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晨曦映照。

大地一片燦爛光華。

現在是7月3號的6點正,踏入喪屍病毒爆發的第十二天。

換言之,富正淡已經在這個荒謬的世界上,活過了荒謬的十一天。

思想早就麻木,面對種種奇異,更好像已習慣起來。





左臂那個病毒傷口,正如他之前氣定神閒的推斷,只花個幾小時便快速復原,他也沒有任何喪化徵狀……

體內有種奇怪的氣息,浮現出來,總不安定……但他無意去理會。

太陽很早冒了出來,其實日照時間越趨長久,對失去科技力量的地球而言,也未必是壞事,至少能讓人類快一步得到光明。

而通宵狂嘯的暴風雨,亦在大約半小時前結束了。

現在,七人車停泊在茂密草叢中,聞風不動,已經接近個半小時。富正淡靠在駕駛座,腦內不斷回溯昨晚所發生的一切一切,無法釋懷……





富正淡慌忙離開便利店之後,便立即駕車遠去。他順著大老山公路,狂踩油門,很快穿過了大老山隧道,衝上山坡停下。一路上碰碰撞撞,車身都被刮花磨爛。但那個時候的他,腦袋幾乎空白,無法思考、無法言語、無法接受……

他殺了人,這個事實。

富正淡就這樣望住自己的雙手,由青筋暴現,佈滿繩痕、血跡,到變回原本,等待一個漫長而冰冷的過程。

殺死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一件隨便說說就能做到的事。喪屍始終與活人有異,雖則都是生物,但不可能相提並論。

到親自下手的時候,那些難以言喻的感覺會一併串起,令身體自然排斥。





昨夜所經歷的事,已經去到一個連他累積了20年的人生也完全無法比較的地步。

目睹殺人、被追殺、被威脅殺害、對人動殺機、然後殺人……殺殺殺,血、血和血。把手哄近,還能聞到那陣刺鼻寒骨的血腥味,他仍能控制著自己,已經比許多人來得冷靜……

肯尼被自己活生生勒死的情境,久久在腦中不散,在眼前重播,那種強烈的既視感。

驚惶、慌亂、恐懼、失措。一堆壞透的感覺,輕描淡寫地透入自己體內。

寂靜地渡過了好一段時間,用謊言欺瞞自己,用理由做藉口……等夜空被耀目陽光驅散,冷靜過後,他慢慢接受起這個鐵一般的事實……

富正淡,親手勒斃了肯尼。

為了活下去,為了自己的性命,將肯尼殺死。

……





沒有選擇,沒有平等,沒有對與錯。

……

……

那個時候,不是我死就是他亡……是他……自掘墳墓……

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權利,保障自己的生命……

沒錯……

深呼吸……緊張的時候就應該深呼吸……





呼……噓……噓……噓……咳……

富正淡拼命放鬆自己,摒棄舊有固念,在沉思的空間裡將自己的行為合法化。

誰會想過,一直躲在家中發傻的宅男,現在會變成一個凶殘的殺人犯?

畢竟渡過這個關口,他還是要繼續活下去。

而且,他不想、更不能讓伍真綾知道。

這些……有可能影響到二人關係的事……

伍真綾在一旁睡了很久,無論風吹雨打、撞車喪屍叫都干擾不到她。

她應該真的累透了……累到去一個臨界點,失去了最後的自我保護意識。





不過,這也可以代表伍真綾信任得過富正淡吧。

富正淡有擔心過她是不是出了甚麼事……曾把手掌放在她的豐滿胸前……心跳正常。又把手指送到她的鼻孔,感受溫暖熱流,呼吸還在……

富正淡真的很怕,伍真綾也會離他而去。他怕失去,怕死,通通都怕,那是他出生以來就有的本能。母親杳無音訊,牛仁晃死了,黃圭澄亦不知所蹤……

如果連伍真綾都……

他面對的,便將是孤獨一人,立在喪屍的千軍萬馬中,等待生命消逝,放任靈魂被吞噬。

富正淡不斷思索,找尋自己所求的答案。結果,就這樣在車上發呆到6點,等到晨光顯現……

然而,除了無法接受自己殺了人這個事實之外……其實還有一個根本的原因,讓他無法行動下去。





他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廣播提及的「根據地」在哪裡,只知道大概位置在九龍灣、深水埗和金鐘。這段時間裡,他有努力摸索尋找資訊,包括肯尼留下的地圖。

