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日,中午12時30分。齊恩坐在餐廳的卡位中,等候Alex的到來。

對於Alex會不會出現,齊恩沒有十足把握。他不知道這些學生領袖到底是重視運動的成敗多些,還是自己的政治光環多些;而就算重視運動的成敗,又到底知不知道如何才能迫使政府讓步。這些歷史機遇起碼十多年才有一次,過去了就沒有了,齊恩盤算著,如果Alex沒有出現或是不聽他勸,那該怎麼辦?是應該直接斃了那些暴徒?還是在示威隊伍中搞小動作?

想著想著,餐廳門口出現一個高大身影,正是Alex。他走到齊恩面前,對他面露微笑,兩人對望良久。 齊恩忽然想起,當日網上流傳一張他和另一名學生領袖微笑深情對望的照片,嚇了一驚,立即道:「別這樣看著我,我不是外星生物。」Alex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說:「Sorry。」說罷立即坐下。「我不知你是什麼人,但既然你找上我,一定有你的原因。我想向你請教運動成功的方法。」

齊恩打了個「安靜」的手勢,壓低聲音道:「別那麼大聲,你的四點鐘方向,一個阿叔望著你不放--別望過去,他應該認得你。你正後方那個握住叉子的伙記也望著你,看來有點手震,口中唸唸有詞,想是在抱怨你搞事。」

「唉,香港就是因為這些人的阻撓,停滯不前。」Alex嘆道,口中充滿怨氣。 「信我,如果不好好處理今次的佔領,你和你的戰友就和這些港豬同罪。好心做壞事,一樣是做壞事。」





Alex面露不悅,說道:「沒有我們,會有今日外面的規模嗎?」齊恩搖搖頭,說:「先有功,後有過,大家還是會聚焦在你的過錯上。況且,民怨總是會爆的,你們只是暫時代表大家。」

「那依你說,該怎麼辦?」

齊恩心中已有計,說:「我說過,今日下午會有藍絲到來打人,中間還滲了些黑幫,不要以為警察會保護你,他們就算不是一伙,也是私下達成共識睜一眼閉一眼。不過香港人實在太和平,個個不肯還拖舉起雙手。」

Alex立即說道:「大不了全線棄守旺角,大家一起回金鐘。」齊恩當場很想頂他一句:「繼續今天我?」可是覺得此時惹怒他頗為不智,只好忍住,嘆了一口氣。

Alex見齊恩不太贊同,問道:「我說錯了嗎?」





齊恩沒有答話,開啟智能手錶,將預先儲存下來的網上百科資料傳輸給Alex,內容是雨傘革命過程和部分後續事件。Alex看了很久很久,神色凝重,看到11月30日包圍政府總部失敗時,更是破口大罵警察濫暴,但當見到自己在事後的言論,隨即啞口無言。Alex閱畢,過了良久,抬起頭來,說:「我不相信自己說過這些話,我不會在行動失敗後才說風涼話,更不會拿示威市民的人身安全開玩笑,去證明什麼升級無用。」

齊恩說:「既然你知道這是錯的,就需要防止這種情況出現。反正你已經知道,10月中開始人數不斷下降,最終失敗收場,你知道該怎麼做的。」

Alex一臉疑惑,道:「如果你真的能通曉未來,你應該知道如何才算是最好。」齊恩搖了搖頭:「既然我現在找上了你,那歷史肯定會有或多或少的改變,所以我只能給你提示,革命成功與否,就看你今後的表現了。」

時間已到了1時45分。齊恩看了看手錶,心想藍絲應該差不多是時候到場,站起來,把單買了,對Alex說:「跟我來。」說罷離開餐廳,並從手錶中放出一架蚊型無人機。

走到亞皆老街與西洋菜南街交界,下午2時的旺角特別吵鬧,因為街口處已陸陸續續有手持藍絲帶的人到來,不停大叫大嚷。





齊恩刻意和這些人保持距離,把Alex拉到附近大廈的二樓平台,找了一個不顯眼的位置坐下,全程看著眼下的事物。只見藍絲不斷增多,人數甚至多於示威者,他們先是叫罵,繼而動手拆帳篷破壞物資,再追打佔領人士,其中有個身形矮小的中年男子,還摟住一個女示威者的大腿不放,不過身旁的警察裝作沒有看到。這絲毫不是衝突,是純粹的毆打和非禮。好幾次Alex看得氣上心頭,想站起來,但都被齊恩按住。

