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哪兒?」
 
「荷李活⋯⋯荷李活醫院,我媽住的那一家。」
 
「我⋯⋯沒死嗎?剛才我在想,是不是妳也死了。」
 
「沒⋯⋯沒有喔,笨蛋!你只是⋯⋯睡了兩天。」Ginger的情緒還是很激動。
 
「是嗎⋯⋯兩天嗎⋯⋯」剛醒來的我反應有點遲鈍。
 


「你媽說播你小時候喜歡的歌給你聽,結果真的把你弄醒了!你爸媽都來了,我去外面找他們進來,啊⋯⋯還要找醫生。」
 
我的父母進來後,一家四口抱著一起哭天搶地。
 
「噢⋯⋯疼喔⋯⋯別抱太緊⋯⋯」
 
主診醫生和護士隨後進來才把場面緩和下來。
 
主診醫生是一位老者。雖然他瘦骨嶙峋、滿頭白髮、動作緩慢,他的雙眼卻是目光如炬、不怒而威。他替我做了一些檢查後,簡單扼要地給我們講解:「情況良好,好好休息。」
 


我看看我的左腿和右手給包紮成木乃伊一樣,怎麼算是情況良好?
 
我們心裡都在疑惑,都在逃避問題,以後還能走路嗎?右手還能寫字嗎?大家就是生怕不喜歡的答案。
 
Ginger打破了僵局,緊張地問:「院長,什麼時候能出院呢?」
 
「六個月,傷口處理由蒼井醫生負責,留多久她說了算。」
 
院長見我一臉疑惑,拍拍我肩膀補充說:「就是捐血給你的那個蒼井醫生。別想太多,手腳不要亂動,有什麼需要儘管跟護士長伍姑娘說。」
 


在旁的伍姑娘點點頭。她是個胖胖的中年護士,眼睛大大,笑容親切。她安慰我們說:「這樣的情況算不錯的了,起碼還有痛的感覺,對吧?」
 
「嗯⋯⋯是的,睡了一覺,精神比平時還要好喔!」
 
院長和伍姑娘離開後,爸爸媽媽也先回家休息,讓我和Ginger獨處。
 
看著她哭到紅腫的雙眼,我的內心可謂百感交集,既心疼,也抱歉。
 
「老婆,對不起!」
 
「是我說對不起才對,我太任性⋯⋯嗯⋯⋯」
 
我輕輕吻了她的嘴巴,把她的話打斷了。
 
「妳應該累了吧,要不要睡一會?」


 
「我不累⋯⋯我有很多話跟你說喔,只從上次『打水戰』之後,我們這兩天又成了網絡紅人耶!樓下現在有很多記者等我們啊!但是你放心,這個病房就在我媽住的那一層,這裡的職員會問准我們才讓訪客進來的。」
 
雖然是在伯母那一層樓,四周的依然是病房的佈置。
 
Ginger拿出平板電腦給我看。
 
「你看,我現在叫『跳軌姐』,你叫『單挑哥』,不錯嘛。」她終於重新展現以往得意的笑容。
 
地鐵裡面那個宅男用手機拍的片段和月台的監控錄像都被放到網上。連前陣子我們的水戰片段都給翻出來,於網上瘋傳。
 
這兩天的新聞鋪天蓋地都在報道和評論這宗地鐵砍人事件。警察還沒完成調查,法院還沒有判案,世間早已有了結論。濃縮地講,事情是這樣的:「內向青年無處宣泄,誓要幹一場大事揚名天下,於地鐵無差別行兇,造成四死六傷;單挑哥奮戰掛彩,跳軌姐為救愛郎,捨命擒兇。這是整個社會的共業。」
 
Ginger實在太累了,沒多久就挨著我睡著了。我戴上耳機繼續看新聞報道。
 


記者們訪問了一些熟識的面孔。
 
救護員大叔說:「我第三次救他們嘍!頭兩次都是誤報,這次終於來真的了。那個兄弟這次幹的好!」
 
胖和尚為受難者誦經:「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善款賬戶號碼是138-168-148⋯⋯」
 
眼泛淚光的May姐代表公司說:「對於這次事件,我們公司希望對所有受影響的人士作出深切慰問,關於我們公司受傷的員工,我們會負責他的醫療費用和向他的家屬提供各方面的支援。謝謝大家!」
 
然後是新聞直播。
 
院長於新聞發佈會,精簡地說:「病人已經蘇醒,情況良好,我們醫院會免費提供相關的療程。」
 
這就是跟紅頂白吧,大家都爭著替我埋單喔!
 
我爸也受訪問了!他和我媽在醫院門外給記者們重重圍困。他興高采烈地吹噓:「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我兒子從小就跟我練武⋯⋯」。然後他就即席表演攻中有守、守中帶攻的獨門套路。


 
正當我看我爸的訪問直播時,有人輕輕敲我的房門。伯母從門縫瞧見Ginger睡覺了,她站在門外給我一個大拇指手勢和溫暖的笑容就走了。
 
接著我爸又滔滔不絕的跟記者們大談止戈為武、為而不爭的偉論⋯⋯感覺有點像我的老闆。每次我立功之後,老闆就會迅速地出來領功。
 
這時手機響了⋯⋯是老闆!
 
我怕會吵醒熟睡中的Ginger,馬上就接了:「喂,老闆。」
 
「喂⋯⋯OJ,你沒事吧?」
 
老闆的語氣很平淡,缺了平時的霸氣。
 
「情況還好,醫生說要住六個月醫院,我正想打給你請假。」
 


「不用了,阿May已經給你安排好了。其實我也會開始休病假,比你還糟糕⋯⋯」
 
「比我還慘?」
 
「慘多了,你記得前陣子我一直肚子痛嗎?原來是癌症,胰臟癌,只有半年命⋯⋯」
 
突如其來的噩耗,令我無言以對。
 
他的語氣從平淡轉成唏噓,接著說:「唉⋯⋯其實還要跟你說一些壞消息喔⋯⋯今天晚一些就會公告,EJK會收購我們公司。大老闆答應了會下台,拿一大筆分手費離開公司。」
 
「會裁員嗎?」
 
「不會,EJK在亞洲本來就是將多兵少。唉⋯⋯其實被裁掉更痛快,清兵入關,留髮不留頭⋯⋯他們現在是把我的雞雞切下貼在我額頭上,硬要我給EJK那些廢人當小弟。我跟你都被定性為大老闆的人,都不會有好日子過的⋯⋯反正你我都不用上班,好好休養,好自為之吧!」
 
老闆掛線後,我發呆了好幾分鐘。
 
屋漏偏逢連夜雨。
 
先是遇上罕見的砍人事件,身受重傷,接著是事業上的挫折,仿佛四周都是暗湧,正一步一步把我捲入萬丈深淵。
 
身體的創傷遠遠不及心靈的折磨。
 
我打拼多年,終於略有成績,也算打進了老闆們的圈子,現在所有都已化成泡影了⋯⋯
 
EJK總部在歐洲,他們在亞洲的業務乏善可陳。而H&S雖然是亞洲公司,在區內的業務確是傲視同齊,許多巨型跨國企業都望塵莫及。可是,這宗併購完成後,H&S這個名字即將會被世人淡忘⋯⋯
 
望向窗外,風和日麗,那春天的景色與我此刻迷惘的心情形成了強烈的反差。火紅的花兒在高大壯碩的木棉樹上盛開著,像在嘲笑我這個失去了靠山的亡國奴。
 
尋尋覓覓,
冷冷清清,
淒淒慘慘戚戚。
乍暖還寒時候,
最難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