可是,甚麼都想不到,甚麼都找不到。那個時候,應該再問清楚一下牛仁晃。按道理說,政府不會只提供了一個大概的位置這麼胡來吧?

但貿然駕車衝到市中心找,形同是飛蛾撲火。要知道這裡已是九龍,比起剛才稀疏的新界公路,喪屍一定會密集得多。

現在的位置……再走出去便是鑽石山,再走一段路,應該就能到九龍灣鐵路站。

毫無頭緒之下,鐵路站的範圍成了他的首選,因為那裡是交通樞紐,又有大型商場,用來做根據地似乎比較合適……

就這樣,他慢慢收拾好心情,平淡地接受了現狀。

隨即,駕車往鑽石山過去……






5小時後,窩打老道,一輛新界的士上。

葉英信悠遊地坐在司機位,單手操縱著方向盤。

「大佬……你受左傷架……你真係無事呀嘛?不如等我嚟揸……」

葉英信聞言不耐煩道:「我都話無事。妳真係越嚟越煩,收聲啦。」

接著那個叫鄧永知的瘦削男人也和應起來:「係呀……何小姐,再嘈……再嘈掟妳落車呀!響度嘰嘰噶噶!」一聽就知道是拍馬屁的話句,不過他還是自鳴得意。

何梓欣被鄧永知一嚇,也不敢再作聲。

「今次全靠柔姐佢呀……好彩佢係護士識急救咋……哈哈……掂!」鄧永知望向右邊一個精靈標緻、穿著白衣的年輕女子,嘻嘻哈哈地笑道。

那年輕女子正是當時有份制止伍真綾的一人,叫馮希柔。她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過鄧永知一眼,只淡淡地說了句:「真係估唔到……竟然會發生啲咁嘅事。」

她透澈的雙眸猶如目空一切,華美的外表下顯出高貴。

「係囉……又係嘅……嚇死我咩……條傻仔同個鬼佬走左無幾耐,啲喪屍就唔知邊度攻左上嚟……差啲就比佢地咬死……」鄧永知左望右望,又道:「嗰個富正淡真係……一嚟就發生左咁多事,本來我地都好地地……仲打傷左大佬同明哥……最可惡係擄走埋阿綾……」

而當他還在滔滔不絕的時候,卻感到前座投來一道凌厲視線,嚇得他立即住口。

那道視線的主人便是盛明。他正躺靠在椅休憩,炎熱天氣下依舊戴著冷帽,穿著一身血跡斑斑的厚長衣褲,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路上,一行五人除了鄧永知外,大抵都沉默不語,面上露出如苦瓜乾的表情。