到傍晚時分,開始有市民下班趕來增援,形勢稍為改變。在部分街口,示威者開始反包圍暴徒,其中幾個出手打人的暴徒,眼見勢色不對,想要穿越人群離開。示威者當然不肯,想要叫警察拉人,但警察無動於衷。

一個暴徒乘著警察幫自己,刻意竄到三個警察身後,想向山東街方向逃去。示威者鼓噪,現場混亂至極,警察此時也顧不得自己是執法者,張開雙臂築成人鏈,護送藍絲上車離開。其關懷之情,宛如孩子還在襁褓之中的慈母。

此時一直從手機接收消息的Alex再次沉不住氣,憤慨地說:「這和黑社會有何分別?」

齊恩就是想讓Alex看看自己一直沒太在乎的旺角,到底是什麼樣子。無論在網上看過多少次片段,也遠遠不如現場所見震憾。他對Alex說:「這就是信政府會和你好好談判的結果。昨日跟你們說要會面,今日就搞出這種事來。如果不是我出現,歷史上的你現時還在對岸的金鐘,和其他學生一起討論要不要撒離旺角。我可以告訴你,金鐘凌晨之前都不會有事,快點叫人來增援。」

Alex面有難色。

「我們剛剛在群組上決定,全面撒離旺角。」他低聲說。

齊恩聽後,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氣上心頭,吼道:「你知不知我是為了什麼才來找你的?就是不想你們犯同樣的錯誤,難道你就不會阻止你的同伴們嗎?」





Alex說:「沒法子,這是大家的決定,我們都覺得旺角太危險了,不如一起留在金鐘,再另謀對策。」

齊恩冷笑:「另謀?結果不就是謀到10月15日龍和道被清場了嗎?而且,你覺得這些人會聽你的指示?」齊恩指著眼下的佔領區:「你一直以來堅持的路線,受到多少人質疑你又是否知道?你何不想想,928那晚你們叫人全線撤退,有多少人聽你們指示?的確不少人是受你們鼓動而上街,然後呢?大家一起唱歌,警察藍絲用暴力就譴責兩句,譴責完大家一起回家,然後繼續再繼續。你剛才不就看過了?雨革結束後,多間院校不滿學聯的決策,集體公投退出。若是現在決定增援,倒還可以替你們挽回一些聲望。」

Alex被他這麼連續質問,一時間也答不上來,說:「那我建議他們來增援。」齊恩翻查過資料,知道學聯決策關卡重重,要採共識制,等得來「蚊都瞓」,說道:「你不單要勸他們,更要以你個人名義叫在金鐘的人來救。快,不然就來不及了。」

Alex還是面有難色,說:「可是要我違背學聯的決定,也......」

齊恩聽他如此口氣,怒氣又增:「如果你到了現在,仍然覺得自己的組織比運動成敗更重要,我跟你再沒什麼可說!」說罷往前一跳,沿平台的管道爬下,Alex也沒能叫住他。

十字路口處。

整個佔領區擠滿了人,難以移動。不過有一種人,可以自由進出,因為有警察護送。





一名身穿白色T裇的暴徒,邊叫口號,邊追著一名禿頭男子打。這名暴徒剛才打人後,連續兩次被警察放走,到登打士街附近繞了一圈,又可以再回來,如同無限續命打不死的怪物。

被追打的男子不停逃,他頭上已被打至流血。男子走到警察面前,希望暴徒可以收斂一點。不過警察刻意別過頭去,扮處理其他事件。

「嚴正執法?我嚴你條命!」男子盛怒之下,對警察破口大罵,正好是身旁不少群眾的心聲。

此時,暴徒已經追上來,手中有一枝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木條,他一使力氣,舉棒打向男子——

「?」

暴徒突感右手完全動不了,木棒應聲倒地。轉個頭去一看,只見一名身高1米9的男子,拿住自己手腕要穴。

「咯」一聲。只見暴徒的右手被舉起,手腕應聲折斷。齊恩拿住他的右手,反關節將手腕骨扭成兩片。由於齊恩比暴徒高甚多,暴徒幾乎是整個身子被抽起。他面容扭曲,巨大的疼痛感讓他很想大叫,但被面前的齊恩嚇得魂不附體,完全不敢作聲。

齊恩對他怒喝一聲:「拿你的報酬去看醫生吧!」一拳打在暴徒的腋下,再一腳重重踹在他腰間。暴徒滾出幾丈遠,用未受傷的左手撐著身子爬起來,連身子都未站穩就拔足逃離,結果途中再摔了一跤,狼狽萬分。




