著我的手腳。他氣沉步穩,我的氣息卻急促得像只在過道裏惶恐不安的野豬。你知道,孩子嘛,就是好強,為了故作強悍,後半段路我都刻意壓制著喘氣,差點要蔽昏自己。很快,我便看到了他所謂的機器。


3
我確實是一個最棒的保密者,因為直到現在,我也不敢跟任何人提起他和機器的事情。

機器是一個流線型的大圓盤,直徑十米有餘,卻只有一米的厚度。圓盤卡在一個山洞裏,部分嵌進了土壤。靠近時,我能感受到它發出微熱,還有經由地面傳播的震動。它似乎在運行著。
     
“電離微生物一直在修理機器。你感受到的這份熱力和震動,正是它們每時每刻在外泄能量的結果。它們個體壽命短暫,消耗完能量後便會馬上氧化,因此我得每天補充新的。”
     
“這根本是一個房子吧?你住在裏頭嗎?”我愣住盯著機器,幾乎忘了眨眼。
     
“不是房子,是我的船。”
     
“船?但是你怎麼開出去呢?而且又是怎樣開進來的?”





“孩子,我來問你。”
     
我看向他。他臉上抹過一絲微笑。
     
“你知道宇宙嗎?”
     
“當然,我們住在地球,地球住在宇宙,我們都身處宇宙裏。”
     
“對,很好,你很聰明。”
     
聽到稱讚,我忘形一笑。
     
“那麼,你相信只有地球有人類嗎?”
     
我摸著下巴想了想。

“是啊。”
     
“生命呢?”
     
“嗯......這我倒是不肯定。我想不是吧,宇宙這麼大,有這麼多星星,只有地球有生命是太浪費了。”
     
“好,那和人類一樣聰明的生命呢?”
     
“我想......也是有的,只是人類只有地球才有,其他星星有其他聰明的生命——甚至比人類更聰明的生命。”
     
“對。你懂得這麼想真的很棒。地球上有許多的村子,就像這一條村子是你的故鄉;然而,宇宙中有許多星星,其中一顆也是我的故鄉。”
     
“你是說......你是從其他星星來的!?”
     
“你害怕嗎?”
     
“唔......不,不害怕,只是嚇了一跳,你是好人,所以我不怕。不管你來自哪條村,哪顆星星,你是好人就夠了。”
     
“很好......孩子,你有一雙清明的心眼,一個開放的思維,能認識你真是太好了。我很感謝這段時間你常來陪我,還帶來一些好吃好玩的。我很想和你多呆一會兒,可我很想念自己的故鄉,我在這裏逗留得太久了,我必須回去,我想你下一次再來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
     
“你會再回來吧?”
     
“唔......我想是不會了,儘管我很想,可來到這裏純粹是個意外,這裏對我來說是很危險的,起碼在你們大多數人能夠和平對待其他生命,接待其他文明的時候,我都不會再回來了。”
      
他牽起我的手,攤開。
     
“別一臉失落嘛,再見的一天終會到來的,現在,我要送你一些東西——”


4
入秋的第一天是五里村的大祭,為了準備這忙些那,我有好幾個星期沒去過秘洞了。
     
天濛濛亮,秋風送爽,是適宜登山的好天氣。壯丁先抬起四頭乳豬和八捆冥紙進山去了,他們沸沸揚揚,好像是去迎娶哪家的大姑娘,只差放鞭炮和敲鑼打鼓。他們會按照傳統的擺陣,在墓地前設好一切。村裏人要待太陽升過後山才能起行——那時候是五里村最熱鬧之時,村裏的一百多人會鬧鬧哄哄浩浩蕩蕩往山上闖,勢頭媲美大長征。
     
然而當天,據說壯丁剛上到墓地後,差點嚇得原路滾下山去。
     
我還記得村長的兒子跑回來時的樣子,手撐膝蓋,但是喘不出氣,臉無血色,眼珠子晃個不停,好像見鬼似的。當時村裏人本來都在村口等著,見他如此慌張還以為出什麼人命,於是全靠近過去圍著他。
     
“墳墳墳墳墳......”
     
“誒誒誒!你慢慢說!”
     
他這時才深而慢地喘了幾口大氣,那一分鐘的等待儼如一小時般漫長。
     
“墳被挖了!”
     
話剛落,人群中央仿佛引爆了一顆炸彈,所有人不禁往後一縮。
     
“墳被挖了?”
     
“對!被掏空了!榕樹也倒下了!只剩下一個大洞!大洞連接山腳的一個秘洞,可裏面什麼都沒有!”
     
各種聲音和反應頓時如潮水蓋過我的頭,村人陷入慌張,有人力歇聲嘶,有人哭哭啼啼。
     
“是誰這麼沒良心幹這種事呐?”
    
“誰知道呀?”
     
“五里村到底和誰結怨呐?居然這麼歹毒!滅村還要斷後!”
     
“天老爺啊......”

“脈斷了!樹倒了!”
     
“五里村要散了!”
     
“我們是做了什麼錯事咧?”

“是誰開罪了村外人?快站出來給個說法!”
     
“是哪個王八蛋這麼狠心挖的墳......”

“不能就這麼算!”

“嗚哇......”

“怎麼辦呀......”
     
“五里村......”
     
“我們......”
     
“......”


5
五里村到底還是散了。
     
村裏人逐漸離去,留下一塊塊曾經在豐收季節時一片蒼翠的肥田,如今和墓地一樣雜草叢生。我不知道是老一輩的話應驗了,還是人心裏的迷信作祟。但那個迷信段子到底是說中了,是墳毀樹倒導致人去樓空的。
     
如今我在城市生活,五里河繼續在心底流淌,河面有時會映出那位特別的朋友。

我偶爾會想起我們一同相處的那段時間。

原來在當時,他已經悄悄在我心中描繪了一個小宇宙。那些話,對一個八九歲的小孩來說是過於純真簡潔,意涵卻浩瀚深邃。他在我心中的小宇宙拋撒下了一片純白的雪花,使我往後每當仰望星空,想起宇宙時,總會帶著一種朦朧的敬畏和期盼。
     
房間的書桌上有一個玻璃瓶子,裏面有一塊微微發光的薄膜,我故意將其封蓋,以免它過度繁殖,於是它只保持手掌般大小,遒勁地閃爍著光芒。在夜裏,薄膜就像水母,在瓶中漂浮的形態也像,不規則,美麗。一圈漣漪般的光芒在薄膜中心脈動,好像絲綢包裹著柔和的燭火,把房間映照出夢幻的冷色和氛圍。就跟童年的秘洞裏一樣,只是少了一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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