這是因為,葉英信在馬鞍山站建立的基地,在一小時前始終被喪屍攻陷。當中老伯萬康昇和中年女人江小彤被屍群吞沒,除了淒厲的慘叫外,後來甚麼都不知道了。

他們五人沿住架空鐵路狂奔,最終在沙田圍站突圍而出。

那時候他們遇到一對帶著子女的夫婦,得知他們有一輛汽車能用。在登上的士之後,葉英信二話不說便把他們趕走……

那對夫婦還想抵抗的時候,盛明便當著小孩面前殺了他們。

之後葉英信頭也不回就駕車離開,剩下那對小孩,跪在滿身是血的父母旁邊,哭泣,等待另一個死亡的來臨……

也不知道何梓欣三人是怎麼想,但他們除了臉容抽搐幾下外,就沒有過激反應。可能是畏懼,可能是習慣,總之是默許了葉英信的做法……

葉英信的運氣亦相當不俗,皆因當時伍真綾的槍擊僅是擦過皮肉,經過馮希柔的處理後,他很快恢復過來。

關於昨晚一事,鄧永知也在月台偷窺到富正淡和伍真綾偷偷摸摸,估計在商量甚麼。根據鄧永知的推斷,富正淡三人會逃去較近的九龍灣根據地。

但誤打誤撞,靠山吃山,現在離葉英信幾人最近的目標……卻是深水埗根據地。






時間回到現在,6點45分。富正淡駕著車子,漫無目的地在九龍灣遊蕩。

他到過九龍灣鐵路站,在附近兜了好幾圈。

然而除了一大群喪屍徘徊,壓根半點生氣都不存在。

之後又在市街跑了幾圈,但都不見有活人痕跡,更勿論甚麼根據地。

他開始懷疑,那段所謂政府的廣播其實是假的……

但為甚麼……要發放虛假的廣播?真的那麼喜歡扮演電影情節嗎?抑或另有原因……

市區的喪屍果然很多、很密集,而且精力充沛。基本上一駛出隧道,離遠就能見到那屍山屍海的恐怖景象。雖然早就料到整個香港都是這樣,但親眼看到還是非常的不好受,就像那唯一的救生圈被扼破了一樣。

「阿正呀……」紮著馬尾,雖有黑眼圈卻不失清秀童顏的伍真綾,在幾分鐘之前睡醒了。

富正淡想叫她再睡一下,但伍真綾無甚睡意就拒絕了。

「咩事?」

「嘶……」為避開眼前屍群,車子一個急轉,響亮地磨擦地面,幾乎駛出一個飄移。一路以來已經驚動了不少喪屍,很多都迎頭撞上,血肉橫飛,險象環生,而且嘔心……

「你會唔會後悔?」

「嗯?咩後悔?」

「我……」她欲言又止,似乎有難言苦衷。

「阿綾,妳講啦,無所謂架,妳係咪仲唔舒服?關於琴晚嘅事?講出嚟會舒服啲架……」

「我……我好驚……」

「驚……?」

「我覺得,我可能做錯左……你知唔知,我開槍打大佬嗰陣……連個心都震埋,佢唔知會唔會死左添架……咁我咪即係……殺左人?我……」她抬頭凝望清朗藍空,窗外忽然飄飄,微風拂過她的秀髮,秀髮掃過她的臉頰,那憂愁的臉孔帶出典雅韻味。

她,始終是個女孩。

不能讓她背負任何罪過……

「做錯啲咩……妳無錯……」富正淡想了想,道:「嗰條人渣點會咁易死,妳唔會係殺人凶手,係都係我殺嘅……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嘅路,我地只不過係揀左想行嘅路。真係無事喎,妳琴晚開嗰槍,係逼不得已,係為左救人。妳無開嗰槍嘅話,死嗰個就係我同肯尼……」

「嗯……」

「阿綾……妳唔好諗咁多……我知道可能對妳好唔公平,但過去係無得番轉頭。與其後悔,不如諗下依家點算仲好……」

「不要後悔」,富正淡知道自己,根本無資格說出這番話。

「哈……我又無話怨你,我無後悔同你一齊走呀!你唔好係度懶成熟啦……白痴!」伍真綾露出潔白牙齒,輕拍富正淡的腦袋:「我無事架,放心啦,多謝你呀。其實……搵左咁耐……會唔會個根據地係近海啲嘅地方?例如碼頭?的確,段廣播無提過實際所在……嗰陣我都好奇怪架啦,不過大佬叫我唔好諗咁多……」

