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萬籟俱寂。

        ‘歸宿’旅館二樓一個狹小而漆黑的房間中,三具人影或坐或跪,如同畫像一般沒有絲毫動彈的跡象。整個房間瀰漫著腐朽的氣息、充斥著無聲的哀號,形如實質。如果此刻有人推開木門,不難想像他誤以為看見三條陳腐已久的屍體的驚慌,以及瞬間被負面情緒侵蝕的失落表情。

        維倫、卡瑞爾和希斯都在等待著,等待朝陽的降臨;等待恐懼的過去;還有等待卡索的歸來……所有人理智上都十分清楚,面對強橫的炎魔,一個普通的人類是不可能存活的。可是感情上卻無法接受,催眠也好,甚麼都好,他們總想要強逼自己的腦袋去相信卡索能堅持到援兵趕來,卡索能回到這裡。畢竟這是他的房間啊,怎麼可能會付了錢又不住﹖

        就在這不斷的解釋、不停的自責、不止的悲痛中,時間終究還是毫不留情地悄悄流逝。

        不管如何逃避,晨光始終穿透了窗戶。細長的光線宛如利劍,劍刃直刺入年輕冒險者的心,而且非常狠毒,不息不止的攪動著。三人第一次知道,陽光原來不一定是溫暖的,也會有冰冷刺人的時候。





        希斯把木桌上暴露在晨曦底下的手掌抽回陰影之中,裹緊深黑的長袍,整個人縮成一團,竭力忽略眼前的事實。同時,昨日的情景仍一遍一遍,鉅細無遺的不斷在腦海中重演。

        維倫從昨晚開始就跪在床邊,如同雕塑般一動不動。雙眼空洞無神,凝視虛空。像是靈魂已經脫離軀殼,漫無止境的四處飄盪,不論所到何地,也總比在此忍受折磨好上萬倍。

        沒有人移動身體,卡瑞爾是第一個。他搖晃著竭力站直身子,仍然戴著護腕的雙手支在圓桌上,艱難地喘著氣,仿佛這個簡單的動作已經耗盡他的體力。他抬起頭,讓一絲光芒攀上那憔悴的面容。咬緊的牙關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動,湛藍的雙瞳如同風暴中的湖面,泛起陣陣波光,憤怒的火焰在水底熊熊燃燒,逐步漫延至四肢百骸。

        “我要回去。”卡瑞爾從牙縫中擠出四個字。

        希斯抬眼看著他,半餉之後才淡漠的說:“回哪裡去?聖石湖,還是天堂?”法師突然冷笑一聲,換上了輕蔑的表情:“我錯了,應該是地獄對吧?被惡魔捏著靈魂帶回去享用。”他斜睨著卡瑞爾,眼眸中同時含有嘲諷和不甘——嘲諷他的無謀,卻不甘自己的無力。





        卡瑞爾對法師的冷漠感到憤怒,他不應該對同伴的死無動於衷。“希斯﹗為什麼你可以如此冷血,如此懦弱﹗”他猛拍桌子,在死寂中帶起一聲巨響,以及厚實的回顫聲。“卡索是為我們而死的,難道不應該替他報仇嗎?”卡瑞爾喊得聲色俱厲。

        “就憑我們,一個照面就魂歸天國了。那是送死,不是報仇﹗”希斯的情緒罕見地失控了,對著卡瑞爾大叫大嚷,身體因為激動而發抖,照落袍上的光斑隨之盪漾。

        “你就這麼怕死嗎?卡索為我們犧牲了性命,我們必須要替他做點甚麼﹗”卡瑞爾始終認定必須為他的伙伴報仇雪恨,那怕是以生命為代價。

        “老是卡索卡索的,你究竟明不明白?他是要我們得以存活才獨自面對那怪物的﹗你這樣去送死了,卡索的死又有甚麼意義﹗”希斯一腳將地上的法杖踢向卡瑞爾。

        “好吧,要去你就自己去。我現在這副樣子,不用炎魔出手,半路就能死掉了﹗”他用左手把癱軟的右臂抬起來,重重的放到木桌上。陽光的照射下,只見手臂外側大半的血肉消失殆盡,僅剩下森森白骨。邊緣的皮肉被燒成焦黃,以致血液不會進一步流淌,但這只手臂卻是徹底殘廢了。





        卡瑞爾驚駭的望向希斯,赫然察覺那張臉是如此蒼白,簡直與那顯露出來的白骨如出一轍。發紫的嘴唇不住抽搐,卻仍然與他爭論。

        卡瑞爾雙腿發軟,倒在木椅上。又突然想起了現況,重新站立起來說道:“快點去找牧師,來。”他拉起希斯的左手,往門口走去。

        不過希斯一把甩開卡瑞爾的手,強硬的說道:“我會去的,獨自一人。你就在這裡好好思考吧。當然,如果你堅持要去自殺,我不會嘗試阻止你。”言畢,再次裹緊長袍,轉身從門外離去。

        而僵硬地站立著的卡瑞爾,片刻之後側頭倒在桌上,怔怔地看著環狀的木紋,陷入了沉思。

        熾陽一如已往再次鳴金收兵,退到天空之外。兩天以來紋絲不動,坐在床頭的維倫終於有動靜了。他如同行屍走肉般頹然站起身來,目光呆滯的往大門走去。卡瑞爾察覺到維倫終於不再呆坐著了,抬起頭欲開說話。但看到他蕭索的背影,張開口,卻不知道該說甚麼,說了甚麼又有何意義。最終只能目送他離去。沒有人知道他想要到哪裡去、會到哪裡去,但卡瑞爾仍然希望維倫,還有希斯,能夠早點回來。他抱頭倒回桌上,只想時間快點過去。只是卡瑞爾並不知道——或者說不願意知道,他們不會再回來了。

        等了一個又一個夜晚,他們始終沒有出現。五天後,卡瑞爾無奈的接受了現實,他整理好行裝,踏出了這個毀掉他一切的城市。    終於,這個小小的房間,再也不見半個人影,只剩下少許證明一個小隊伍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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