 
其他藍絲看見齊恩出手極快,通通不敢接近。前面的幾個警察大都是會考炒粉讀毅進,靠操體能考警察,但求薪高糧準可以隨便打人,未遇過真正的高手,面對眼前的齊恩,全部變成雕像,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此時Alex也已追來,看見剛才的一幕。齊恩看了Alex一眼,不知道應該替他覺得可悲還是替整個香港覺得可悲,「哼」一聲,轉身離去。

齊恩在旺角漫無目的地走,最終走到洗衣街附近一個無人的陰暗處,逕自坐下。

他想到今日Alex的言行,雖然和原本歷史有所不同,可是變來變去,還是無法脫離最後的命運。這就是所謂的「命定悖論」吧?無論中間的事情如何改變,最終都會引導回同樣的結果。說不定歷史根本無法扭轉?

齊恩出發之前,讀過很多有關穿越時空的故事,希望理解一下這種未知的體驗。可是當主角換成自己,就不知如何解決。

他又想起,自己是覺得香港後雨革時代愈變愈糟糕,所以才回到這裡。他眼見雨傘革命失敗後,香港走入兩極化的死胡同。一邊加強壓制,另一邊奮力反抗,但還是被逐步滲透,不見得任何出路,所以才想突破港人一以來的思想禁區。

他在美國曾經參加過多次示威,不論是反警暴抑或抗議政策,從來沒有哪一次示威者是任由警察去打。和平?理性?還是只是一種永續的「抗爭」,是明年再繼續的本錢?所謂和平結束,大概只是有些人用鮮血換來成果後,另一些人站在道德高地,在鎂光燈下宣示自己的成就。一個人的光環,底下到底埋藏多少人的鮮血,有誰會去在意?





他不明白。

完全想不明白。

齊恩從衣袋中拿出兩面旗,仔細觀看。一面是港英龍獅旗,另一面是特區區旗,都是他從未來帶過來的。

97前的港英,香港是殖民地身份,可是有獨有的語言、地道的文化、共同的核心價值,身份早已建構完成。97後,殖民地身份沒有了,不過經濟壟斷、文化滲入、政治干預,這根本只是由一種殖民,過渡到另一種殖民而已。香港人從來沒選擇權,連自己的前途都無法決定。未經歷過港英時代的齊恩,就是在新移民湧入的第一輪殖民之下成長。

連續地留守在佔領區,齊恩已經幾日沒有睡好。稍一平靜下來,睡魔頓時來襲,他就這樣坐在樓梯,倚在扶手上睡著,一睡就是幾小時。

到他再一次恢復意識,他聽到有人正在近自己。由於久經訓練,齊恩即使睡覺時也提高警覺,留有三分醒,一有人接近,立即驚醒。一個男子的身影出現在他面前。

「終於找到你了。」

齊恩抬頭一看,那男子身材不高,頭上綁著繃帶,正是傍晚被他所救的男子。

「你找我?」

「對。」那男子說。「剛才包紮完,被警察帶走盤問了一會,向那個叫Alex的學生問起你的來歷。他說你似乎有通曉未來的能力,剛才我見到你出手快速,已經覺得你異於常人。啊對了,你叫齊恩是吧?我叫Simon。」

「那Alex現時在哪?」

「他跟我完說話,見我無大礙就離開了。剛剛看新聞,見到他在金鐘接受訪問,內容我都忘了,反正大概是『學聯譴責暴力行為,但呼籲示威者冷靜,保持克制』之類。還有,學聯呼籲全面撤出旺角,並且擱置和政府對話。不過看來旺角的民眾不太受落,無人理會。」

「Bullsxxx。」一向少說粗口的齊恩,也忍不住咒罵起來:「早知如此就不找他了,白白浪費心機。話說,現時旺角情況如何?」

Simon說:「剛才因為你的出現,藍絲帶的暴力稍為有點收斂,但10時過後衝突再起,今次據傳部分人有三合會背景。而且有人收到風聲,黑幫到處在找你,相信是要報復,所以我才特地來找你。」

Simon剛才說話時,齊恩已聽到幾十重腳步聲朝自己方向走來。現在是凌晨1時多,平時這個位置深夜人流不算多,事態不尋常。果然,話才剛說完,他就見到幾個人出現在街口,天橋上方、花園街方向、亞皆老街方向.......全部有人走來。齊恩心中暗叫「糟糕!」對Simon說:「快跑!」和他一起朝弼街方向跑去。不過也只跑到半個街口,他們就被攔在一間學校的門口,前、後、左方全是敵人,右邊是道牆,無路可走。