一言驚醒夢中人,富正淡興奮喊道:「係喎!妳岩,妳真係醒!點解妳可以咁可愛!點解妳可以咁醒!都未去過海邊睇!」事不宜遲,富正淡已狂踩腳踏,長嘯而去。

「吓……你諗清楚喎,我推論嚟架咋,你唔好亂咁行喎!仲有……你識路咩?」伍真綾沒想過自己隨口的提議竟然如此快被接納。

「唔洗諗啦!路?梗係識呀,香港有幾大啫?妳知唔知我做邊行?我做跟車架!直頭係港九新界路路通嚟啦!」實際上,富正淡並不熟路,面子重要,他純粹嘴上吹牛而已。

「係咪架……你似日日係屋企訓覺打機多啲喎……」

「喂唔好咁啦……成日串我……雖然係事實啫……但我都會唔開心架……」

「哈哈哈……哦哦。」伍真綾又輕輕一笑,甜美舒心。即使世界改變再大,伍真綾的動人笑容依舊沒變,她每每的笑顏,都帶給富正淡莫大的鼓勵,和生存的動力。

如果時間可以停止的話……他當然希望……

另外,關於肯尼不見所蹤的事情,伍真綾在醒來的時候就有問過……

「咦……係呢,肯尼去左邊?」

「佢死左。」

「吓!!??點……解……」

「阿綾妳冷靜啲聽我講。妳訓覺嗰陣,我地架車比喪屍襲擊。然後佢成個人比喪屍扯左出去,人都無埋……不過妳嗰陣訓到成隻豬咁,所以無注意到。」

這個聽起來就不合理的說法,當然是富正淡胡扯出來,他不可能告訴伍真綾,肯尼因為想殺他,就被他殺了。聽上去就很無稽,但沒辦法,他的腦力僅就如此。

對於富正淡的說法,伍真綾竟也完全相信,沒有任何懷疑。她唯一過意不去的,是大家在拼死作戰的時候,自己卻睡得像白痴一樣……

而最重要,關於牛仁晃和昨晚月台的事,伍真綾決定在找到一個安靜合適的場所後,才好好詢問清楚。現在她的信念,完全建基於「相信富正淡」這個前提上……

漸漸地,兩人之間已沒有隔閡,只存在信任與坦白……

而不知不覺,二人已經走上啟祥道,準備往海邊走去。

可是,二人盼望的曙光並沒有來臨。

越近海邊,被破壞的建築物就越多越顯眼,四處頹垣敗瓦、佈滿遊盪喪屍,整個市區形同死城,不斷打擊著人的意志。

「點解會咁架……」

「嗯……我諗得兩個可能架啫……」富正淡嘆一口氣,續道:「一係段廣播係假嘅……一係……連政府都衰埋……」

「……」聽到這驚人的猜測,伍真綾剎時無言以對。

他們不是為了尋求安身之所,才拼死冒險出來的嗎?

難道最後……

我們還是要……

伍真綾沒有多話,僅是嫣然一笑,便猶如在絕望中綻放鮮麗。她很成熟,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加重富正淡的壓力,笑容,也許是最能舒緩煩躁的良藥。

「再係咁搵落去都唔係辦法……成隻盲頭烏蠅咁……架車都就嚟無油……我搵個安全地方停一停低先……」

「嗯好……你決定……」

即使富正淡左閃右避,亦難免車身磨蝕,尤其是車頭狀況最為嚴重。沾上血跡肉碎,有半邊都凹陷下去……為了活下去,他必須保養著這唯一的生存器具。

然而卻在此時,車頭的倒後鏡閃過兩道黑影,富正淡當即回頭剎車,一瞬間在瀝青地面劃出深深軩痕。

「呀……」伍真綾一不為意就撞著玻璃,她旋即抱頭嬌嚎:「你突然之間做咩呀……個頭好痛呀……」

富正淡罕有地無視了伍真綾,選擇取走手槍,徑自步出車外……

因為,他看到兩個身穿黑衣的人,正站在路口,用粗大的長槍,指向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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