廿多名男子把他們團團圍住,為首兩人拿出一枝黑色的金屬物體指著他們的頭,是槍。

無法突圍之下,齊恩和Simon不再反抗,只好就擒。

齊恩曾試過落入敵人手中,但沒想到今次是落在這些混混手上,心想剛才只顧和Simon說話,錯失了逃跑的時機,也太失策。

一名男子打量著齊恩和Simon,撥打電話,說道:「捉到了,我們在洗衣街近聯運街處。」

齊恩心想,現時被幾十人包圍,對方還要有槍,任憑本領再高,要全數打倒他們也是不可能。他在美軍服過役,試過在四名伊斯蘭國分子手上逃離,要從這些未受過專業訓練的混混手上逃走也算有幾分把握,但身旁多了一個Simon又是另一回事。

過了幾十秒,一名男子從混混之中走出。一名混混指著齊恩說道:「緯哥,上頭要解決的人就是他。」

那個叫「緯哥」的男子,約五六十歲年紀,身材瘦高,油光滿臉,身穿白色警察制服,腰間一支長長的警棍。

緯哥指著齊恩和Simon,說:「連同這個禿子,找個沒人的地方,料理了他們。他們見到我和你們合作,不能留活口。雖然上頭說避免搞出人命,但也無辦法了。」說罷轉身打算離去,身邊幾人點頭應和。

Simon熱血沸騰,破口罵道:「原來你們警察真的和黑幫勾結,黑警!」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名混混走上前朝Simon的臉龐就是一拳,只見這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Simon後方的兩人一扭,手臂已然折斷,他吃痛大叫,慘烈叫聲在黑夜中伴隨長長的回音。

正當四人準備把齊恩和Simon押走時,緯哥電話響起,拿起接聽。他唯唯諾諾應了幾聲,似乎電話的另一方是個頗有地位的人物,內容大概是匯報旺角的情況。說到一半,緯哥面色一沉,說:「什麼?佔領區又擴大了?」身邊的混混同時望向他。

乘著敵人稍為分神的極短空隙,齊恩把握機會發難,掙脫捉住自己的兩人,使力扼斷他們的手腕,再用隨身的微型電槍電倒捉住Simon的人,單手揮出,轉眼間再放倒幾名混混,這只是三秒內的事。

這是逃走的唯一機會。齊恩抓起Simon放在背上飛奔逃跑,不管身後人的吼叫怒罵。他跑了十幾步,突然間,聽到「咔嚓」的聲音,然後至少十多下槍聲朝自己轟來,但一時之間也顧不得那麼多。他身上有槍,想過開槍還火,但身後背著人,難以打中之餘,留下的子彈還會洩了自己的底。

憑過人體能,齊恩跑過幾個街口和暗巷,甩掉混混,到了旺角東站旁邊一處無人的小巷。他走到一個暗角,放下身上的Simon,突然感覺他渾身乏力,直倒在地上。一滴滴液體從他身上流下,拿出燈光一照,是血。

在逃走的瞬間,齊恩只道自己已躲開了子彈,但原來還是讓背上的Simon中了彈。檢查一看,他一共中三槍,其中兩槍分別在心臟、喉嚨,眼見是活不成了。

隔了幾秒鐘,齊恩定過神來,對Simon說:「死生有命,我會好好完成今次革命的。」

Simon失去了說話能力,呼吸心跳愈來愈微弱,他撐起最後力氣,點了點頭,以沾血的手指,在地上畫一些符號。

他先畫了一個雨傘符號,旁邊有一隻類似白鴿的物體,想是希望運動和平結束。之後,他突然加快速度,畫了些難以看懂的圖案,但畫到一半,手掌乏力,軟攤在地,沾濕了那些圖案。Simon口吐鮮血,就此不動,閉目而逝。

不只一次,生命在旁消逝。齊恩見過同袍死在自己身邊、被炸成殘肢,事後還得知這是美軍自己空襲炸錯地方,什麼戰場上的荒謬事都見過,對死亡也已漸感麻木。但畢竟這人是因己而死,他心裡也不甚好過,當下把屍身好好覆蓋後離開,再找了個角落,燒掉沾上血跡的外衣,潛入附近花店摘下一枝波斯菊,插在近油麻地方向一處鐵馬上,悼念這位和自己認識短短幾小時的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